《金枝在上》 作者:无溃   文案   成亲六载,大公主龙四海与驸马落了个相敬如“冰”,   沉香佳酿里,她做了场梦。   梦里,自己竟然生活在一本名叫《宠娇娘》的狗血话本中。   她冷冰冰的驸马正是故事男主角,   府里还有个小青梅,肤白貌美会唱曲儿,   那才是他真正的心尖人,小娇娇。   而她,不过是块故事背景板,   很快就会孤身死在塞外,为那小青梅让路。   黄粱一梦醒,她将驸马踹出了家门。   休夫后的日子,饮酒赏花,乐不思蜀。   那一晚风清月朗,她一场大醉在花园中睡去,   醒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暗室里——   许久不见的驸马脸色苍白,   半跪在地,痴迷地轻吻着她的指尖,   抬眼看她,泛红的眼像只负伤的兽:   “公主当日点臣做驸马,口口声声要与臣白头偕老,如今玩儿腻了便撇开……这天下,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排雷--------------   1. 架空世界,私设如山,请勿考据   2.偏古早苏爽风,不是权谋大女主文,男女主非完美人设   3.破镜重圆!梦里面是个误会,男主没有出轨,不是复仇虐渣故事   4.男女主叫“四海”“八荒”,名字是全文灵感来源,不喜勿入   5.两人成亲六年,开篇和离,年近三十,雷的还请绕道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主角:龙四海,八荒   一句话简介:炮灰公主她不干了   立意:勇敢追逐自己所爱 第一章 成婚六年   是日春和,春光温柔地倾撒在冒出新芽的枝叶上,飞往南方的鸟儿陆陆续续地回归,在枝头叽叽喳喳地报着春信。   蜀国通京四公主府内,两个面容娟丽的女子正在后花园的凉亭中纳凉。   站着的女子身材高挑,原本锋利的轮廓在春日的映照下变得温柔。   她怀里抱了一个软乎乎的小婴儿,望向这个刚刚足月的小生灵,原本寒星似的眼里变作一汪春水,泛着微微粼光。   “我们小红果儿真可爱……”   龙四海逗弄着怀里的婴儿,双唇在婴孩的额头上轻轻一点,逗得怀里刚刚眯上眼的婴儿缓缓地睁开了圆亮的瞳,望着她手舞足蹈地笑开了。   软软的手摸上了她的下巴,触感柔软而温暖。   婴孩的咯咯笑声像是一只小小的铜铃在春风里摆动,听得坐着的女子无奈地柔声抱怨:“皇姐,这才刚刚哄睡着,你又把她给逗醒了。”   “是姨母不好,把我们小红果逗醒了。”   龙四海又笑着逗弄了一阵怀里的孩子,转身看向坐在一旁的龙静姝,揶揄道:“难怪是做了母亲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   龙静姝为人和善,性子软,胆子又小,从小到大都对人说不出半个“不”字,如今做了母亲性子倒是一天天地刚强起来。   龙四海看了一眼龙静姝,又冲着怀里乐不可支的小红果自言自语:“是好事,是不是?小红果?”   龙静姝似是受不了她的腻歪劲儿,起了身从她怀里接过红果儿来:“今儿明明说好了来赏花,您倒好,花儿没赏着,全逗孩子来了。”   龙四海呵呵一笑:“我这不是稀罕嘛,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软乎乎的,可是看着就喜欢。”   她神情温柔如春风,目光欢喜又向往,看得龙静姝心里怪难受的。   龙四海前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这些年御医看过,也调理过,但可能……   明明是这么喜欢孩子的人,老天真不公平。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题:“也就是睡着了的时候瞧着最可爱,您是没见她夜里哭着不睡觉的时候,非得我抱着,奶娘哄都哄不住。”   说着,她将红果儿递到了奶娘怀里,对着龙四海道:“花宴快开始了,咱们不妨先过去吧。”   不远处,一众宾客正在曲觞流水。   从公主府外后山上引来的潺潺溪流带着一叶竹桃花在众人身前流转,竹林中隐隐之间诗文声不断。   龙四海的目光落在其间一个青衣男子身上,手指微微蜷缩,紧张抿了抿唇。   龙静姝挽着龙四海朝众人走去,又小声道:“皇姐,前些日子你托我去找的大夫找到了,过两日人就进京。”   “是吗?”龙四海顿住了脚,转头看她,笑了笑却说,“不着急,这么多年了都没反应,也不急这一时一刻。”   她一反常态的态度让龙静姝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大公主龙四海成亲六年无孕,一直是她心头痛处。前些日子听说四公主龙静姝的封邑里有一位圣手,行回春之术,便立刻找上了龙静姝请她去找那位大夫。   她当时那股急切的劲儿龙静姝看着都觉得疯魔,怎料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却就不着急了?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龙四海,只觉自己这位皇姐眉宇似是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愁,再定睛一瞧,却又没了踪影。   她抿了抿唇,复问道:“皇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龙四海摆头,脸上笑容却有些勉强。   见她不愿多说的模样,龙静姝也不好过问,与她一道往花园处走去。   暖阳下,四公主府后院里的竹林郁郁葱葱,两旁花草动静皆有态,一看就是细心修剪过。   春风包裹着草木的香气扑面而来,龙四海不由看向静静坐在溪边的青衣男人。   只见竹刻桃花飘飘摇摇地顺着溪流来到男人面前,白玉似的修长手指不慌不忙地从溪水中取出竹花,声音清润如碎玉入盘:“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   她在心里默念出下半句来,那是她幼时第一次教他背的诗。   龙四海心中波澜又起,八荒似是心有感应一般朝这边看来,见她一双含着思索的眼,低头垂眸算作行礼。   见状,萦绕龙四海心头多日的苦意又泛了起来。   他们夫妻六年,八荒每每见她的第一反应却还像是暗卫一般,只知错开目光,低头行礼。   她似乎从不曾在他眼里见过情人般的温柔缱眷,欢喜安宁,有的从来只是毕恭毕敬,不越雷池一步。   她不自觉地又想起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来。   上个月,龙静姝喜得娇女,她上门祝贺;回到府上想起自己与八荒多年无嗣之事,心中不由郁闷,便在花园里饮了许多新酿,迷迷糊糊间却在花园里睡了过去。   沉睡中,她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梦里,她梦见自己所有的人生都不过是话本儿里的一出戏,戏里的主角儿却不是她,而是八荒。   那话本儿名字腻歪得有些过分,叫《宠娇娘》,讲得是从小走失异国的皇子被寻回,成为皇帝,最后和自己青梅竹马情定三生的小娇娘帝后携手的故事。   这故事的主角八荒正是燕国多年前走丢的大皇子,那青梅竹马的小娇娘现在正是龙静姝府上的歌姬,而自己,不过是个铺垫陪衬,话本里略略提了几句的前夫人,早在故事伊始便一命呜呼。   这梦实在是太过离奇,却又无比真实,她醒来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差人打听之下竟然真的在龙静姝府里找到了那个叫做宁儿的小娇娘。   话本里,宁儿在四公主府里生活并不如意,因为性子软弱,时常受到管事姑姑的欺负。   八荒听闻了此事后,在一次赏花宴中请求自己这个做妻子的将宁儿从四公主府里要去大公主府。   而这赏花宴,正是今日。   一想到这件事,龙四海心里就像是装了十七八个吊桶似的,心慌不已。她不由地害怕起话本里的故事成真,害怕今日八荒真的问出那句话。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她当如何?   这几日她辗转往复,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心里其实早已隐隐有了答案,可那却是个她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龙静姝挽着她一步步地朝着溪边走去,龙四海心思却早已不在了宴会上,在心里求遍了满天神佛,祈求那个梦真的只是一场梦,古怪离奇,虚幻飘渺,永远也不会成真。   众人见她和龙静姝来,起身拱手相迎。   竹林静谧,流水潺潺,八荒身后却传来一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学了琴棋六艺,飞花行令又能如何?骨子里是奴才,飞上了金枝也变不了凤凰!” 第二章 野鸡变凤凰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在场人心知肚明四驸马此话直指八荒。   龙四海只见八荒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低头静静立在她和龙静姝面前却未说话。   龙四海的目光越过他微微发僵的肩膀,落在语带嘲讽的四驸马身上,皱了皱眉正要发作,龙静姝却先她一步呵斥了自家夫君。   “驸马慎言!”   四驸马狄修贤乃是北丘狄家的嫡二公子,与八荒原有旧怨,对着这位连襟自然从来也没有好脸色,每每相见必要明嘲暗讽一番才得作罢。   蜀国上下皆知,大驸马八荒原来只是宫里暗卫首领的养子,因为一身好武艺颇得陛下赏识这才被派到了大公主身旁做暗卫;后来因为保护大公主伤了手臂,便被封了宫里一个闲职荣养了起来。   再后来,蜀国与北魏开战,龙四海披巾挂帅,短短四个月内大破北魏。   陛下龙颜大悦,大军班师回朝之时赐封“金御镇国公主”,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没人料到,朝堂上,兵权金银,龙四海一个没要,却是素手一指,指了自己曾经的暗卫八荒做驸马。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然而陛下金口已开,赐婚的圣旨当晚便送到了八荒府上。   不过一日,小小的侍卫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公主的驸马,通京人人都说这八荒是上辈子积德,一朝鱼跃龙门,野鸡变了凤凰。   此事一出,羡慕的人多,嘲讽的人也一点儿不少。   蜀国公主们选驸马,历来都是朝中清贵子弟,不光人要周正良善,琴棋书画,文武六艺也要样样精通,可八荒却是个十足的例外——除了一身的好武艺和一张漂亮的皮囊,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两人大婚时,京中不乏好事人多嘴,说龙四海就是被驸马的好皮囊勾了魂儿,不管不顾地醉在了美人厢里,迟早要后悔。   也正因为此,刚成亲那两年,每每家宴宫宴,都有人拿着八荒不善诗书琴棋之事做筏子,让龙四海不甚其扰,好几次当众翻脸,可八荒却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回去都还安慰她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龙四海知道,人言可畏,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在意?不过是嘴上说说安慰她罢了。   这几年,八荒拼了命一般地学着贵族们抚琴吟诗,作画品茶。   龙四海明白他心中苦闷,虽然心疼却也没拦着,反倒是为他请师傅入府,又教他那些连自己都厌烦的繁冗礼节。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八荒早已不像当年那般窘迫的样子。飞花行令,打马狩猎,俱是游刃有余;若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只怕都会误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大族的精心费力养出来的嫡公子。   可即使是这样,他暗卫的出身却像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魔咒,总会被有心人提出来再三羞辱。   在这些世家贵族心里,不论如今的八荒与他们如何相似,仅凭一条出身便足以让他们永远看低他一等。   正如狄修贤。   听见龙静姝的呵斥,狄修贤躬身一礼算是对龙四海赔罪,目光扫向仍然躬着身子的八荒却仍带着满满的不屑。   龙静姝知道狄家曾经与八荒交恶,见狄修贤顺着台阶赔了罪却也不忍多苛责自己的夫君,带着歉意地看了龙四海一眼,朝众人打着圆场道:“已经酉时一刻了,咱们开宴吧。”   自始至终,八荒一直垂着身子一语不发,龙四海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却从他身侧死死握紧的手里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波涛汹涌。   “驸马,落座罢……”   她走到八荒身边,想要牵过他的手入席,刚刚碰到他微凉的手背,却被八荒猛然躲开,朝她拱手一礼,声音清冽:“臣遵命。”   这清冽之声音如同六月的一场大雪,让龙四海的心微微发凉——他总是如此,不肯逾礼半分,与她夫妻相处却与君臣无二。   她在心里兀自叹了一口气,心里暗想着:他可是生气了?   她猜测着,转身倒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声音柔和道:“狄修贤口无遮拦,我回头让母后罚他,你别放在心上。”   八荒微微垂首,双手毕恭毕敬地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刀削似的脸庞面容沉静,轻声道:“殿下不必为我再生事端。”   龙四海看了他一眼,却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们夫妻六年,按理说该越发了解彼此的脾性,可是到了如今却还不如她小的时候。   那时八荒站在她身侧,笑便是高兴,皱眉便是失落,清晰无二的情绪让她心安,不想现在明明坐得更近了,她却总觉得两人越发远了。   傍晚微风吹拂,带来了竹林若隐若现的香气,吹散了她鬓间碎发,也吹乱了她的心。   龙四海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只听坐在主位的狄修贤轻轻抚掌,下一刻,两旁侍者鱼贯而出,在溪边奉上一道道精致小菜。   龙静姝声音含笑:“今日是家宴菜肴简单,不周到之处还请诸位包涵。”   一旁的六公主龙明娇朝她轻声道:“夕阳竹林溪涧,倒也别有一番情趣,皇姐费心了。”   龙静姝一笑:“六妹今日翠衫玲珑,和今日这景分外相称,倒是该请画师过来的留一幅画儿。”   “四皇姐真有眼光!”听了龙静姝的话,龙明娇似是十分开心,转头朝着龙四海娇声问:“大皇姐,我今日是不是很好看?”   她微微撅着嘴唇的模样像是只小孔雀,让龙四海阴沉的心绪稍稍转晴,揶揄似的看了她一眼,只道:“好看,确实好看。赶明儿让你四皇姐将这满园的竹林移栽到你的临阳宫里去,以后便日日都可做这竹林仙了。”   龙四海故意逗她,换得龙明娇瞪了她一眼。   “大皇姐真烦人!”   她嘟囔着嘴,娇俏的模样惹得龙四海笑意更甚,刚才的尴尬也缓和了下来。   “我这不好心给你支招儿吗?”   龙明娇气鼓鼓的双颊飞起了两块艳霞。   “您明明就是在笑话我……您还笑!”   “我这不是笑你可爱吗?”   “……”   两人小孩儿似的斗嘴让龙静姝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着众人岔开话题道:“为了今日晚宴,乐所特地准备了歌舞,不妨让她们上来助兴吧。”   此话一出,不多时,一队戴着素白面纱的女子抱着琴和琵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在竹林间四散开来,或坐或立。肥环燕瘦,皆是风情。   其中一个女子身形娇小,乌黑发亮的头上插了一红一白两株桃花,抱着琵琶坐在角落,眼神清澈如溪涧流水,素指轻扫琴弦,檀口轻张,婉转的声音如黄鹂鸟清啼。   龙四海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收紧,脸色一白。   这女子正是话本里八荒的小娇娘,宁儿。 第三章 不情之请   婉转的曲子在花园里咿咿呀呀地回荡着,交合着溪边淙淙的流水声,在金色的夕阳下别有一番韵味。   然而这一切,龙四海都无暇欣赏。   自从宁儿出现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在八荒和她身上流转,却又不知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瞧,反倒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只敢拿余光去看。   八荒从头到尾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前的餐点上,似乎对不远处的琴乐半点兴趣也无,可他越是如此,龙四海的心却越是发凉。   婉转的声调在众人耳旁回旋,二驸马在下意识在膝头打起了拍子;龙静姝的擦着薄薄唇脂的嘴角也在这乐曲中微微上扬;就连一向不喜舞乐的龙明娇也不自觉的看了过去,似乎是想仔细瞧瞧这如此美妙的歌喉到底有张怎么样的皮囊。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众人身后的竹林,发出明媚而柔和的光芒,竹叶的清香似是顺着余晖融进了鼓乐声里,使人不由得心情畅快起来。   在场众人,唯有龙四海和八荒两人各怀心思,无暇顾及这歌曲清妙。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歌罢,龙明娇率先鼓起了掌,看向龙静姝笑着打趣道:“四皇姐府上又是溪流,又是竹林,就连这乐人技艺都如此精妙,深藏不露呀。”   龙静姝嗔了她一眼:“这乐人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龙四海的注意力仍在八荒身上,只见龙明娇话音刚落,他绫罗青衫下的身子忽然一震,虽是微乎其微却还是落进了龙四海的眼里。   她不由地转头看向仍旧坐在角落里的宁儿,只见那面纱上的一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盯着八荒。   龙四海脑子“唰”地一下变作一片空白,落日璀璨的花园在她眼前变作一个个小小的光点,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龙明娇清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君子不夺人所好,四皇姐还是自己留着吧,我隔三差五的来您这儿听听就行。”   龙静姝声音宠溺:“行行行,只要你愿意,出宫住在我这儿都行!”   晕眩的感觉仍在,龙四海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微凉的气体在自己胸腔膨胀开来,她不由得用手扶住了自己的头。   “殿下。”   八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龙四海转头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您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无碍……”   说着,唇角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可能是酒有些上头。”   八荒闻言,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却只是垂首道了一声:“是。”   龙四海的目光再次转向不远处的宁儿,那双星子似的清澈眼睛让她的心更加烦闷起来,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快要炸裂。   “驸马,”她忽然出声叫住了八荒,“我不太舒服……咱们先回去吧。”   说着,便起身向龙静姝告辞。   龙静姝和龙明娇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脸上担心显露无遗。   龙静姝的目光关切,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来:“大皇姐,你不若先去厢房稍作休息,我让府上大夫给你看看。”   “不用了,”龙四海唇角勉强地扯出一个笑来,“酒喝得急了,回去躺一回儿便好。”   “……倒是扰了你们的兴致。”   “快别说这种话,”龙静姝皱了皱眉头,“我送您出府吧。”   龙四海婉拒了龙静姝的好意,一旁的侍女要上前搀扶也被她挥退,一个人脚步虚浮地往四公主府外走去,刚刚走到花园出口,一只温热的手却拉住了她。   龙四海回头,只见是八荒上前搀住了她的手,发烫的手心与龙四海冰冷的手掌冷热相容,产生一种奇异的触感,龙四海偏头看他:“驸马……”   在人前之时,公主与驸马虽然要表现得亲近,却也要守礼,像现在这般牵手,肌肤相亲本是于礼不合。   八荒素来守礼,纵使她曾经明确表示过不在乎这细小的规矩,他却始终不肯逾礼半分。   如今为何?   她眼里的惊讶在八荒眼中暴露无遗。   他低头垂了眼帘,错开了龙四海的目光,手却未曾放开:“臣扶您上车。”   龙四海点了点头,手却微微用力,攥住了身侧的人。   八荒有所感应,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起颤来,目光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车下的细小石子。   成婚前义父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畔——   “一只被主人抬举的狗,就算睡在了主人侧榻,也始终是条狗,看家护院才是本分。”   袖袍下的手死死攥紧,手心被指甲划破,黏湿温热的液体渗进了指缝里……   “驸马?”   龙四海见他迟迟没上马车,转头唤他,他这才回了神似的慌忙赔礼,垂首进了马车里。   还是初春,宽敞的马车内铺着雪白的裘皮,龙四海的指尖不断在裘皮上下意识地不断摩挲,温暖柔软的触感稍稍给了她些抚慰。   她与八荒对坐在车内,只稍一抬头就能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眼,可是莫名地,她有些迟疑,便转手撩开帘子故作看向窗外的景色。   南乡大街上,枯败了一冬的树木长出了嫩绿新芽。来来往往的人们换下厚重素净的棉衣皮袄,穿上了色彩更为鲜艳的春装。   路过一家脂粉摊子前,龙四海只见两个挑选胭脂的姑娘正在互相往对方脸上试着胭脂的颜色,年轻柔嫩的脸庞满是青春模样,眉梢眼角的鲜妍叫人羡慕不已。   正如那个宁儿……   想起花园里那个窈窕身影,她不由地嗓子发紧,心里不上不下的感觉让人发慌。   “殿下……”   正在这时,八荒忽然开口。   马车越过石板路上坑洼之处,引得车内一阵颠簸,龙四海的心也随之忐忑起来。   “驸马,何事?”   她转头看向八荒,只见他又垂下了头,她只能瞧见他头上的玉笄。   色泽柔润的白玉上雕刻着精美的湘竹图案,那是前年他生辰的时候自己特地画了图纸,请了工匠雕刻来送他的生辰礼。   “臣……有一不情之请。”   此话一出,龙四海心里“咯噔”一下。   “何,何事?”   她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袖袍下的手指抓扯着坐垫上白色的皮毛,将原本顺滑的毛毯揪得一片散乱。   “臣,想请殿下从四殿下那里讨一个人。”   说着,八荒的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那一刻,龙四海很想拉起他的肩膀看一看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的这句话。   “何人?”   她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相问。   “四公主府的一个乐姬,是臣的旧识……叫宁儿。” 第四章 所谓旧识   最坏的预想成了真,原本宽大的车厢似乎瞬间变得狭小无比,那股喘不上气的感觉再次涌上,却比刚才感觉更甚。   龙四海拽住自己的领口,故作镇静。   “驸马……为何想要那宁儿?”   说出的每一个字像是一把浸了盐水的刀子,在心上留下道道划痕,纵横交错,血肉模糊。   八荒仍旧没有抬头,只低声解释道:“她是臣的旧识,在四公主府似是受了些委屈,求到了臣处。”   “是这样啊……”   她心疼得厉害,双眼定定地看着八荒的发冠,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个梦又浮现在眼前……   话本里,她的驸马与那宁儿,天定良缘,帝后情长。   心尖像是要碎了似的,龙四海想起他们成亲六年的冷清和两人在话本里的甜蜜,越发难受起来。   当初点八荒做驸马,他不曾拒绝,她便以为他是愿意的。   可是现在想起来,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两人大婚后的这几年,八荒一直对她守着君臣之礼,从不冒犯,却也从不亲密。她只当他本来性子沉稳疏离,可为何话本里,他日后对那宁儿却是那般甜蜜?   她不由胡思乱想着,是不是一开始便是自己夺走了那宁儿的良缘,鸠占鹊巢,所以老天爷才会生气,让她早早地离开?   按着话本里的时间来算,离今日不过三年,北魏与蜀国又会再次开战,她披挂上阵,出师未捷便身陨在了漫天黄沙之中。   那……是不是报应?   报应她无知地仗着公主身份抢了属于别人的姻缘?   她抚在胸口的手轻轻放在膝上,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既然如此,我明日派人去和二皇妹说说。”   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八荒道了谢,抬起头来却瞧见一张苍白得不像话的脸。   龙四海多年习武,身体向来健康,脸上永远都泛着红润的光泽,一双狭长的眼睛里,目光清澈。然而现在,原本光润的脸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翳子,湿润的嘴唇鲜红不再,取而代之的没有血色的白,那双狭长的眼虽然竭力弯成了一个微笑的弧度,里面却一丝笑意也无。   他抿了抿唇:“殿下,可还是不舒服?”   龙四海笑得难看:“无碍……”   八荒皱了皱眉,欲言又止,龙四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年夫妻,终归落了个相对无言。   马车行至闹市,车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画糖人的,卖烧饼的,还有一个嘹亮的声音吆喝着:“卖糖葫芦!”   龙四海忽然想到在话本里,已经成了皇后的宁儿一日突发奇想要吃糖葫芦,八荒便特地带她出宫去寻那小摊儿上的糖果子,两人如同民间夫妻一般玩闹了一下午才心满意足地回宫……   “驸马,我想吃糖葫芦。”   还没待龙四海反应过来,这话便从她嘴边溜了出去。   八荒闻言一愣,撩开车帘,只见不远处的小贩正抱着草垛叫卖,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横七竖八地插在草垛上。   他看了一眼小贩,又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龙四海。   一阵清风拂过车窗,带来他颇为冷淡的声音:“殿下金枝玉叶,外面的东西恐怕不干净,还请您忍耐。”   龙四海呆呆的看着眼前再次低头的八荒,心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   车窗外,夜市热闹非凡,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繁华人间一片欢闹,车窗内,龙四海的心却像是天上的寒月,冷得泛起了白霜。   她深深地看了八荒一眼,眼中是彷徨,是无措,是满腔委屈却不知如何诉说的疼,可是八荒始终低垂着头,不曾瞧见。   回程的一路上,她再也没有说起糖葫芦,八荒也没提起宁儿,在马车滴滴答答的声响中,两人一路无言。   .   天色沉沉,只有天边的月光发出微弱的清辉,蜀国皇宫内的坤宁宫刚刚落锁。   夜风穿梭过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伴随着守夜的宫人们打起精神过夜。   这是皇宫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蜀皇今晚宿在叶贵妃处,公孙皇后在贴身姑姑的服侍下沐浴梳洗。   湿哒哒的发丝被宝珠姑姑细心地擦拭干燥,又往手心里倒上了一些金桂油,在手心搓热之后慢慢地揉进了那一头黑藻似的发里。   桂花的香气氤氲在殿中,皇后看着自己眉梢眼角起来的皱纹,目光沉静而安详,似乎并不为脸上岁月痕迹所扰,反倒是颇有兴致地沾了面脂,拿指腹一点点地涂在柔软的脸上。   待到身上的水汽渐渐散去,她才声音懒懒:“天不早了,睡吧。”   话音一落,正殿内明亮的宫灯便被一盏盏地熄灭,偌大的宫殿里,只留了床边的两盏灯摇摇晃晃地照亮了床沿上的有凤来仪图。   忽然之间,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明玉姑姑快步走入殿中,衣摆带起宫灯摇曳,忽明忽灭。   “娘娘,出事了。”   明玉的声音小而急促,黑夜中,皇后微微蹙眉:“何事如此惊慌?”   “嘉瑜宫的悦贵人,今晚被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撞见与太监……”   明玉面露难色地看向皇后,未说完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   皇后原本蹙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悦贵人最近颇为得宠,陛下一个月里五六日都翻了她的牌子,前两日还说起过了年便给她升位份。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怎么如此?   还是和一个太监?   公孙皇后望向檀木窗外遥遥悬在天边的明月,浅浅一叹。   今夜宫里,注定要不太平了。 第五章 不合规矩   嘉瑜宫主殿内,彤妃一身墨绿宫装坐在主位之上,身旁侍奉的绿桃低垂着眉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嘉瑜宫出了这么件事,主子身为一宫主位,怕是也难逃责罚。   想到这里,她看向跪在下首的悦贵人,眼神似是刀子。   都怪这下作的女人,亏着还是侍郎家的嫡出姑娘,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在宫里做出这等子下贱事来,到头来被人撞破,还要连累她们娘娘。   真是晦气!   “绿桃,”彤妃素来温柔的声音带着不可查的颤抖,皱眉遥遥望向门外。   “你去看看,皇后娘娘来了没有?”   “诺。”   绿桃领了命出殿,彤妃的目光回旋,又落到了悦贵人的身上——原本未着寸缕的身子上草草披上了一件湖蓝色的外衫,白玉似的膝盖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因为寒冷泛着微微的青紫,无瑕的腿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回想起不过半个时辰之前瞧见的那一幕,彤妃觉得有些犯恶心。   太监……这悦贵人和一个阉人在花园里赴云雨……   彤妃自幼长在深闺,父亲为人清正却也古板,自小读得是《女戒》《女训》,一朝入宫,也是谨小慎微,守着自己的女儿安安分分地安居一隅,熬了多年才封了妃,做了这一宫主位。   谁料她本分了一辈子,今夜,嘉瑜宫里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想到悦贵人与那太监在她宫里可能做过的种种,彤妃向来柔和的目光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厌恶,看着跪在下首的悦贵人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陛下待你不薄,你怎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她质问着悦贵人,声音严肃。   悦贵人垂着头,一语不发。   晚风裹扎着草木的香气吹拂进殿,彤妃拢了拢手臂,只觉有些发凉,低头看着悦贵人不断颤抖的身躯,拧起了眉。   旋即,她朝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去取件大氅来。”   宫女领命,疾步出了正殿,然而刚走到殿门口便瞧见两盏凤灯往殿内而来。   她赶忙顿住了步子,躬身相迎:“皇后娘娘安。”   彤妃闻声,忙不迭地赶了出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文弱的身躯盈盈跪下,彤妃有生之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由有些六神无主,如今见了公孙皇后才稍稍定了神。   公孙皇后轻拍了拍她的肩,沉声安慰道:“起来吧,这事儿不能怨在你头上。”   这话给彤妃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随着皇后走到悦贵人面前。   公孙皇后眼神锐利地射向伏在地上不堪一击的女人,声音像是带了冰的冷箭:“悦贵人,此事,你还有什么好辩驳的?”   “回娘娘,并无……”   悦贵人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像清月一样惨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是,是臣妾自甘下作,勾引了他……与他无关,还请娘娘明察。”   此话一出,彤妃不由瞪大了眼。   “皎皎明月不染尘。”   这是陛下第一眼见到悦贵人时脱口而出的句子,而“月”通“悦”,这才有了“悦贵人”这么个封号。   悦贵人第一次来嘉瑜宫的时候,彤妃觉得陛下这个封号一点儿也没错,微微消瘦的脸颊上一双杏眼灿烂,黛眉似蹙非蹙,遥像那月宫仙子,不染尘埃。   就这么个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竟然自己去勾引一个不能人事的阉人?   彤妃只觉这是天方夜谭。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皇后,想要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却见皇后两三步上前,抬臂扬手——   “啪”的一声,悦贵人被打倒在地。   “娘娘……”彤妃看向皇后,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公孙皇后虽是出身将门世家,身上颇有些武将女儿的豪爽,但是作为后宫之主,待她们这些妃嫔素来是温婉和善的,即使是责罚,也尽在礼度之中,就算是气到了极点,也从未有过亲自打人的事情。   她只见打了人的皇后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似乎是被打懵了的悦贵人。   “你是侍郎的嫡女,为陛下侍执巾栉,陛下和本宫怜你年幼进宫,对你多加爱护,却换来你一句‘自甘下贱’!你让本宫何处?让陛下何处?”   皇后字字句句声音冷厉,仿若征战沙场的女将,看得彤妃愣了神。   悦贵人听见这话,身躯一晃,在皇后面前再次俯下了身子。   “进宫本非臣妾之愿,错蒙娘娘与陛下的好意,已是罪该万死。妾身罪孽深重,只求娘娘放过臣妾不知情的家人……”   说着,她不住地磕起头来。   皇后的话提醒了她,此事被人发现,被牵连的远不止她和他,还有她的娘家人……   父亲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朝中做事,万不可被她这个糊涂女儿牵连。   想到这里,她头磕得更猛了些,似是不知疼一般一下一下地砸在石砖地上……   “妾身罪该万死,草席裹身死不足惜,求娘娘,求娘娘莫要牵连妾身家里人。”   血肉砸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嘉瑜宫里,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宫殿里弥漫开来。   皇后没有开口,谁也不敢行动一步。   彤妃站在皇后身侧,恍惚之间瞧见悦贵人血肉模糊的额头和石砖地上深沉的血迹,只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   龙四海和八荒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月上梢头,夜市的喧闹被留在了身后,大公主府内一派安静。   郁郁葱葱的植物在黑夜下静静地沉睡,山石溪水也识趣地收了声响,细细流淌,天地之间,只剩一轮孤零零的寒月醒着神,清冷的月光落在龙四海的肩头,似是为她披上了霜。   凤鸣轩外,八荒清冷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天色不早了,殿下请早些歇息。”   他躬身便要告退,却被龙四海从身后唤住。   “驸马……”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八荒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她眼里带着不解。   “殿下还有何吩咐?”   “驸马,今日……宿在我这里吧。”   龙四海脸上笑意仍旧柔和,除了苍白的面色,看不出一丝异样。   八荒一愣,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   今日并非合床的日子。   按照规矩,两人每月同房四次,似乎两三日前他才来过凤鸣轩。   想到这里,他拱手俯身道:“今日……恐怕不合规矩,况且殿下身体不适,还请早些休息吧。”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殿下若还是不舒服,不若唤太医来看看。”   清润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敷衍,似乎他是在无比真诚地拒绝她,又无比真诚地想要为她唤大夫。   龙四海忍不住,笑了。   许是府里太过安静,原本细微的笑声变得清晰无比,像是无法被忽视的注解符,让八荒不由得抬起了头来,一眼望去,只见龙四海脸上还是那般温柔模样。   “殿下……”   他迟疑开口,正想问问龙四海为何笑,却被她一句问话打断:“驸马,你把我当什么?”   八荒微微偏头,没能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龙四海风平浪静的温柔面孔,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妙,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这个时候,龙四海却分外地有耐心,既没有重复,也没有解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夜风带走了她指尖所有温度,她才见八荒再次低头行礼——   “殿下,是八荒的君主,是八荒一生侍奉的人。”   “君主?一生侍奉的人?”   龙四海小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喃像是密语,而后又笑了。   笑声比之前更甚,叮铃铃的声响像是被疾风卷过的一串风铃,毫无章法,听得八荒莫名心慌。   望着眼前人微垂的头颅,恭敬的眉眼,龙四海终于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她是他的君,他的主,是将他困于这方寸之地的权利存在,却独独不是……他的妻子。 第六章 想要和离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破晓,龙四海却已经梳装打扮完毕,独身坐在前屋的茶桌边上。   侍女阿昭打了帘子进来,只见她身着一身藏青色的宫装,脸上妆容精致,眉间还点了翠,头上烧蓝的玲珑环翠精美异常。   她轻手轻脚走到龙四海身边,静默无言地为她沏了一杯热茶,看着自家一夜未眠的主子,眼带担忧。   “殿下,这是要进宫?”   龙四海少时常驻军中,向来喜欢简单利落的打扮,若非进宫,万不会这般妆容。   “嗯,”龙四海声音淡淡。   阿昭看了看还没亮的天,小声提议道:“宫门此刻只怕还未开启,不若您先眯会儿,到时间了奴来唤您。”   闻言,龙四海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睡也睡不着,本宫再坐会儿便是。”   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泛着浅浅的青,眼里带着血丝,叫阿昭看得心惊胆战。   也不知是怎么了,殿下这段日子似乎总有些心神不定的,昨儿从四公主府回来更是如此,脸色白得像纸似的,定定地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   望着龙四海那张沉静的脸上古井无波,阿昭下意识地觉得,似乎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对了,”龙四海抿了一口茶,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她。   “一会儿你先代本宫去一趟四公主府,问皇妹要一个叫宁儿的乐人……就说,就说本宫实在喜欢得紧,夺人所爱万分抱歉,找机会一定补偿她。”   念到“宁儿”的名字,龙四海仍旧止不住地心尖一疼,反应过来后却只觉有些讽刺。   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如今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   “叫宁儿的乐人……奴知晓了,”阿昭抬起头来,脸上却带着纠结,小心问道,“一会儿殿下您进宫?”   龙四海安慰一笑:“不过是去见见母后,本宫一个人也无妨……”   说着,她又嘱咐道:“本宫许会在宫里住上两日,府上,你和大监事看着打点便是。”   阿昭领命出了府,而龙四海坐到了窗边,目光遥遥地落在窗外那株冒出新芽的银杏树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朝阳终于画好晨妆,从天边升腾而起,她这才站起了身,缓缓地舒展着四肢。   “来人,备车,进宫。”   .   画眉和云雀清脆婉转的声音响彻枝头,坤宁宫外的宫道上,龙四海抬头看向天边的朝阳,眯了眯眼。金色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让她凉了一整晚的身子稍稍恢复了些温度。   刚一踏进坤宁宫里,她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氛。   青玉姑姑将她迎进殿里,抬头只见彤妃迎面从殿中走了出来。   “大公主,”彤妃微微屈身示意。   龙四海轻轻点头:“彤妃娘娘近来可好?”   “本宫一切都好,劳烦大公主挂念。”   彤妃一如既往温柔含笑,可龙四海却瞧见了这笑意颇为勉强的意思,只觉更加可疑起来。   彤妃性子温婉柔和,在嘉瑜宫里不争不抢,偏安一隅。   前些年唯一忧心的,便是她的独女,四公主龙静姝的终身大事,然而随着龙静姝嫁给狄修贤,夫妻和睦,今年又得了小红果这么个糖团子。   按理说彤妃正当是沐浴在天伦之乐中的安逸之时,怎会笑得如此勉强?   恐怕宫里是出事了。   龙四海见彤妃心神不宁的模样,在心里暗自猜测着,却也不便多问,只是微微点头,侧身送她离开坤宁宫。   “阿容,今日怎得进宫了?”   身后传来一声亲昵的召唤,龙四海听见,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阿容是她的乳名,全天下会这般唤她的,不过寥寥几人。   她转身对上公孙皇后一张略带惊喜的明媚容颜,盈盈一拜:“儿臣参见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大清早的,可用过早膳了?”   皇后上前牵起她的手,龙四海微微一笑:“来的匆忙,还没用过呢。”   “本宫也还没用膳,咱们母女一道儿了。”   说着,宝珠姑姑又添了一副碗筷,龙四海便随着皇后在殿里用起了早膳。   昨天晚上在四公主府,那一顿晚膳她吃得魂不守舍,如今闻见食物的香气,沉睡了一晚上的食欲才被逐渐地唤醒。   小笼包,翠玉糕,鸡蛋饼……一道道点心似乎都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拾起筷子来便往嘴里塞……   皇后见她大口大口咀嚼着点心丝毫也不停歇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你慢点儿吃。”   “公主府里可是短了你的吃食,怎么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   温柔的打趣声像是一把小金锤,忽然敲击进了龙四海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在金丝粥热气腾腾的白雾中,她紧憋了一夜的泪水猛然决堤,喷涌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镶金珐琅盘子上,像是宝珠。   皇后一惊,赶紧止了筷子:“这是怎么了?”   她一边温声询问,又拿出帕子为龙四海拭泪。   阿容性格坚韧,在军中磨砺几年后更是成了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委屈落泪过。   “可是遇上什么委屈事儿了?跟母后说,母后给你做主!”   她轻轻地将龙四海搂进怀里,只觉心疼得不得了。   龙四海闻着她身上好闻的玉兰香气,似是稚子般抓住了她的衣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明黄的宫裙上。   半响,她抽抽搭搭的声音从公孙皇后怀里传来:“母后,儿臣……想要和离。” 第七章 贵妃娘娘   初春的阳光温暖而和煦,春风吹拂着大地,而大皇女龙四海要和离的消息,也像是随春风播撒的种子,迅速地传进了宫里各处。   这些日子,龙四海以陪伴皇后的名义留在坤宁宫,每日随着公孙皇后喝茶赏花,看她处理宫务;心里钝刀子割肉般的痛处似是随着这日复一日的有序生活减轻了不少。   春阳暖暖,御花园的碧波亭里正是一年当中风景最好的时候。   这日,青玉姑姑特地为她将许久未弹过的长琴搬了出来,在碧波亭内焚香沏茶。龙四海一身翠衣坐在琴前,往亭外看去,只见东宁湖湖水清澈,阳光如金鳞般折射,像是在湖面落下了一层金沙。   白皙的指尖随着春风浮动在琴弦之上,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琴声在春风绿草中缓缓流转,她轻轻闭眼,身心是许久未有的宁静。那些脑子里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失,天地之间唯剩下她和手中长琴。   她尽情地感受着春日的美好和生的愉悦,不由想着,八荒与那宁儿既是天赐良缘,她又何苦做个不识趣的恶人,死缠烂打?   话本里,在宁儿来到公主府三年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之处,却始终没有找到过确实证据。恰逢此时,北魏再次开战,她疑虑重重地披巾挂帅,却在对战时始终放不下此事;心神不宁之间,一个大意,被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一箭穿心。   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支飞箭穿过心间的凉意。   清风和日,春花秋月,这世间可看可听可爱的东西千千万,她又何必为了那点儿执念非要将自己的一条性命搭进去呢?   正是因为想通了这点,她心情越发轻快起来,身下的琴弦随着手指飞舞,传出清朗明悦的声响,伴随着春水鸟鸣,让人分外愉悦起来。   一曲奏罢,她身子已经微微发汗,青玉姑姑眼疾手快地为她递上了一杯解渴的青柠茶,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缓缓流下,解了她一番燥意。   “殿下琴声真妙,老奴虽是个外行却也听得快活极了,”青玉姑姑笑道。   龙四海轻轻一笑:“姑姑谬……”   她话还没说完,碧波亭外却传来一阵喧闹。   “是何人在殿下驾前喧哗?”   青玉姑姑蹙了眉正欲出去看看,却只见柳荫尽头走来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着了一身鹅黄的宫装,环抱琵琶,亭亭娆娆地朝龙四海行来。   青玉姑姑遥遥的瞧见这女子的容貌,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垂首迎上前道:“奴参见贵妃娘娘……大公主殿下正在亭内抚琴,还请贵妃娘娘另择凉处避暑。”   .   叶贵妃这几日心情颇好,只觉在这个春天,花更香,草更翠,就连那一向烦人的鸟鸣声都透出了几分悦耳。   前些日子一大清早,她刚刚服侍陛下起身,皇后便带着彤妃来了乾清宫,面色颇为沉重……一番禀报之后,陛下龙颜大怒,当即赐了悦贵人那小狐媚子一条白绫。   只是眨眼之间,她的眼中钉就这么消失了,这让叶贵妃又惊又喜。   蜀国皇庭多年未曾选妃,在这后宫里,公孙皇后和其他几位主宫娘娘都是蜀皇还在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身侧的,到了如今这般年纪,早就青春不在。   蜀皇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心思不大,这么些年里,唯有一个舞姬出身的叶贵妃,一曲“踏燕”飞进了蜀皇的青眼,从才人到贵妃,步步高升,多年圣宠不衰。   叶贵妃以为这后宫会一直是自己的天下,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两年前宫里冷不丁地来了个年仅十七的悦贵人,一举夺了蜀皇的注意。   又是避暑行宫,秋狝伴驾;又是珠玉赏赐,雨露不断,那阵仗之大,后宫多年不曾有过。   叶贵妃正为自己逐渐失了圣心而感到忧心,没想到一早醒来却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   悦贵人犯下这种大事,连带着家人也倒了霉。   她这几日若不是害怕在蜀皇面前忘形,只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当初与那人合作果然没错,当真是说到做到。   更妙的是,好事成双。前脚悦贵人刚刚被刺死,后脚大公主又进了宫,求着皇后和陛下要与那驸马和离。   这些年来,公孙皇后靠着太子和镇国公主这两个倚仗在中宫稳如泰山,从不将她叶鸢放在眼里,不论陛下如何宠爱,那女人瞧她的样子都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这让叶贵妃极为不悦。   明明她才更得陛下的心,凭什么她公孙钰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姑婆,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看了便生厌。   现在大公主夫妻不睦走了倒运,变相的便是公孙皇后走了倒运。   一想到皇后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她便觉得心里又是一阵舒爽。   这接二连三的喜事让叶贵妃神清气爽,快活不已;今日得知龙四海在这碧波亭里抚琴,她便特地带了琵琶来,想要好好欣赏一下金御镇国公主埋首垂泪的憔悴模样。   只是她没想到,到了碧波亭,一见龙四海,她竟然脸上毫无泪意,甚至微微翘起的唇角还带着一丝笑容。   这让叶贵妃一下子不舒坦起来,随手放下了琵琶,故作关心地迎上前去:“公主近来可好?”   她脸上虽是关切,可是眼里幸灾乐祸的笑意却是丝毫也不曾遮掩,看得龙四海不适地往后退了一步,颇为冷淡道:“还不错,多劳贵妃娘娘挂念。”   “哪里,前两日本宫就听闻大公主天还没亮就进宫了,一直说来看看您,怎料这几日服侍陛下身侧始终脱不了身,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快让本宫看看,大公主最近可是消瘦了些。”   说着,叶贵妃又凑了上来,带着护甲的手指压在她细腻柔滑的脸蛋上。   龙四海偏头躲了过去,眼里的不喜不加掩饰。   “在坤宁宫中陪伴母后,吃得好睡得好,贵妃娘娘大可不必担心。”   一阵风卷入风波亭中,带起了她宫装裙摆宛若云边飘荡,龙四海朝着青玉姑姑点了点头,示意她将琴收起来快些离开。   叶贵妃这人颇为难缠,如今明摆是来看笑话的,她不欲与她拉扯。   “本宫还要回坤宁宫与母后用膳,贵妃娘娘还请留步。”   她抬步便要离开,叶贵妃脸上笑意更盛,从身后拉住了她,装作一副心疼的模样,叫唤着:“唉哟我的大公主,当初咱们可都劝说这桩婚事不妥,就您性子倔,那滔天的军功换了这么个驸马进府,本宫都为你不值呀!”   闻言,龙四海原本即将离去的步子倏然止住,转头看向叶贵妃冷了表情:“贵妃娘娘慎言!”   原本清澈的眸子转眼间便像是染上了数九寒霜,看得叶贵妃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   迎着龙四海冰冷的表情,叶贵妃眼珠子一转,又笑道:“本宫这不是为公主抱不平吗?想当年,公主班师回朝的时候那可是风光无限,就为了那么个侍卫,值得吗?”   “要我说呀,还不若当初找陛下要块富庶封地,手握兵权,做个逍遥王快——”   “贵妃娘娘!”   叶贵妃话还没有说完,碧波亭外传来了低沉的男声喝止住了她。   下一刻,一个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八章 兄妹之情   龙四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儒雅的男子朝碧波亭里走来,正是太子。   “参见皇兄。”她俯身一礼。   碧波亭内外的宫女侍卫旋即跪了一地:“参见太子殿下!”   叶贵妃也俯了身,往后略退了一步。   龙四海看了眼面容沉静的太子,又看了眼低头俯首的叶贵妃,恍然大悟。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六年前大胜北魏班师回朝,又被赐封镇国公主,声名正盛,一时之间风头竟然隐隐盖过了东宫太子。她与太子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她从小在坤宁宫长大,与太子兄妹关系深厚。也正因为此,她压根儿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一夜之间,那件事发生了……   也就是那天,她忽然明白了这皇权之重,重到可以离间最为亲密的兄弟。   她无意于争权,甚至出征也不过是无奈之举,因此当初蜀皇问她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要,只求了一纸赐婚。结婚六年,她在公主府深居简出,不过问兵事,也不参加前朝争斗,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安储君的心。   并非她不相信太子,只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不得不防。   而今日叶贵妃如此光明正大地寻来碧波亭,只怕是算好了太子会来,才演了这么一出为她“打抱不平”的戏码。   龙四海看向叶贵妃,眼色微沉。   太子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搭理叶贵妃,却是直接越过她,上前两步冲龙四海道:“皇妹,父皇让孤来寻你去乾清宫用膳。”   龙四海闻言称是,随着他往亭外走去。   就在此时,太子忽提起前些日子燕国使臣送了一批小玩意儿,其中一件甚是有趣,明日要给她送去。   “什么……小玩意儿?”   龙四海被他这话锋一转,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子一笑:“不过是只小摆件,做成了云雀鸟儿的模样,里头也不知是装了什么东西,一拉它的尾羽便会叽叽喳喳地叫。”   这话意有所指,龙四海听了个分明,转头看向叶贵妃,嘴角扬起一丝笑来:“是吗?那可真是件有趣的玩意儿。”   “聒噪的样子叫起来没完,又烦人又滑稽,平日里来逗个趣儿,倒是有意思得紧。”   两兄妹颇有默契,一唱一和地让一旁的叶贵妃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看了看一脸正经的太子,又看了看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的龙四海,那张保养得当的精致脸庞垮了下来。   这兄妹俩是指桑骂槐在骂她呢。   眼看着一计不成,她却也不恋战,看了二人一眼,只道:“大公主既然要陪陛下用膳,本宫就不多留了,告辞。”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碧波亭,妖妖娆娆的身影自柳荫处来,又消失在了柳荫之外。   直到这时,龙四海这才与太子相视一笑,眼里阴霾尽散。   “皇兄,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   两人出了碧波亭,一路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太子状似无意地叮嘱着:“陛下这几日因为后宫的事情颇有些烦躁,这两日早朝,孤有事没事便挨他一顿骂……你也小心着点儿。”   诙谐自嘲的话从那张严肃的脸上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两相对比让龙四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朝着太子一个抱拳:“多谢皇兄提点。”   太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今日春光明媚,御花园的花花草草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摧残,终于再次迎来了春风的抚慰,纷纷舒展了枝叶,尽情地伸着懒腰。   两人走在花园里,龙四海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两旁的新蕾吸引,淡绿色的花蕾包裹着还未开的白色的花,星星点点地藏在枝叶之间,很是可爱。   她不由地伸出指尖,指腹略过新蕾,毛茸茸的触感。   “你可真的想好了?”太子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龙四海步子一顿,收回了手。   他在说和离的事情。   “想好了,”她弯了弯唇,声音淡淡,“已经想了很久了。”   太子闻言,步子没停,眉头却是微不可查地蹙起:“可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对不起她的事?   龙四海低头想了想:倒也算不上。   她挑了挑眉,语气带上了些轻嘲:“当初本是我一厢情愿,花了六年才看清楚,不想与他两相蹉跎下去罢了。”   “再说了,”她语气一转,颇为轻松地看向太子,“臣妹我今年不过二十有九,早些与他了了这孽缘,也好再觅良人。”   这话说得颇为没心没肺,龙霖烨却一眼看出她强装出来的洒脱。虽是如此,却也没点破,反倒是一如少时那般,转身拿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最后话你与孤说说便算了,若是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你就等着挨骂吧。”   这一敲不轻不重,一如很多年前,她犯了错的时候。   彼时,帝后怜她年幼丧母,对她多是宠爱,甚至比龙霖烨这个太子更甚。她调皮捣蛋犯了错,只要撒娇耍泼一番,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帝后尚且如此,宫人们大多也都是见风使舵,对她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在这所有人里,唯有龙霖烨会在她犯了错后教训她。   责罚不重,往往是这么一敲,然后这位仅仅比她大三岁的长兄便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作为公主,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小时候,龙四海很怵他,总觉得龙霖烨不喜欢自己,要不然为何总是教训她?   因此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躲着这位太子。   直到她六岁那年,在御花园里与叶贵妃娘家的侄子起了冲突。当时两人吵得正凶,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地上抄起一把石子就往她身上砸,她一下子被砸倒在地,又惊又怕,大哭不止……   也就是那时,她看到这个向来一板一眼,不可行差错步分毫的长兄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对着叶贵妃的侄子就是一顿打,打完将她护在了怀里,哄得很是温柔。   那天晚上,她在坤宁宫公孙皇后身边睡得安稳,龙霖烨却因为在宫内打斗被罚跪了一整晚的祠堂。   这么多年过去,龙四海一直记得这件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在潜意识里,龙霖烨仍旧没有成为那个需要她敬服,惧怕的储君,而一直是那个护着她的哥哥。   可惜生在帝王家,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最是淡薄,瞬息万变……   她出征之后,龙霖烨再没有像这样敲过她的头了,如今猛然一下,龙四海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   她眨了眨眼,想要将瞳孔中的水汽冲散,抬起头来冲他笑道:“就算是陛下罚了我,不是还有皇兄您吗?”   “孤?”太子挑了挑眉,旋即勾唇一笑,“皇妹可有听过一句俗语,孤深以为然。”   龙四海摇头。   龙霖烨笑意温柔:“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九章 一只疯狗   乾清宫正殿内,袅袅香烟从鎏金香炉中倾泻而出,淡淡的檀香气在殿里大大小小的角落萦绕开来。   蜀皇神色不若太子说得那般难看,见了龙四海朝她招了招手。   “快过来,让父王看看瘦了没?”   略显削瘦的脸上浓眉平和,与太子如出一辙的笔直唇线微微上翘,让原本威严的面庞带上了些为人父的和蔼慈爱。   身边的通宝公公正欲上前布膳,却被他抬手挥退。   “不必了,寡人与公主用膳,都下去吧。”   语罢,一屋子的侍者静悄悄地退出了殿外,只留龙四海和蜀王两人在这偌大的乾清宫中相对而坐。   蜀王的目光一直在龙四海脸上流转:“不错,还不是太憔悴。”   他表情似是满意,也不管龙四海作何反应,又道:“来尝尝御膳房的金玉脆饼,与你公主府的相比如何?”   语罢,蜀皇抬筷,一块色泽金黄的圆饼落进了龙凤镶金碗里。   这是龙四海自小喜爱的小食,炸得酥脆的饼皮泛着微微的油光,一口咬下,洋葱和土豆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   “不相上下。”   她满足似的眯了眯眼,白皙的脸上五官微微皱起,像只餍足的猫儿。   见状,蜀皇唇角微微勾起,又问:“这几日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龙四海一笑:“自然,儿臣回宫哪儿有住得不舒服的道理?”   “既如此,和离了便搬回宫里来吧,省得你母后思念。”   蜀皇冷不丁地提起和离这一茬,龙四海闻言一愣。   “您……答应了?”她话里有些不可思议。   蜀皇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当初闹着要成亲的是你,如今要和离的也是你,寡人就算是想劝和,怕也是劝不住……终身大事,你儿戏似的开了场,如今儿戏落幕……倒也相称。”   蜀皇云淡风轻的话让龙四海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个梦也好,宁儿也好,这一切都还未发生……她和八荒和离的真正原因不足以为外人道。   这次她贸然进宫,任性地以一句“感情不和”便要请蜀皇收回当初赐婚的旨意。   原本想来一顿责骂在所难免,谁料陛下竟如此轻易地便点了头。   “父皇……”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放下筷子,转身跪在地上。   “谢父皇恩典。”   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低垂着头让人看不见眼角泪痕。   半响,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头上,在她光滑的发丝间轻轻拂过。   她听见蜀皇似是无奈的叹息声:“回宫来住吧。”   闻言,龙四海身子顿了顿,又开口,“儿臣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   早春的太阳到了下午忽然变得暴烈起来,灼热的阳光打在红墙绿瓦上折射出琉璃似的光芒,原本玄色的砖地也像是被晒起了一层霜,微微地泛着白。   龙四海得了蜀皇赐下和离的旨意,又回坤宁宫拜别了皇后,旋即便要出宫。   阿昭已经将宁儿接回了公主府,她还有最后这点儿事需要了结。   手里攥着那只明黄的旨意,心里不像想象的那般沉重,却是莫名的踏实起来,仿佛那些虚浮在半空中的东西一下子落了地,让她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的离别是心伤落泪,是嚎啕哭泣,可是一切的终结,不过是卷轻飘飘的圣旨……   就如他们这糊涂姻缘的开始。   明黄的旨意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她一路朝着宫门外走去,刚刚行至前殿,却瞧见不远处一黑一蓝两个人影。   早朝早已结束,前殿空空荡荡,唯有阳光下这两个人影颇为瞩目。   她正欲走开,余光却瞧见那黑衣人猛然出手,将蓝衣狠狠地踹在了地上。   骨头与砖地相撞的闷声穿过前殿传进了龙四海的耳朵里。她脚步一顿,转而拧了眉上前,厉声喝道:“大殿之外,何人如此放肆!”   清冽有力的女声响彻空地,蓝衣和黑衣转头朝着她的方向望来,纷纷止了动作。   直到龙四海又走近了些,双方才看清彼此面容。   龙四海稍稍一愣,那黑衣人却是不慌不忙的附身一礼:“诏狱卿常修拜见大公主。”   语罢,他缓缓抬起了头,看向龙四海,墨色的眼里坦坦荡荡,不带一丝怯意,仿佛刚才在大殿之外打人的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久未见面的故人冷不丁地在这种情况下碰上,龙四海心情复杂。   她顿了顿,抿唇问道:“常修,你为何在这儿?还……”   常修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不疾不徐的看向身旁的蓝衣人,眼中没有一丝温度:“臣奉陛下之命,找童大人聊聊天。”   闻言,龙四海看向一旁的童大人,眼里带着了然。   难怪他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宫内动手,原是有父皇的旨意。   目光再次转向常修,龙四海想着,两人似乎很久都没有见过面。   八个月?一年?她记不清了。   因此,在对上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她莫名便有了一些歉意,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原是如此,不过大殿外,常大人还是注意些。”   常修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似是有些心虚的情绪,脸上表情略微带了些嘲讽,却还是躬身道:“臣,谨遵大公主教诲。”   说着,却是转头看向了那位童大人,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刚才那一击伤到了胯骨,童大人只觉半个身子都有些麻木,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常修,生怕这疯子在大公主面前也敢动手。   诏狱卿常修,天子门生,明面上是执管昭狱看押放送的五品官,比童大人这四品还小了一阶;可京中谁不知道,这人就是天子在朝中的一只疯狗,冷不丁地扑上谁,那便是要夺人命的。   人人都说常修性情阴阳不定,下手不分轻重;童大人实在摸不准这位煞神的性子,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怎料常修却并未动手,只是佯装拍了拍他肩上灰尘,笑道:“童大人回去吧,改日挑个好天,下官再来找您叙旧。”   日光暴晒,可童大人的心却止不住地泛着凉。   千悔万悔,他当初就不该收沈大人那对儿梅瓶,从中搅和事;如今被这阎王爷盯上了,这乌纱帽丢了不算,只怕是小命也危险。   他哆哆嗦嗦地朝着常修抱拳:“告,告退……”   语罢便逃也似的往外跑,谁料刚一提步却被常修又拽住了衣服。   “欸,童大人,要走也别急呀,这大殿下还在这儿呢。您只向下官告辞,可是不将公主放在眼里?”   阴恻恻的声音在童大人耳边响起,他回头诚惶诚恐的又朝龙四海附身一辑,却再也不敢去看那煞神的脸,糊里糊涂的行了礼,逃命似的往宫门外跑去。   一瘸一拐的背影滑稽又狼狈,龙四海唇角忍不住泛起了些笑意,反映过来眉头却不自觉的蹙紧了些;一转头,恰好对上了常修似笑非笑的眼。 第十章 一旨和离   璀璨的阳光照进常修黑白分明的眼里,龙四海从中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他声音揶揄之间含着些嘲讽:“看来常某人今日是走了大运,竟然能在宫里碰上殿下。”   这语气不算好,龙四海却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心虚了些。   她与常修和景随风本是多年好友,可她自打成了亲后,为了避嫌,却是有意无意地与他们疏远了起来……   今日在这种时候碰到,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垂眸不敢看他,常修眼色微沉,两三步走上前去,却是遥遥抬起了她的下巴。   在龙四海成亲之前,三人在北山大营相遇,有过命的交情,关系好到说能穿一条裤子也不为过。可六年时间已过,终归还是生疏了些,冷不丁地被常修一碰,她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常修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   龙四海只听他道:“还行,看着还没肿。”   “肿?”   “眼睛啊,”常修似笑非笑,“下官还以为殿下离了驸马爷,只怕是得哭成泪人儿。如今看来,倒是挺好。”   闻言,龙四海一愣,旋即自嘲一笑:“我也以为自己会哭成泪人,没想到,却是个铁石心肠。”   “什么铁石心肠?是为了那种人,不值当!”常修声音带着嫌恶。   他素来不喜欢八荒,当初成亲的时候,他就实打实地反对过;婚后,她又因为八荒与他和景随风疏远。   旧怨加新仇,在常修心里,八荒便是这通京第一狗贼。   龙四海有些无奈地看了常修一眼,他却上前两步,顺势搂住了她的肩。   “做什么?”   这下子,她倒是没有躲闪。   “走吧,下官送您回府。”   “送我?你……消气了?”   龙四海询问得小心翼翼。   “消气?什么气?”常修转头看她,唇角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理所当然道:“家里的金玉白菜被猪骗了去糟蹋,杀猪便是,和小白菜置什么气?”   .   “驸马,驸马,您别找了。”   “殿下不在,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公主府凤鸣轩内,阿昭伸手欲拦慌慌张张行来的八荒,被他轻轻一挡,整个人便被拨到了一旁。   八荒步履惶惶地冲进房间,房间内空空荡荡。   阿昭并没有说谎,平日里摆在桌子上的瓜果茶水都没了踪影,胭脂水粉也都被收到了柜匣里面……看样子殿下真当是几日都没有回府了。   手里明黄的圣旨被他攥得变了形,皱皱巴巴的丝绢上染着深深浅浅的汗液,上面明晃晃的“和离”二字被汗水浸湿,模糊了字迹。   “驸马,和离书已放,还请驸马收拾东西准备离府。”   从宫里出来的禁卫军遥遥站在不远处,看着三魂丢了七魄的八荒,出声提醒。   圣上有令,让驸马早早地卷铺盖离开公主府,免得大公主见了伤心。   八荒转头看向出声的卫兵,原本如清潭般沉静的眸子却阴沉得骇人,像是要吃了他一样。   卫兵忽然想起,这位大驸马在许多年前曾是大公主的贴身暗卫,功夫之高,远超他们这些人。   他识相地噤了声。   八荒这才道:“和离也好,出府也罢,我要见公主。”   阿昭站在一旁,看着似是要魔怔了的驸马,暗自叹了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平日里冷冷冰冰,非要彻底伤了她们殿下的心,求了和离书,这才知道心急?   虽是如此,她还是上前一步道:“公主正在回府的路上,圣旨已下,万万不是儿戏……驸马不若先行回去收拾东西,待公主回府一番商谈后,也好尽快遵了圣意……”   阿昭这话语气虽是恭敬,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赶人,八荒又何尝听不懂?   他手里攥着圣旨,声音低沉:“这旨意……真当是殿下向陛下求来的?”   “那是当然。”   卫兵再次开口,在对上八荒眼神的那一瞬间,又立刻闭上。   天娘嘞,这大驸马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今日这眼神如此吓人。   也是,不过两天时间,老婆没了,荣华富贵也没了,换了他,也得急。   想到这里,卫兵的目光带上了些同情。   这皇子皇女,哪儿是这么好伺候的呢?就算是那滔天的富贵,也不过是转眼成空。昨儿还是驸马爷人人巴结,今天就要卷铺盖走人,烈火烹油到人走茶凉,也不过瞬息之间。   八荒仍旧站在正厢内,屋内淡淡的薄荷香似乎是龙四海还在身边。   他呆呆地看向手中圣旨,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她明明说,要白头偕老。   可是,义父也说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狗,就是狗。   他终究,还是被主人弃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传出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了,这就回去收拾。”   听他语气有所缓和,阿昭暗自松了一口气。   “驸马,奴婢送您过去。”   “不必了,”八荒转头看她一眼,阿昭只觉自己那点儿赶人的小心思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阿昭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   她一时没了说辞,正尴尬着,门房却来报信,说是公主已经到门口了。   话音刚落,她只觉耳侧一阵疾风呼啸,再抬眼时,身旁早已没了八荒的踪影。 第十一章 你还敢问?   龙四海在常修的陪同下回了府。   一路上,她坐在马车内,常修骑马护送在侧,两人没有说话,气氛却很和谐,一如当年在北山大营的时候——   她,常修,景随风,三人走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说,却能互相知晓心意。   暖风卷起窗帘,一股春日泥土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龙四海转头看向窗外的常修。   常修像是有感应似的回转头来,朝她扬唇一笑:“一年不见,殿下可是觉得臣更加英俊了?”   浓黑的剑眉微微上挑,薄唇轻翘,自恋的模样一如从前。忽然之间,龙四海觉得这六年时光似乎只是白驹过隙,什么也算不上。   “去你的吧,”她没好气的嗔他一眼,“英俊没有,这脸皮倒是越发厚了。”   常修被骂了也不生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子来顺手递了过来。   乌黑的檀木匣子泛着温柔的光泽。   “这是什么?”   “贺礼,”常修轻松一笑,“庆贺殿下终于找回了脑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龙四海笑着啐他一口,却还是迫不及待打开了匣子:只见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刀静静地躺在锦帛之中,银锡制的手柄上打满了暗纹,刀刃由玄铁打制,薄如蝉翼,泛着冰寒的光。   “好漂亮!”她不禁惊叹出声。   这些年,她收到的礼物不是钗环首饰,水粉胭脂,就是书画摆件,文玩古董,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送过她这种刀器了。   她将小刀从木匣子里拿起,手腕一旋,挽了几个刀花。吹发可断的利刃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与风声相碰,发出呼呼声响。   “宝刀出鞘,算是个好兆头,”常修似是漫不经心道。   龙四海将小刀收入怀中,笑着道了谢。   “不客气,只要您别收了礼,回头又将臣抛在脑后便是。”   他话语里带着揶揄,听得龙四海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不会了,倒是再也不必避嫌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口,龙四海正欲下车,却忽听常修冷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掀开车帘,只见一身蓝衣的八荒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驸马?”   八荒的样子颇为狼狈,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冠有些松散,几绺发丝落在脸侧,随风乱飞;原本干净的袖口和衣摆也沾了些不知什么污渍,泛着晶亮的光。   八荒见她从车上走下来,原本满腔疑问却都堵在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半响,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颤着手举起手中圣旨,轻声问:“殿下,这是为何?”   他似乎很受伤,轻飘飘的声音彷徨又无措,让龙四海一愣。   ˙“这是什么?你还敢问这是什么?”   常修的声音再次传来,语音未落,龙四海便瞥见一道玄色的影子从身旁略过——   下一刻,一声闷响,八荒应声倒地。   常修将人打倒在地,半跪在八荒身前,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   “你还敢问?和离圣旨你不识字?”   “……”   “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欺负她,我和阿风捧在手心里的人,你他娘敢欺负她?”   “……”   “大驸马?你也配!”   “……”   一声声咒骂裹杂着拳头如雨点般的砸在八荒身上,龙四海在一旁看着,发起了慌。   两人功夫几何她清清楚楚,若是真的在这里动起手来,恐怕是要见血。   “常修,常修,快住手!”   她厉喝着走上前拉开了常修。   常修被她拉着肩膀,却还像是犹不解气一般狠狠的啐了八荒一口唾沫。   “趁早收拾东西滚蛋,别在人面前惹人不痛快!”   “你够了!”龙四海皱眉朝他吼道,“帮忙的还是添乱的?”   说着,她将常修又拉远了些,忙推搡道:“天儿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不行,我回去之前得先看着这孙子滚得远远的。”   常修喘着粗气,低头看她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八荒,脸上怒气犹未散尽。   “他不会怎么样的,”龙四海劝慰着,“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再约你可好?”   说着,她推着常修上了马,还由不得常修反应,她一甩鞭子,红鬃马便带着不情不愿的人向巷口处离去。   直到常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阳光中,龙四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却见八荒还在地上,拿手捂着头,蜷缩着。   “驸马,你没事吧?”   八荒功夫极好,刚才那两下,理应是伤不了他。   虽是如此,她还是上前去扶起了他,看了看他脸上伤口——只见被打的地方已经瘀青,泛着紫;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他眼角泛着红,仔细看好像还有些潮湿。   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八荒不由地低下了头。   “臣……无碍。”   还是那副样子,龙四海早就心灰意冷,直起了身子,在他身前站定。   唇角弯成一个轻嘲的弧度,她温声道:“我与父皇求过恩典了,为你在京郊另赐一座宅院,俸禄照旧……这府里有什么你用惯的,喜欢的,尽可以拿走。”   “殿下……”八荒低垂着头,龙四海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他声音不住颤抖,“和离之事……可是臣犯了错,殿下不满意?”   他现在的模样让龙四海想起很多年前他办坏了差事时的模样,垂眉低首站在她面前,内疚又惭愧,兢兢战战地请罪,一如今日。   想来这六年婚姻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另一桩差事罢了。   明明三十多岁的人,到头却还像那个十几岁的少年,龙四海的心终究一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我对不住你。” 第十二章 放你自由   八荒猝然抬头,对上了龙四海一双含着浅浅歉意的眼。   “当初是我任性,点了你做驸马却从来没有问过你到底喜欢谁。”   原本已经平静的心隐隐又疼了起来。   这是她埋在心里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可也就是这份喜欢,束缚了他,也害死了自己。   她顿了顿:“当初……你虽然说了愿意,可能到底也只是忠心;而我将那份忠心误做了其他,白白耽搁了我们好些年……”   声音沙哑间带着些苦涩,她看他,微笑道:“是我自以为是地将你束缚在这一方天地却不自知,今时今日才明白,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个错。”   她微笑着将话逐字逐句地吐出,八荒却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明白龙四海口中的“其他”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道歉,他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要他了。   他发誓一生忠诚,一生侍奉的人,不要他了。   他倏然跪下。   “殿下,是臣失职,请您责罚。”   能不能……别不要他。   龙四海埋头看着他发顶乌黑的发旋儿,心里更难受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似的,酸疼不止。   她宁愿八荒是个骗子,是个小人,骗了她的感情,骗了她的权势,不忠于她,有负于她。   这样,她便可以尽情地恨他,骂他;她可以冷眼看着常修狠狠地揍他,央求陛下和皇后将他打入大狱,千刀万剐……看着他痛苦不堪,她便能得到一丝慰藉。   可他不是,他是个忠心的暗卫,一心一意的下属,尽职尽责地护卫她,尊重她,尽着身为暗卫应尽的一切。   他唯独,只是不爱她罢了。   可是,她喜欢他。   所以看他下跪求罚,看他彷徨失落,她会心疼,会难受,像是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拧在了一起,无所适从,无处可逃。   “驸马,你先起来,我没什么罚你的,”她拽了拽八荒,试图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地上凉,你别把膝盖跪坏了。”   八荒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稳如磐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埋头看着地面:“是臣惹殿下不悦,请殿下责罚。”   龙四海只觉心头像是被蚂蚁嗜咬,又痛又痒,拽着他的手使了些力气:“不是你,是我自己想不过,快起来吧。”   “……你跪着,我更难受。”   闻言,八荒身子一僵。他缓缓地起了身,却仍旧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既不开口,也不离开。   龙四海心里一声叹息,想起话本里的故事,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男人,心想着,他的未来是一片宽途,成龙称帝,俯瞰天下,本就不该困在公主府这小小的一片天地。   她说:“驸马,我欠着你一条命,你知道,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你相信,我对你没有坏心……公主府也好,通京也罢,只是一方小小的天地,你属于更远的地方,不该被我一丝执念困在这里。”   “所以,我放你自由。”   闻言,八荒身子猛然一颤,袖袍下的手倏然攥紧。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又听龙四海道:“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驸马,也不是我的暗卫,你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   “殿下!”八荒抬头,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她不要他了,不仅是作为驸马,甚至是护卫,她也不要他了。   他眼里的惊痛不加掩饰,龙四海没忍住,轻轻地抚上他的脸,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又带了些从不曾有过的痛意:“你好好地……相信我,过些年你再看,通京也好,我也好,不过是只小小的意外插曲,故事前传……不足为道。”   八荒见她脸上痛意分明,却理解不了她的话,只是心想着,是自己让她难受了。   他向来舒展的眉头皱起一个浅浅的印子,清朗的声音带着些沙哑:“臣,知道了。”   他不能让自己的主人为难,她不想要他了,他不该多求。   听了他的话,龙四海心酸胀得厉害,却又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在八荒的完美故事里,她只是一节短短的注脚。   天意如此。   所以为了这个完美的故事,也为了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他们要远远分开才好。   .   公主府内静悄悄的,凌竹轩内的下人见了阿昭进来,纷纷侧头露出好奇的眼光,却只是一瞬。   驸马和殿下要和离了,这消息就像是六月的飓风,不过霎时便传遍了公主府大大小小的角落。   “驸马,这是殿下送来的库房钥匙。”   阿昭从怀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镀金钥匙递了过去,八荒低头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想要的,不必了。”   说着,他似是留恋地转头看了凌竹轩一眼,而后往外走去。   阿昭见他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一愣,忙追上去问:“驸,大人,殿下说凌竹轩内的东西您有习惯使的,喜欢的,尽可以带走,您跟奴婢说,回头奴婢让下头的人给您搬到新府上去。”   八荒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弯成一个苦涩的弧度,看着凌竹轩内满园的龙鳞竹和金镶玉,似是发愣。   他们大婚之前,龙四海曾问他喜欢什么。   他身为暗卫,全部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喜欢什么,他便以什么为欢喜;主人讨厌什么,他便厌恶什么。可是他的主人从战场上回来后,似乎一切都变了,她离开通京,离开他,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可他已经不再知道她的喜好了。   当时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地望着他,亮晶晶的模样像极了午夜时分天幕间疾行的流星,他只觉莫名心慌,脑子一片空白,随手指向了宫道旁的一片竹林。   “是这样呀……”她含笑拉住了他的手臂,似是撒娇。   大婚第二日,她带他来到了凌竹轩,满园的竹叶随风轻摆,她声音清澈:“喜欢吗?”   “……喜欢。”   很喜欢。   ……   阿昭见八荒不言语,只是盯着这竹林发呆,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之间有些犯难。   家具物件儿还好,搬走也就搬走了,可这竹林……   然而想到龙四海的命令,她咬了咬牙又道:“大人若是舍不得这片竹林,过两日奴婢请人将它们移栽到新府去,虽说要用些功夫,却也不难。”   八荒转头看她一眼,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本是一无所有地来,如今也该一身轻装地走。”   说着,他再次朝着凌竹轩外走去,这次却再也没有停步。   阿昭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到大门口,眼瞧着他高大的身影一路消失在了巷口外,不免有些嘘唏。   不过短短一日工夫,夫妻便成了陌路人。   她一边想着,步子也不曾停歇,往凤鸣轩走去,准备向龙四海复命;刚走到半道上,却遇见了厨房的管事师傅。   师傅见了她,脸色一喜,微微发胖的身子喘着粗气,身上还带着生菜的味道。   “阿昭姑姑,小的正寻您呢。”   “何事?”   师傅脸上有些为难:“驸,八,八荒大人,今早在厨房弄了些东西,这冷不丁的人走了,东西……怎么办?是不是也带走?”   “什么东西?”   阿昭有些好奇,君子远庖厨,八荒没事为何会往厨房跑?   “是一些红果儿……还有糖浆。”   “红果儿?糖?”   阿昭皱了皱眉,觉得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听说过驸马喜欢吃这些东西。   想起八荒离开前那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她摆了摆手对师傅道:“不必了,那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驸马恐怕也用不着,您都处理了吧。”   “哎,明白了。”   管事师傅领了命,回到厨房吩咐手下人将红果儿和糖做成了泛着迷人色泽的山楂糕,成了公主府今日的茶点。 第十三章 她想好好活着   这天晚上,通京下起了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开始只是零星的水珠从天上坠下,可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小雨就变成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不过霎时之间就浇透了新宅里的草木。   屋外,雨水敲打着植被的枝叶,发出巨大的声响,床榻上的八荒却被一场恶梦魇住,动弹不得。好看的五官扭曲成痛苦的模样,豆大的冷汗随着额角一滴一滴地落在枕头上,不多时,就将墨绿的丝制枕套浸湿,变作一片黑色的印记愈发扩大开来……   梦里,是一片死白,宽大的丧幡从高高的灵堂顶部落下,遮住了他的视线。哭泣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却都很模糊,让他听不分明。他站在原地四下张望,只见周围站了一众人。   陛下,皇后,皇子公主们……独独不见龙四海的踪影。   他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在灵堂里找寻起龙四海的下落。   “殿下?殿下?您在哪里?”   丧幡遮挡了他的视线,原本一眼就可以望穿的小小堂室变成了一座迷宫,让他失了方向。他在灵堂内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转,耳边的哭嚎声却越来越清晰。   他听见皇后撕心裂肺地喊声;她在喊:“阿容”。   “不可能,不可能……”他望向不远处神色悲痛的众人,低声喃喃。   他今天下午才见过她,她还好好地……假的,这是假的。   “是梦,一定是场梦。”   他低声安慰着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往灵堂外走去,却在恍惚之间狠狠地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口黑黝黝的楠木棺,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   带血的衣服早已被换下,那双灿如繁星的眼睛却紧紧地阖住,纤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打出了一块小小的阴影,脸上挂着一如往日的浅浅笑意,失了血的双颊和嘴唇重新涂上了胭脂,似乎只是回来一路太累,睡得沉了。   在看清龙四海样貌的那一刻,八荒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木棺里女子的脸。   “殿下,您快起来……您别逗我……殿下……”   他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靠近女子冰冷的身躯,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一瞬间,刺骨的寒意穿透四肢百骸。   屋外,天边一道闪电劈下,发出轰然鸣响,床榻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眼角的泪和额头的汗水混作一团落在枕巾上,分不清似梦似真。   .   绵绵的春雨一连下了数日也不曾停歇,缠绵的雨声成了通京的一支背景曲,没个消停。   坤宁宫内,公孙皇后摆弄着开得正盛的桃枝,那张端庄严肃的脸上唇角微翘,少了些冷意,似是心情不错。   “阿容,怎么想着往北山大营跑?”她问道。   龙四海喝茶的手一顿,垂了眼:“京中最近风言风语不少,我去北山也算是躲个清净。”   那日蜀皇下旨和离,让龙四海搬回宫里居住,龙四海却向他求了北山大营武教习的职位,这着实让帝后二人吃了一惊。   龙四海当年新兵初训,便是在北山大营,如今想要重新回去也不奇怪,只是陛下想着,怎么样也是正二品的副统领,怎料她却求了个训练新兵的武教习职位。   堂堂金御镇国公主,当个七品教习,这算是什么道理?   然而龙四海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高一品,低一阶都不要,就看准了这从七品的教习。   “儿臣这不是手痒吗,但是离军多年自由惯了,想找个平日能练练手的闲差担着;这武教习事情不多,一月还有五日休沐,倒是合适得很。”   龙四海笑了笑,将说给蜀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公孙皇后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缠金的修枝剪子,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这一眼别有深意,龙四海假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母后,这是什么茶?真不错。”   入口甘甜,茶香醇厚。   “江南今年进贡的毛尖,你若喜欢,走的时候带点儿回去……从七品的教习,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叶。”   “母后……”   龙四海听出公孙皇后的揶揄,忽然从身后撒娇似的拽住了她的袖子轻晃:“我这不就想偷个懒吗……您别生气。”   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皇后,正如许多年前被抱到坤宁宫里的那个小姑娘,拽着她的袖子讨糕吃。   皇后叹了一口气:“你本不必如此小心的,太子……不是陛下。”   “儿臣知道……”   龙四海垂下眼,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隐隐的苦涩。   她与龙霖烨一起长大,即使不是同出一胞,却也十分亲近。   可是陛下和武英王当初不也是这样吗?   看着皇后一脸担忧心疼,她心里虽然这般想着,却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这些年来,“武英王”这个名字在宫中近乎一个禁词。   武英王龙风行与蜀皇并非胞胎兄弟,但是在龙四海的幼年,两人关系极好。   武英王乃是蜀国前一代的大将,曾将北方长年进犯的戎人打得节节败退,俯首称臣。待到龙四海出生的时候,北边战事渐渐平息,武英王也回到通京,常常入宫觐见,因而也时常见到她。   龙四海很喜欢这个爽朗肆意的叔父;她母妃死后,武英王每每进宫,必要来坤宁宫看望她,给她带些宫外的稀奇玩意儿。   待她长大了些,他又教她刀枪剑戟,沙场行兵。   十四岁那年,龙四海进了北山大营,三年后,北魏蠢蠢欲动,她便以少将之职随军去了西方前线,而武英王手握北地重兵,保障了戎人不会在后方突袭。   那场战一打便是五年,她从小将一路升到副将,再到左翼将军;直到戍西大将军常庐死在一场北魏人的埋伏当中,陛下一纸令下,她才成了取而代之成了真正的大将军。   五年后,她大胜回朝,手握虎符,又被封了金御镇国公主,本是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也就是在那时候,武英王却因为一场所谓的“贪污受贿”,被陛下以雷霆之势夺了兵权,困在了京中。   她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她正在花园里饮茶,阿昭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武英王府被禁军围住了。   夺权的圣旨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也就是那天起,龙四海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个道理——功高震主,必惹人厌。   不论武英王对蜀国立下过如何功劳,又与陛下如何手足情深,一旦威胁了皇权,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除掉。   陛下与武英王的例子就在眼前,她自然再不敢将自己的性命赌在与太子的兄妹之情上。   原本她当初从戎也是为了公孙皇后,因此那年皇庭的庆功宴上,她毫不留念地交出了虎符,甚至连封地也没要,只是成全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心愿——点了八荒做驸马。   如今回头一看,这一切,终是场空。   如果可以,她愿意在通京公主府深居简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现在有帝后庇佑,日后有太子相护,一生顺遂也非难事。   可是那个梦终究还是让她害怕了。   若那梦是真的,三年后北魏还会再度进犯,届时她必定要披巾挂帅,再度出征。   可这一次,她不想死在那漫天的黄沙里,她想好好活着。 第十四章 狗男女   今早刚下过一场雨,接近午时才缓缓停下,天色却仍没放晴,阴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新府内,八荒刚刚用完午膳,小厮来报,说是阿昭正奉了大公主的命来送东西。   “快请她进来。”   他急忙穿戴赶去前院,只见阿昭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跟了一个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人。   “大人。”   她躬身朝着八荒作了一个礼,心里却早将眼前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还说呢,殿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和离?   原来是这中山狼得陇望蜀,吃锅望盆!   “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八荒对阿昭的心思一无所知,声音清冽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期盼。   主人,是不是还愿意用他?   阿昭语带轻蔑:“吩咐不敢,当日大人请殿下去四公主府要人,如今这人要回来了,驸马好好享受吧。”   说着,她泄愤似的一拉,摘下了身旁人的斗篷,一张苍白娟丽的脸露了出来。   八荒皱了皱眉:“宁儿?”   “原来是老相识呀,”阿昭撇了撇嘴,斜了宁儿一眼,“这样正好,公主府不需要乐姬,殿下说了,既然是大人想要的人,一并交给大人便是。”   说着,她又敷衍似的朝八荒行了一个告退礼,还不等八荒相送,便消失在了门外,似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   就在阿昭转身离开的时候,八荒清晰的听见她小声的咒骂:“狗男女!”   .   龙四海从坤宁宫出来的时候,遇到了闻信赶来的五皇子龙康宁。   龙康宁见她,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一个大礼,地上未干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摆。   龙四海伸手将他托住,笑道:“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客气?”   闻言,龙康宁抬起头,白皙圆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康宁是代母妃来向您请罪的。”   五皇子龙康宁今年二十有三,乃是蜀皇和宫婢一夜荒唐后的结果,那宫婢生产后大出血,还没来得及见亲生儿子一面便撒手人寰。   当时宫中,皇后身边已经有了太子和龙四海,钟贵妃诞下了二皇子龙和雅,彤妃也生下了四公主龙静姝,唯独叶贵妃无孕。   蜀皇一声令下,龙康宁就被抱养在了叶贵妃膝下。   叶贵妃性格骄纵,再加上龙康宁的出身不好,也不得蜀皇喜爱,因此她待这个养子也就一直不冷不热,虽说不曾缺衣少食,但是关怀爱护却也是想都别想。   龙四海对于隆昌宫那点儿事儿清清楚楚,也不曾迁怒龙康宁。   她笑了笑道:“算了吧,隆昌宫那位向来任性惯了,又不是你能拿捏的,再说那日太子皇兄也在,算是敲打了她。”   龙康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   刚刚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叶贵妃虽然得圣宠,但是那搅风搅雨的性子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龙康宁作为她的养子,与宫里其他皇子皇女的关系素来有些尴尬。   那日他听说叶贵妃在碧波亭里找了龙四海的茬,当下险些背过气去。   且不说大皇姐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公主,就是那番挑拨离间的话,一旦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那不是找死吗?   他今日听说龙四海进宫,赶忙往坤宁宫来,就是为了给他那不省心的养母善后。   “不说这个了,”龙四海摆了摆手,“本宫前些日子听太子皇兄说你在前朝领了职?”   “是,承圣恩,在中书府领了职。”   “恭喜啊,”龙四海笑着点点头。   在朝中领了差事,就离出宫立府不远了,到时候离隆昌宫远些,也可少受叶贵妃的牵连。   “康宁听闻大皇姐也向陛下求了职位?”龙康宁问。   今早上,他听叶贵妃提起,说是大皇姐领了新差事。   “对,”龙四海大大方方地承认,“陛下和娘娘怜惜,让本宫在北山大营领了武教习的职。”   “武教习?”龙康宁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可思议。   龙四海拍了拍他的头,呵呵一笑:“就想找个闲差,这不正好。”   龙康宁小狗儿一样震惊的模样让龙四海心情大好,看着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问道:“时候不早了,本宫打算去东宁楼吃饭,五皇弟可要一起?”   龙康宁闻言,脸带歉意:“今日差事还没办完,臣弟正要往公孙府去,怕是要扫了皇姐兴致了。”   “公孙府?”   龙康宁点头。   龙四海这才想起,皇后的亲侄子公孙澜如今是中书右丞,难怪龙康宁要往公孙府去。   “原是这样,”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差事重要,你快去吧,改日皇姐做东招待你。”   送走了慌忙出宫的龙康宁,她这才慢慢悠悠地朝着宫门外行去,想起今日她派阿昭将宁儿送去了八荒的新府,便莫名不想回家。   宫门外,车夫早已等待多时,龙四海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去东宁楼。”   车夫应声称是,龙四海却忽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唤她:“阿容!”   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龙四海猛然转身,只见不远处玄色的车辇内,武英王冲她招了招手。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与蜀皇有着五成相似,只是更加锋利,像是武将手里的剑,出鞘便要见血。   “见过叔父!”她赶忙躬身一礼,“叔父今日进宫来了?”   “怎么可能?”龙风行鹰一般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嘲讽,却是转瞬即逝,朝她扬了扬下巴,“特地来等你的。”   “我?”龙四海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他恐怕也是为了武教习的事情来的。   北山大营现在的大都统景随风是她多年好友,也是武英王的养子;陛下的调令到了北山大营,只怕也直接传进了龙风行的耳朵里。   “家里菜已经备好了,走吧。”   龙风行的声音低沉而随意,语罢便撩了帘子。玄色的马车朝着武英王府的方向慢悠悠地离开,也不管她跟没跟上。   “来,来了……”龙四海忙不迭地上了马车,跟在龙风行身后一路朝着武英王府行去。 第十五章 立身之本   武英王府位于通京南,距离皇宫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待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王府门口停下的时候,夕阳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只剩下最后一道霞光给黑沉沉的云彩镶上了金边。   晚膳不算丰盛,三道家常菜配上一钵蛋花汤。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武英王被夺权后,原本门庭若市的武英王府便再也不复往日热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早就是常态。   只是龙四海始终挂念着这位叔父对自己的好,逢年过节的,从宫里出来必要往王府跑上一遭才是。   “临时准备的便餐,你将就着吃。”   龙风行说着,顺势往她碗里夹了一片五花肉。   龙四海急忙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将就这一说。”   “也是,北山大营的武教习,伙食可能还不如这个呢,你也就当先适应适应了。”   还是提到了这茬儿……   龙四海又夹了一筷子的菜,假装不在意道:“您都听说了?”   龙风行不吃她这套,嗤笑一声,放了筷子。   “昨天下的调令,阿风告诉本王的时候,本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龙风行语气不算和蔼,龙四海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陪笑道:“侄女这不是,和离之后,闲的吗……”   “闲?”龙风行微微抬眉,“你当本王是傻子?这通京有多少闲职?比武教习舒服好过的多如牛毛,怎么就偏偏要往北山大营跑?”   龙四海知道自己这位叔父远没有皇后和陛下那般好说话,抿了抿唇,又解释道:“不瞒您说,我就是手痒,又不想担实职,这不是才瞄准了这职位吗?况且阿风也在,不还多一个人帮我打掩护?”   龙风行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要瞧出她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敷衍,却只见龙四海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肉丝,讨好似的道:“叔父,您都瘦了,快多吃点儿……”   龙四海笑眯眯看他的样子让龙风行不由一愣。   当年他进宫看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豆点儿大的人攥着他的衣摆,笑眯眯地在他跟前撒娇,唤着他:“叔父,叔父……”   这些年来,他也算是好好地见识了一把人情冷暖,原来那些对他毕恭毕敬,攀附巴结的人,一转眼便是另一副模样。捧高踩低,从前他是那个被捧着的高,如今他却是这个被踩得低……   形形色色的人中,唯有这个姑娘,十年如一日地在他跟前撒娇耍泼,毫无顾忌。   无论他是好是坏,是荣是辱。   “行了行了,”带着茧子的食指在龙四海光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低沉的声音似是无奈,“你要胡闹便由得你去吧,左右还有阿风那倒霉蛋为你收拾残局。”   见武英王似是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龙四海咧嘴一笑,手里的筷子不停歇的为龙风行夹着菜:“叔父您再多吃点儿,刚才等阿容饿坏了吧……”   殷勤的模样让龙风行哭笑不得,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   屋外,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缓缓停下,用过晚膳,两人又在后院的石山旁立了个小木桌子,借着月色对酌起来。   三巡酒过,龙风行忽然道:“阿容,怎的忽然想要和离?”   龙四海一愣,借着酒意笑道:“厌了。”   龙风行嗤笑一声,明摆着不相信。   当初大婚时候的那个热切样子,任谁都不相信她会忽然“厌了”。   龙四海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却是话锋一转问他:“叔父,我们六年前打退了北魏人,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龙风行对战事的感觉向来十分敏锐,她故此一问。   龙风行皱了皱眉:“不好说……去年北魏新皇登基,手段很是了得,若是能快速平定国内动荡,兴许……”   他呼吸里带着浅浅的酒气萦绕在龙四海鼻尖,问道:“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事?”   “没什么,这几日太闲,胡思乱想呗,”龙四海敷衍道。   浅浅的酒意让两人逐渐放松下来,龙风行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忽然站起了身。   “来!”   “什么?”龙四海转头望去,却见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下意识地反手一接,这才发现是把木剑。   “不是要去北山大营吗,让本王看看,功夫可有长进。”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手中木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龙风行,苦笑道:“长进不可能有,只求别退步得太厉害才……”   她话音未落,龙风行的剑已经向她袭来,龙四海反手一挡,跃上木桌与他对阵起来。   龙风行的剑招干脆而有力,每一击落下都重如千斤,龙四海连番抵挡,只觉手心有些发麻。   “当初教你,习武最重要的是什么?”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勤学苦练。”   “脑子倒是记住了,就是不练!”   说着,龙风行的剑向她急速劈来,龙四海狼狈一躲,堪堪闪过,却不料龙风行一个剑花一挽,剑尖调转方向,直向她胸口袭来——   龙四海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剑尖击伤,龙风行赶紧撤力,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抬头只见龙风行的眉头皱紧,声音含怒:“你是该好好练练了!”   剑指胸口的惊意犹在,龙四海忽然想到,话本里的自己死在战场上怕是也不足为奇。   六年间,她已经扔下了太多。   “谢叔父手下留情,”她双手抱剑,对着龙风行郑重一礼。   若非今夜比武,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退步到这种境地,别说是披巾挂帅了,当个武教习,恐怕都是失职。   龙风行看着一脸沉思的龙四海,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身为武将,武乃立身之本,怎可轻易放下!”   “叔父教训得是,阿容懈怠了。”   她垂首听训,心服口服。   月色下,面容娟丽的女子脸色微微发白,却是一片凝重。   龙风行见状,即将脱口而出的训诫忽然留在了舌尖,摆摆手只道:“罢了,我知你这几年心思也不在练武上,如今既然要去北山大营,也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乌云后面,夜晚的空气潮湿,仿佛呼进呼出的都是水汽,弄得人心胸沉闷。这天晚上,龙四海离开武英王府的时候,不由有些失魂落魄。   人家叫她镇国公主,叫了六年,恍惚之间她好像自以为自己真的还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六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人人都在前进的路途上行走着,她却丢掉了自己看家立命的本事。   刚才龙风行那一击,无异于一个响亮的巴掌将她猛然打醒。   什么大将军,什么镇国公主,都是虚的。   叔父说得没错,武将,以武立身。无论皇庭如何变动,那一身武艺才是她的底气,她的立身之法,怎可轻易丢掉?   简直糊涂。   一阵夜风吹过,花园里的梧桐树发出哗哗声响。   望着龙四海沉重的背影离开,龙风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六年前的事情,毁掉的不仅是他,还有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他不由心中怒火喷发——   他也好,阿容也好,他们兢兢业业,不求回报地为皇庭,为蜀皇卖命,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什么?   是夺权,是警告,是战战兢兢地做人,浑浑噩噩度日。   这又是哪里的公道?   风声萧萧,大地漆黑一片,原本清亮的花园变得莫名有些阴沉。   “王爷,”王府管家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隆昌宫那位送来了东西,说是谢礼。”   龙风行哂笑一声:“没用的东西,在蜀皇身边伺候了小二十年,竟然还争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   叶鸢传信来的时候,他本不欲理会,怎料那悦贵人的亲爹竟是沈岩,这倒是巧了。   手下人不过稍加打探,就发现悦贵人有个青梅竹马;他略施计谋,那男人就像是见了火的蛾子一样飞进了宫,宁愿当个阉人,也要和那悦贵人长相厮守。   这下好了,和心上人做对鬼鸳鸯,也算是遂了心愿。   而他,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帮了叶鸢,也除了沈岩。   没办法,谁让陛下快要盯上他了呢?   龙风行冷笑一声,神色阴鸷,与刚才龙四海面前的清朗叔父判若两人。   “那这东西?”管家有些小心翼翼。   夜风吹拂起散落的发丝在空中打着旋,遮住了他目中冷色:“拿去扔了。” 第十六章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   北山大营位于通京以北约莫十里的地方,在北山山脚下一片平坦阔地上,与一山之隔的天机卫一起,担负着看护通京的职责。   从通京北门出发,快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途,这条路龙四海曾走过无数遍,如今再次看到那张鲜红的军旗在迎风飘扬,不由有些激动。   正值夕阳西下,血色残阳与赤红色的军旗遥相呼应,刺眼又张扬。   “殿下!”   不远处,重兵看守的大营入口,一个模糊的人影朝她挥了挥手,走近了些才看见是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子,墨发束冠,身着一身银色轻甲,在夕阳下折射出泛着金色的光。   “阿风!”龙四海笑着跑了过去,“好久不见!”   弯弯的眼睫透露出景随风此刻的好心情,他上前两步将人拥进怀里,低声道:“好久不见。”   夕阳西斜,一男一女在金色的阳光下相拥微笑,仿佛一纸工笔画卷,看得藏在不远处的男人红了眼角。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景随风看了看天色,笑着招呼道:“还没吃晚饭吧?咱们老规矩,去镇上?”   龙四海从善如流,与他一道朝不远处的善景镇走去……   善景镇是座小城,人口不到千人,却是距离北山大营最近的城镇,平时士兵们若是要采买什么临时物资,又或在沐休时下个馆子,通常都会来到这里。   也正因为此,小镇虽然人口不多,却格外繁华热闹。   镇里有家叫“招财”的小酒馆,很多年前,是龙四海,景随风和常修三人的常聚之地。十几年光阴如过眼云烟,这家“招财”却一如当年,招牌,桌椅,甚至连那发白起毛的黑木筷子都和当时一模一样。   唯一变化的,是酒馆的老板娘,彼时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亲,有了个五岁的小女儿,在酒馆外玩儿着过家家。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天边的明月却已经升起,泛红的天幕日月相辉,云彩也似乎慢下了脚步,优哉游哉地飘在空中。   酒馆外的空地上架了几张桌椅,龙四海和景随风随意坐下。   “老板娘,来二两新酿!”景随风招呼着。   不多时,头戴银钗的妇人从店里含笑走了出来,瞧见一旁的龙四海,眼睛一亮:“稀客呀!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龙四海冲她一笑,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心一意玩着布娃娃的小姑娘,“老板娘近来可好?生意可还兴隆?”   “有贵人惦记着,自然是好的,”老板娘五官高挺,笑容张扬泼辣,朝着景随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都统隔三差五就来关照生意,咱们也沾了好运。”   这话说得讨喜,景随风食指揉了揉鼻尖,笑道:“老板娘能说会道,这生意自然是想不好都不行。”   “承都统吉言,”她脸上笑容更灿烂了些,看了看两人,挥手道,“今日来了稀客,二位随便点,算是小女子招待的。”   闻言,龙四海刚想婉拒,却被景随风笑着按住了:“多谢老板娘好意,我们俩今日可就不客气了,将招牌小菜都来上一份!”   小镇里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人气,老板娘诚心请客,景随风也不扭捏,附在龙四海耳旁小声道:“殿下尽管吃,以后照顾这儿生意的时间还长着呢。”   不多时,一道道瓷碗装的小菜送上了桌:油焖春笋,批切羊头,辣脚仔姜,炙猪皮肉……五花八门,看得两人食指大动。   景随风为两人斟上今年的春雨新酿,笑道:“今晚算是为殿下接风洗尘。”   一阵微风吹过,夹杂着小镇上的人间烟火气拂过龙四海的脸颊,她只觉压在身上那些无形的重量似乎都被这一道微风吹散了,没由来地畅快起来,端起酒杯与景随风轻轻相碰。   新酿的度数比陈酿低上许多,两人就着菜,一边聊天,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逐渐地,天边夕阳彻底落进了地平线,月亮缓缓升上天空,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亮了起来——夜市开始了。   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很快被各色各样的小摊子挤满,老板娘的丈夫干脆在店外支起了一口大锅,卖起了糖水。   街上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龙四海和景随风喝到正酣,还不愿离去。   她转头看向夜市上璀璨的灯火,忽然笑了。   “我其实挺喜欢夜市的……”   “嗯?”景随风举杯的手停在嘴边,“通京康庄大街不是初一十五都有吗,我怎么也没听说过殿下微服私访?”   “呵呵……”她笑得有些憨,朝着景随风摇了摇食指,“不行,不行,八荒,八荒不喜欢……”   “他老说,那些吃食不干净……”   都是骗人的。   酒气顺着呼吸蔓延全身,龙四海的眼睛似是也被这酒气熏红,看着不远处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沙哑的声音透着得意:“现在好了,和离了……再也不用顾及他的想法了。”   “我……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景随风放下酒杯,看着不知是哭是笑的龙四海,叹了口气:“您是公主,他是驸马,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似是自嘲般的轻笑从她口中溢出:“他?他也不容易不是吗?偏巧被我看中,不得逃脱。”   景随风眨了眨眼:“不容易?若…做…我……”   他后半句话声音很小,一出口便被淹没在了滚滚人潮中。迷迷糊糊间,龙四海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啊?你说什么,夜市,夜市很吵!”   她扯着嗓子喊道,景随风却摇了摇头,凑上前在她耳边说道:“没什么,逛个夜市而已,有什么不容易的?”   说着,却是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大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陪你逛!”   他呼吸间都带着酒气,龙四海抬头,只见一双琉璃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她眨了眨眼,在他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晰。   景随风弯唇一笑,旋即却是拉着她向闹市深处走去……   酥蜜食,绿豆冰……栩栩如生的吹糖人,种藤为瓜,吞火喷金的杂耍卖艺……   两人乘着醉意将整条街一一逛过,似是要将这几年间没逛过的夜市一次全都逛回来。   混迹在人海里,在这一时半刻的鼎沸声中,龙四海不再是大公主,景随风也暂时抛去了都统的头衔。两人像是多年前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纵情于这人世繁华,热闹新奇里,不亦乐乎。   直到月亮东沉,摆摊的小贩卖尽了摊里的吃食,狂欢了大半个晚上的人们也终于有了倦意,于是在漫天星辰的瞩目下,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熄灭,喧闹声旋即像是浪潮般褪去,最后只剩了月光落笔在石板地上,记录着片刻前的热闹。   晚风还有些凉意,给龙四海滚烫的双颊带来一丝清爽,她抬头看天,只见天边月似银勾,星河灿烂,点点繁星本是微光,凑在一起却变成了一幅震撼的画卷。   她声音喃喃:“阿风,我本来很难过的,但是现在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坏……”   景随风闻言,转头看她,却见她似是定定的望着天上的星,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忽的:“我喜欢春花,喜欢冬雪,喜欢夏风,喜欢秋阳。我喜欢的,皆不能与我独占,唯独一个八荒,我以为能将他变作我的丈夫,与我长相厮守……可我却忘了,世事皆不能强求。”   她声音略微低沉却温柔,里面似是包含了万千情绪,是怅然,是无奈,是解脱,也是放下。   “人总归不能逆天而为,即使心之所向……我今晚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正如我们沙场点兵,尽人事,知天命,生死不由己。”   “阿容……”   星光之下,她面目竟有些朦胧,似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景随风下意识地唤了她的乳名,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却又停在了半空。   旷野上,稀疏蝉鸣昭示着夏天的到来,夜风吹过不远处的树丛,发出阵阵悉索声。   两人都没看见,就在那交织纵横的枝叶深处,一身黑衣的八荒藏在树影深处,薄唇紧抿。   他看着景随风不断靠近的身影,只觉心口的位置难受的紧,像是被人捅了一剑又在伤口处扭转剑尖,拉扯撕裂,血肉模糊。   无尽夜色下,因为离得太远,女子的面影朦胧而模糊,叫八荒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恰在此时,晚风拂过,一束月光透过云彩映在了龙四海白皙的脸上。   八荒捂着胸口,忽然一下意识到,他不喜欢景随风站在主人身边。   因为那个位置,曾经是自己的。 第十七章 再跑十圈   第二日一早,龙四海起床时头还有些昏沉。昨日她与景随风喝酒的时候,阿昭已经将她的行囊都安置归整。她迷迷糊糊间起身,只觉周遭环境陌生又熟悉。   床单被褥,梳妆银镜都还是她用习惯的,可房间却骤然缩小,长宽不过遥遥五六步,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用手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似是自嘲道:“还真是在府里娇养惯了。”   说着,她快速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   屋外的晨光瞬时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她低头一看,只见房门前竟然摆了一束栀子花,带着露水的花瓣在风里微微发颤,甜腻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真漂亮!”她下意识地惊叹一声。   原本头脑还有些昏沉,这一个意外的惊喜却瞬间洗刷了她身躯疲惫。   她将花拿回房间,又寻了个花瓶摆上,心想着莫不是景随风送来的?   然而等她来到校场询问,却只听说景都统一大早就回通京了。   .   武英王府内,古朴的草木沾染了晨露,植被的馨香在花园中肆意飘荡,树梢枝头,鸟雀声不绝于耳,藤架上新开的南瓜藤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花,远远看去,煞是可爱。   南瓜藤下,龙风行与景随风正在对弈。   “见着她了?”伸手落下一颗黑子,龙风行语气随意。   “是,昨夜与殿下喝了酒。”   “隔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她还能进北山大营吧。”   “……是。”   龙风行挑眉,只见景随风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伸出右手,在棋盘间落下一颗白子,龙风行沉吟片刻,即也落下一颗黑子。   鸟雀还在枝头吱吱呀呀地放松鸣唱,棋盘上的争斗却开始白热化……逐渐的,天边的朝阳从云彩后面露出了全貌,金灿灿的朝阳将光芒挥洒大地;棋盘上,黑子最终包围白子。   不过眨眼之间,棋盘上一大片的白被吞吃殆尽,只剩下了乌压压的一片黑。   景随风放下棋子,拱手道:“义父棋艺高超,随风甘拜下风。”   “甘拜下风?”龙风行嗤笑一声,“本王看你是心思没在这棋盘上吧。”   被他点破了景随风也不尴尬,侧头微微一笑:“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拨云见日,未免有些激动,还请义父恕罪。”   龙风行挑眉:“拨云见日?话可别说得太满,当初你不也觉得自己近水楼台,万无一失吗?”   “谁料半途杀出个八荒。”   说起八荒,龙风行又是一声嗤笑。   这么些年,不仅是景随风,就连他也想不明白,那木讷的侍卫有什么好,能让阿容这天之骄女惦记许多年。   听到八荒的名字,景随风的脸忽然冷了下来,话也不似刚才柔和:“不知是几辈子行善积德,今生今世得了殿下欢喜,却还不知珍惜。”   想起昨晚龙四海带着哭腔的声音,他只觉心里难受得很。   那不识好歹的东西,该死!   龙风行见他面色带着隐隐不忿,眼中划过一丝满意。   “行了行了,你既然急着回去见她,本王就不留你用午膳了。”   他说着,便朝着景随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景随风转身正欲走,微微春风中又听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好好护着她,别再被人劫了胡。”   .   北山大营校场上,骄阳毫无忌惮地将自己的光和热倾撒入大地,寒冷了一整个冬天的沙石地被烘烤之后发着微微的烫。   龙四海一身劲装,乌黑顺滑的长发被银冠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看向不远处那队奔跑的人群,目光定定。   倒是巧了,她第一天报到便接收到了一队未经任何训练的新兵。   “殿下,”总教头秦寒朝她拱手一笑,古铜色的皮肤衬得他一口牙齿迅白,“劳烦您了。”   龙四海看了一眼脸带笑意的秦寒,又看了看不远处上气不接下气跑圈的新兵们,轻轻一笑:“总教头言重。”   这批新兵一共三十人,其中有四五个均是世家子弟。   也算是她运气不好,刚巧碰上了。   每年北山大营都会接收一批这样的公子哥们,被家里送进军营里历练镀金,回去蒙荫也好请个高些的官职。   仗着家世,当中有些人难免心高气傲,张扬不听管教,在大营里是难缠的存在。然而碍于朝堂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北山大营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秦寒作为训练新兵的总教头,对此颇为头疼。   而如今来了一个镇国公主,他觉得,这问题似是迎刃而解。   “那就请您多费心了,”秦寒抱拳一礼,高大的男人笑得像是只狐狸。   不远处,那群新兵刚刚跑完十圈,只觉这脚不是脚,腿不是腿,或跪或趴地倒在地上大喘气。   “列队!”   秦寒声如洪钟,那群新兵闻声,先是往这边瞧了一眼,这才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龙四海见状,侧头看去,只见秦寒的脸色果然也不太好看。   “这批新兵还真是娇贵。”她微微一笑,揶揄道。   秦寒没有回话,眼神却像弯钩似的直直地射向那队人,紧抿着唇,面容严肃。   过了好一会儿,人才来齐,在他们面前站定。昂首挺胸是别想了,更过分的是末尾有个人直接将头靠在了他身旁人的肩上,亲密之姿宛若一对连体婴。   “陆畅!赵沉渊!你们他娘在做什么?”   见两人吊儿郎当的模样,秦寒积攒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冲上前去将两人拉开,用力太大甚至直接将那个叫陆畅的青年摔在了地上。   青年“唉哟”一声,抬头看向一脸暴怒的秦寒却也不恼,慢腾腾地直起身子来,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在茶馆里的听戏的看客,龙四海没忍住,“噗嗤”一笑。   陆畅这名字她听过,成庆陆家的嫡三公子,经年累月作为主要人物,出现在通京大大小小的风流韵事中。   他还有个姐姐叫路婉华,也就是,现在的秦夫人。   所谓亲官难断家务事,秦寒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在北山大营里遇上自己不成器的小舅子。   她这一笑不要紧,原本垂首的陆畅却被这笑声吸引了注意,视线费力越过秦寒高大的肩头,落在了她的身上,乐了。   “哟,姐夫,怎么跟我说过,这北山大营里还有这般标致的小娘子?”   “你放屁!”   秦寒狠狠一个巴掌拍在了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脑门儿上。   “那位是镇国公主,你们今后的武教习!给我把你的破嘴闭上,不然老子给你缝起来!”   此话一出,整个校场都安静了下来。   蜀国上下,金御镇国公主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坊间皆传,这镇国公主身长九尺,耍得起四百斤的浑天锤,一声怒吼可断桥,虎目一瞪,便能吓退北魏百万雄师。   怎会是这么一位小娘子?   能提得起剑来吗?   龙四海接受到众人的视线,清楚地感觉他们的眼神从震惊到疑惑再到不相信。到了最后,她甚至还听见人群中传出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秦寒看了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瓜蛋子,火气腾一下地冲上了脑门,正欲发作,却被龙四海笑眯眯地拦下了。   “总教头,左右都是交给我带的兵,便从现在开始吧。”   秦寒看了眼一脸笑意的龙四海,又看了看闹腾得正欢的新兵,心里不禁开始怀疑:镇国公主如此好的脾气,能不能压下这群人来。   他顿了顿:“……也行……只是这新兵不服管教,您千万别让他们蹬鼻子上脸,日后更不好管。”   龙四海点头,冲他安抚般的笑笑:“我有数,总教习别担心。”   说着,她背手往前走了两步,毫不在意地接受着底下人审视揶揄的目光,心里只觉可笑。   和这天下的每一个武将一样,她的军功,她的封号,她的战绩,是她一次次沙场浴血,用疼痛和血泪换来的。然而,在这个世上,身为女子,这却还远远不够。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外表看上去不具攻击力的女人,她就理所应当地被怀疑,被看轻。   这算是什么道理?   今日,若是换了景随风,换了常修,换了八荒站在这里,这些人定不会用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只有当面前站着女人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的无知。   怒火升腾,她脸上笑意却更加灿烂,清了清嗓子介绍道:“如总教习所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便是你们的武教习,每日从辰时起,到戍时止,各位都将在我的指挥下训练体能和一些基本的擒拿。如今这里站了三十个人,希望两个月后,我还能看见你们三十个。”   她面容沉静,声音朗朗,强烈的日光照耀在她银色的束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说的好!”   “……”   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却没什么恭敬,反倒像是起哄似的。   锋利的唇线弯成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龙四海看了看已经升到头顶的太阳,声音不徐不疾:“已近午时,吃饭前,再跑十圈。” 第十八章 不是高枝,是疯子   随着烈日暴晒的时间越发地长,脚下的砂石地逐渐变得炙热起来,淡淡的焦味在校场上蔓延开来。   阳光照在玄色的劲装上,龙四海背上也起了一层薄汗,眼神定定地看着下面鬼哭狼嚎的一群新兵,却是纹丝不动。   “再十圈,教习,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众人抱怨声此起彼伏。   “我们已经跑了十圈了,再跑十圈,一不留神中暑,丢了性命可就不好交代了。”   龙四海闻言,扬眉一笑:“放心,你们要是有谁在我手下丢了命,灵幡棺材,送葬下土,我全包。”   说着,她又似是哄劝道:“各位想必也饿坏了吧,十圈,跑完就能吃午饭了。”   她声音轻巧,底下的人却像是耍赖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模样让龙四海想起庙会上那些缠着父母要买零食的小孩,不合心意就蹲在地上撒娇耍赖,毫无顾忌。   “教习,我们真跑不动了,您行行好,可否?”   “就是,就是,我们才来第一天。”   见状,她抿了抿唇:“这是北山大营,不是各位家里,在这两个月里,我的话对各位而言比陛下的圣旨还有效!你们不跑也没关系,毕竟腿长在你们自己身上。”   闻言,底下的人以为她要妥协,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尤其是陆畅,薄唇一勾,俏脸上满是得意。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勾笑却突然话锋一转:“虽说你们可以不跑……但是嘛,在这军营里,不服命令,便是以下犯上,要军规处置!”   她望向秦寒,故意问道:“总教头,在这北山大营,以下犯上,该如何罚?”   秦寒只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块忽然就落了地。   他看向那群新兵,故作严肃道:“以下犯上,三十棍!”   浑厚的声音响彻校场,甚至其他还在训练的队伍也都纷纷侧目,往他们这边看来。   “既如此,那就去吧。”龙四海左手一挥,指到了刑房。   “三十棍罢了,各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应当是不在话下吧。”   此话一出,原本还泼皮耍赖想要看好戏的新兵们,纷纷都白了脸色。   “……要不然,还是跑吧。”   “就是,不,不过十圈罢了。”   “跑,跑完吃饭!”   眼看着这群新兵开始动摇,这时候,陆畅又冒了出来,遥遥看着她,声音懒懒:“教习,也不是我们以下犯上,实在是您难以服众啊。”   倒是个挺有脑子的刺头,不过只言片语,这事儿倒成了她的错处。   龙四海唇角轻轻勾起:“服众?那不若咱们打个赌可好?”   “行啊!”陆畅走上前来,“打赌我在行,教习想要赌什么?”   龙四海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地:“这十圈,我和你们一起跑,想到你们刚才耗了些体力,我再负重二十斤……你们当中但凡有一个人比我先跑完,以后每日的早□□便给你们免了。”   她声音轻巧,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却让在场的新兵都亮了眼。   和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比跑步,还能免早操?   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当即便有人应和,陆畅看着一脸笑意的龙四海,下意识地觉得有诈。   “那……那若是没人跑得过你呢?”   “若是跑输了,你们从今后每日便要早起一个时辰,加练十圈。”   “每日?十圈?”陆畅眼睛微微睁大。   “没错,”龙四海笑意更甚,“既然赢了能免早操,这输了,可不得加练吗?”   “况且你们三十个人,我只有一个。”   “怎么,不敢和我赌?”   “怎么可能?”青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又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她身前,“十圈就十圈,教习可得说话算话,输了可别哭!”   龙四海挑眉:“这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   正值午休时刻,校场其他人听说了新来的教习要和新兵比跑步的事情,纷纷都凑了过来,秦寒眼看着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摇了摇头,赶紧去将景随风请了来。   景随风到的时候,龙四海已经和那三十个新兵在起点站定。一旁士兵红旗一挥,三十一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秦寒远看着那群撒丫子狂跑的士兵,担忧地皱了皱眉。   “大都统……若真的免了这些人的早操,恐怕其他士兵会不满。”   景随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玄色的身影,问道:“殿下和他们打赌,几圈来着?”   “新兵十圈,殿下,加了负重。”   闻言,景随风一笑:“看来没说谎,上个月真在家苦练了……”   说着,他安抚般地拍了拍秦寒的肩膀,笑道:“你可知道当初在北山大营,殿下外号叫什么?”   秦寒看了看似是跑得游刃有余的龙四海,摇了摇头。   景随风笑笑,只道:“你放心,这早操,他们逃不掉。”   这斩钉截铁的话似是给秦寒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这下放了心,凑上前去一心一意地观看起这场赛跑来。   只见龙四海跑在众人之中,不徐不疾;领头的陆畅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玄色的身影,嘴角挂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   “教习,你这样跑,我们的早操可是免定了!”   龙四海笑笑,却没搭理他。   烈日下,砂石散发着越发强烈的热气,大营里的士兵听说了赌局,有的连午饭都来不及吃,赶来看热闹,擦肩接踵,人头攒动。   “听说新来的教习是镇国公主?”   “是啊,不就在那儿吗?”   “……”   “哪个呀?”   “那个黑衣。”   “刚来第一天就敢和新兵打赌,看来有两把刷子呀。”   “这可就不知道了,是输是赢,一会儿才能见分晓。”   “……”   众人只见第五圈,第六圈,渐渐地,有些原本速度很快的新兵因为体力不支而放慢了脚步,然而反观龙四海,却仍旧以原来的速度跑着,渐渐到了前列。   前几圈消耗了太多体力,陆畅渐渐地有些跟不上速度,他咬了咬牙,向不远处的挥旗人跑去,一边张大嘴,大口地呼吸着……   “这么跑,陆公子小心肺疼。”   清亮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陆畅一转头,只见龙四海在他身侧。   她扭过头来,看着大口喘息着的青年笑道:“慢慢来,多跑跑就习惯了。”   说着,便很是轻巧地略过了他,朝前奔去。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她一身玄衣上,金线暗纹隐隐约约可见是一只凤凰,脚踏云端,腾霄而起。   陆畅看着那凤凰越飞越远,渐渐消失在他眼前,忽然后悔刚才意气用事。   他似乎,是着了这女人的道……   .   通京新府内,一片凄凄。宽敞的宅院内只布置了些最简单的家具物件儿,花园里不见一丝绿色,只有一棵新移栽的梧桐孤零零地立在花园正中,像是艳艳骄阳下踽踽独行的影。   府里的主人昼伏夜出,十几天见不着一次,底下的人想要侍候主子,却连主子的影儿也摸不着。这天下午,一身玄衣的八荒匆匆回府,刚刚洗漱完,便又要离开。   刚走到门口,却被一个柔弱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大人……”宁儿的脸上满是凄惶神色,眼角还带着泪痕,“您既然救奴于水火,为何又要赶奴走?”   她柔弱的身段盈盈跪地,抬头看着八荒,像是看着自己的神灵。   八荒眯了眯眼,声音淡淡:“你爹当年与我有一饭之恩,我救了你,恩怨两清,你走吧。”   “我一个弱女子,在这偌大的通京要往何处去?”   宁儿抿了抿唇,眼中的泪又似要溢了出来,楚楚动人的模样,身躯轻轻向前,眼看就要靠上八荒的腿,却被他往后两步,躲过了。   “你往哪儿去,与我何干?”他声音冷漠,绕开她便要离开。   宁儿本以为抓住了通天绫,只消稍稍努力,便可飞上枝头,吃喝不愁。怎料这绫却是冰做的,还不待她拉扯,便自己断了。   “大人……”她婉转的声音里满是惶惶凄楚,仿佛眼前人就是他最后一线生机。   “让奴留下来照顾您可好?奴会洗衣做饭,大公主断情绝义,弃您于不顾,可奴是知恩图报之人,只想在大人身边做牛做……”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疾风呼啸,脖子一凉。原本正要离去的八荒手握长剑,剑端正架在她纤弱而白皙的脖子上。   “你说大公主,什么?”   “大,大公主断……”刚吐了第一个字,剑刃便压在了她柔嫩的皮肤上,刺痛之后,滴滴血珠渗了出来。   宁儿原本白皙的脸更是苍白,抖着嘴唇,不知八荒为何瞬间要刀剑相向。   “大,大……”   她半天吐不出一句话,跪在地上,像是狂风呼啸后飘零的小草,脆弱而无助,颤抖着身子。   “大公主乃天之娇女,岂轮得到你一小小歌姬非议?”冷若寒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八荒的剑又深了一寸。   强烈的疼痛让宁儿不由低呼出声,望向一脸冷漠的男人,忽然意识到她看错了人。   这面容精致的男人不是她的高枝,而是一只疯狗。   被人踹了还甘愿为人犬马的疯子!   她只恨自己没有一早拿了银子走人,非要在这里拦这煞神。   “奴,奴知道了,是奴不知好歹,口出狂言,还请大人恕罪!”道歉的话如连珠炮一样地吐了出来,她乞求般地看着八荒,“奴,奴再也不敢了,这,这就走,求大人饶命!”   骄阳烘烤着大地,将青石地砖烤得发白,滴滴鲜血落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八荒倏然收了剑,居高临下地看着宁儿,声如寒冰:“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放你走。拿上银子,离开通京,永远也别再回来。” 第十九章 有了软肋   校场上的赛跑进行得如火如荼,天空中的太阳也似是来了兴趣观看,不肯躲回云彩后面,火辣辣的阳光毫不收敛地打在众人的头上肩上,汗如雨下。   不远处,秦寒眼看着龙四海依旧以最初的速率不徐不疾的跑着;虽是已经超过很多跑到后面体力不支的人,可是仍旧在两三人之后。   他不由地有些焦急起来。   殿下,跑啊,玩儿命跑啊!   就在这时,景随风也走上前来。他算着圈数,眼瞧着龙四海马上就要进入第十圈,忽而笑道:“看着吧,好戏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龙四海跑过了举旗人,正式进入了第十圈。就在她脚踏进第十圈的那一刻,忽然开始加速,身轻如燕,仿佛一阵旋风疾行而过。   秦翰眼看着龙四海越跑越快,越跑越轻,身上那二十斤的负重恍若无物。   三个,两个,一个!   快要接近终点时,她前方只剩下了一个身影;龙四海一眼认出,他便是陆畅刚才靠着的那个青年,似是叫赵沉渊。   赵沉渊此时早已无暇顾及其他。   陆畅夸下海口打赌,就是仗着自己的好友赵沉渊跑步极快,心想着能出其不意,摆龙四海一道。而赵沉渊背负了好友的期望,不敢懈怠,纵使心里将陆畅骂了个千八百遍,却还是一路疾奔向前。   跑到第十圈,他只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双腿早就没了知觉,就连不断摇摆的双臂也在泛着生疼……但即使浑身器官都在叫嚣着,停下来,停下来,他却丝毫不敢放慢步伐,不住地朝前奔跑着。   快到了,快到了,他跑过那棵枯树,眼看着举旗人就在眼前。   赢了,他们马上就要赢了……   “赵沉渊是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声音清亮而熟悉。   闻声,赵沉渊像是感应到天敌的猎物,身躯一颤,一咬牙,一闭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前方加速而去——   他身后,龙四海看着不远处在崩溃边缘依旧使尽全力狂奔的青年,唇角不由露出一抹笑。   跑的倒是挺快的……   眼看着举旗人就在眼前,赵沉渊紧闭双眼,仅凭那丝毅力支撑向终点迈去——   一声嘹亮的号角,举旗人手里的红旗向下一压,比赛结束。   不远处的人群发出一声欢呼。   他们赢了?   他惊喜地睁开双目,却只见黑衣女子高挑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朝他挥手。   “再走一会儿,没那么难受。”她慢跑过来笑道。   “比,比赛……”   赵沉渊呼吸沉重,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人群。   “哦,那个呀,可惜了,就差一点点。”   笑意狡黠的女子用手指比了一个“一点点”的姿势。   “速度不错,就是还差些体力,”赵沉渊又听她道。   “不过没关系,从明天早上开始加练,不过一个月,你跑这个肯定没问题。”   闻言,赵沉渊止了步子,呆呆地看着这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带笑的女人,心里忽然蹦出了六个字:   笑面虎,要人命。   .   等到所有人都跑完十圈,三三两两地跌至原地的时候,龙四海已经收了汗,起身负手站在众人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兵,她脸上笑意依旧:“愿赌服输,明日卯时各位就在这里集合。”   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好像刚刚跑完十圈负重跑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而反观底下的新兵,想要反驳耍赖,却都已经没了力气。   陆畅苍白着脸靠在赵沉渊身旁,快炸开的肺像是破风箱似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静默无声的众人中分外引人注目。   龙四海寻声望来,见他这模样,脸上笑意更甚::“今日是各位报到第一天,我也不想练得太狠,让你们打了退堂鼓。”   “吃了午餐就去休息吧,安顿好行李,好好睡一觉。”   “明天卯时我在这里等着诸位,一个人,迟到半刻,就多罚一圈,不愿意跑的,我也说了,军规处置!”   说到最后,她声音一改清丽,严肃而冷酷。   陆畅累得昏头昏脑,在强光的照耀下,他眯眼看向不远处的玄衣女人,恍惚之间,却好似是看见了那个六年前指点沙场,将北魏打得不堪一击的女将军。   赌场规矩:落子无悔,愿赌服输。   他陆畅虽不是什么君子,可是江湖规矩还是要守。   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他有些费力地将自己推离赵沉渊的肩膀,直起身子来,点了点头。   “是,教习,遵,遵命!”   龙四海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眉头微挑,眼里满是狡黠。虽说是被挑衅,她却也太不生气,因为现在的陆畅,很像一个她认识的人……   烈日骄阳下,她似有感应的抬起了头,只见不远处的景随风黑衣银甲正含笑看她。她朝他挥挥手,走了过去——   “都统也来看热闹?”她笑道。   景随风挑了挑眉:“你这是把当初左正天对付我们的那套原封不动地用在了这群新兵身上?”   闻言,龙四海笑意更甚:“你还记得?”   “只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人口中的左正天,曾经是北山大营的总教头,也是如今的兵部尚书。这位左大人,出自五门世家之一的崇奉左家,为人正直,做事圆滑。   那年她和景随风一道进了北山大营,两人早在进大营之前就已经随着龙风行习武多年,因此对于大营一开始枯燥而乏味的体能训练很不当回事。当时的教习碍于二人身份不便训斥,这事便传进了左正天的耳朵里。   那日的左正天一如今天的龙四海,笑眯眯地给他们两人下套,连条件都一样,如果能跑赢,那便不用晨练;若是跑输了,便要加练。   结果可想而知。   连着两个月,他们两人天不亮就起床,绕着校场跑圈,晨练还没开始,便已经累得喘不上气。   她看着那些新兵,恍惚之间仿佛是看见了当年的两人,笑道:“当初我还纳闷儿,就你原来那脾气,怎么着也该带着我和常修与左正天再大战八百回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服了软?”   景随风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了她含笑的脸上,声音低沉:“因为……我忽然明白,轻狂任性,是有代价的。”   “你还怕那个?”她目光仍在跑道上,也便没看见景随风眉眼缱眷。   “原来不怕,可那时忽然怕了……”   “为何?”她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好奇。   他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再解释。   正在这时,秦寒俯身过来,似是与他有事向商。龙四识趣的告退,走到一半又道:“今晚约了常修,你可别忘了。”   景随风点点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消失在了校场之后。恍惚之间,秦寒似是听他声音喃喃:“还是说不出口……”   他想说,当时他怕了,因为连累了她。   她为人谨慎温和,若非是为了他,绝不会与左中天打那个赌。   那日,她刚巧来了月事,十圈罚跑以后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当她微凉的身躯靠在他的怀里,不住低吟,十六岁的少年终于明白,义父所说的软肋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章 当年模样   这天晚上,星月当空,太阳已然沉睡,大地上炙热的温度渐渐散去,晚风吹拂过窗台,传来一阵舒爽凉意。   陆畅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白天疲累的肌肉在一下午的休息之后迟缓地发出阵阵酸疼的信号,全身上下,从脖子到脚后跟,似乎没有一处得劲儿的地方。   “沉渊,沉渊……”   睡不着觉,他迫切地想找人聊聊天,轻轻拍打着一旁的床铺,赵沉渊有些不耐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传来:“什么……”   “你说,我们怎么就这运气,遇上了这大公主当教习。”   赵沉渊刚刚要睡着,冷不丁地被陆畅这么一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转过身去,只见陆畅双眼瞪得溜圆,毫无睡意的模样。   “我阿娘说得没错,最毒不过妇人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沉渊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些睡意沙哑,“是我们挑衅在先,输了也不奇怪。”   女人那张含笑的脸依稀之间在他眼前浮现,赵沉渊耳旁又响起她的声音——“速度不错,就是还差些体力……”   他翻了个身,目光看向窗外漫天星辰,声音淡淡:“愿赌服输,在背后说人坏话,非君子所为。”   “赵沉渊!”陆畅一打滚从床上坐了起来,“小爷不是愿赌服输了吗,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我?你到底是谁朋友?”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赵沉渊没搭理他。   闻言,陆畅撇了撇嘴:“就差那么一点儿,今日你若是跑赢了,睡不着的可就是她了。”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就差那么一点儿,你要是先没跑那十圈,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他说得起劲,赵沉渊却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没跑那十圈,我也赢不了。”   最后一圈的时候,他肺都快炸了,可是反观大公主,不徐不疾,连气息都没乱。   如何赢得了?   陆畅看着赵沉渊一脸认真的模样,心知他不会乱说,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就当是小爷我让她了,早晚让她看看我们的厉害。”   对于好友一激就爱说大话的行为,赵沉渊已是见怪不惊,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漫天的星星,再没说话。   今夜繁星汹涌,月亮也被挤在了天幕一角,发出些暗淡光芒,将舞台全然让给了这漫天云汉。   夜幕下的善景镇在一天的忙碌之后沉静了下来,街道上人影寥寥,万家灯火却如满天星光闪烁。   招财酒馆里,忙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得以休息放松,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酒杯碰撞,带起里头琼浆荡漾,折射出客人们潮红的面庞,闪耀的双眼。微醺的酒意打开了话匣,同坐一桌的人们相互倾诉着自己一天里的如意和不如意。日常繁杂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眼前只剩喧闹的小酒馆,闪烁的烛火,还有面前的三两好友。   龙四海望着圆桌正中的烛火,酒意上头,不觉有些发神。   “不行了,明天还有晨练,我不能再喝了。”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常修递过来的酒杯。   常修见她双颊微红,也不多劝,转而将酒杯递给了景随风:“不管她,咱们俩接着喝。”   景随风从善如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白瓷酒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常修喝得正高兴,挑眉问道:“怎么,明日不用办差?”   常修笑着摇头:“手上差事有了眉目,明日休沐。”   “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三人久违相聚,常修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好友,嘴角仍旧不住上翘。   “殿下,来,你不用喝,我还是敬你一杯,恭喜你逃出魔窟!”   说着,他自顾自地给自己斟满了酒,刚要入喉,却冷不丁被龙四海推了一把,酒液洒在了衣襟处,化作一块块水印。   “可去你的吧!什么魔窟?”龙四海瞪他一眼,“那日你打人,我可还没和你算账呢!”   常修乐了:“打人?那是他该打!”   “不信,你让阿风评评理。”   他扭头看向景随风,眼里带着些许醉意:“阿风,你说,那日若换作是你,是不是也得动手。”   还不待景随风回答,龙四海摆摆手,泛红的脸上满是不屑:“得了吧!阿风才干不出这种事儿呢。”   语罢,两人纷纷看向景随风,只见他平静地将嘴边的酒杯放下,似是理所当然地点头。   “嗯……当然该打,打轻了。”   常修闻言一乐,炫耀似的朝龙四海抬了抬下巴,仿佛是在说:听到了没?他就是该打。   晚风吹拂,龙四海单手倚在窗边,瞧这两人一唱一和,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还小是吧?”   常修和景随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然。”   “犹当少年。”   “风华正茂。”   龙四海一把花生壳扔在了两人身上。   弄罢,三人纷纷笑开了。   “若真是还小,就好了……”她眼中含笑,话语里满是怀念。   些微的蝉鸣声从窗外传来,夏天的风带着一股独有的暖意,和酒气混杂,萦绕在龙四海鼻尖,让她有些飘飘然。   “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嫁给他,”一旁常修死咬着八荒不松口,“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是我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当初就凭你那军功,要点儿什么不好?就算不想惹那位起疑,你要点儿金银,要点儿远些的封地,给自己留条后路,哪儿不好? ”   “后路?”她挑了挑眉,唇角含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来什么后路?”   说着,她看向常修,眼神定定:“这话今晚咱们就当作露水之说,以后再莫提起。”   “我知道,”常修抿了抿唇,“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景随风打断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别再说了。”   常修抬头,看景随风神色淡淡,忽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他心里的疤……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不提了,不提了,”言罢,他看向龙四海,转了话题,“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想起回北山大营了?”   “手痒了呗。”龙四海答得随意。   “手痒?”他撇了撇嘴,“想练手?昭狱也缺人,又在通京,明明比北山大营方便多了……我看你就是偏心阿风。”   此话一出,龙四海乐了,一只手抬起常修的下巴,似是轻浮公子一般道:“哟哟,你这是想争宠呀。”   “是又如何?”常修挑眉。   她呵呵一笑,忙道:“我现在是自由身,长聚的时间还多着呢。只要大人赏脸,小的随时奉陪。”   她故作伏小做低的模样,惹得常修扬唇一笑:“那殿下可得说到做到。”   星光透过前门照进小酒馆里,和烛光交织,将光影打在墙上,映出三人玩闹的身影,与十几年前似是别无二致。时光像是一汪淙淙流水,来了又走,他们便如这流水下的石块儿,在无尽的冲刷之中努力地找寻着当年模样,暗自期望着,一切都未曾变过。   聚会结束时,龙四海看着两人,忽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常修一愣,略微冰冷的手穿过酒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自己人,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第二十一章 凡她所爱,皆想奉上……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寅末的更声刚响第一遍,龙四海便已起身。   屋内仅燃了一盏油灯,微弱的光芒忽明忽灭。她睡眼惺忪地摩挲着起了床,穿戴好衣服,推门而出,屋外却仍旧是漆黑一片。   天上星辰仍旧闪耀,月亮也还恪尽职责地守着夜晚。   她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正欲活动活动,低头一看,却发现门边上又多了件小东西……   自从那日她收到花后,每天早上起来,门边都有人放了些小玩意儿。   起初她以为是景随风,然而问他的时候,景随风却是一脸茫然。   原本她还有几分警惕,检查再三却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劲,几天下来,她便也欣然接受起这每天早上的小惊喜来。   今天出现在她门口的是一只小小的风铃,铁制的铃铛下挂了一枚木做的吊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风铃做工不算精致,却也甚是古朴,别有雅趣。她借着天边月光,端详了一番,这才将它收入房中,挂到了窗台上。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风铃轻响,叮铃铃的声音分外清脆。   不远处的树梢上,八荒看着那只被她挂起的铃铛,寒如清潭似的眼中露出些微笑意。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这世间凡她所爱,他尽想为她奉上。   .   当龙四海到达校场的时候,卯初的钟声刚刚敲响,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众人。   点名报数,三十个,却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虽然众人都是一副没睡醒呵欠连天的模样,但好歹无人迟到,队列还算整齐。   她算是满意,清了清嗓子,招呼着众人开始。   “十圈,我在此计数,卯末前跑完的人,还来得及去吃顿早饭,若是慢了,便只有等着午食了。”   她一声令下,三十个人鱼贯而出,飞跑起来。   陆畅昨天晚上不知怎的失了眠,想着这貌若天仙,行如夜叉的教习,半宿都没睡着,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眼底还带着青黑。脑子一片木然,他拽着自己依旧酸疼的双腿在跑道上磨蹭,一边低声喊住了在他前面的赵沉渊:“阿渊,阿渊,你别跑太快,在前面带带我。”   赵沉渊闻声转头,只见好友像是只不情愿的毛毛虫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不由皱了皱眉:“我等你,但是你快些。教习不是说了,卯末前没跑完便来不及吃早饭。”   “不过是些馒头咸菜,小爷我不稀罕。”   虽说浑身都很难受,但是他嘴上依然不饶人。   赵沉渊挑眉,声音漫漫:“是,陆三少玉盘珍馐吃惯了,自然不将馒头咸菜放在眼里……可是你确定你能熬得到中午?”   “这……”   还不待陆畅说些什么,他的肚子便待他先行一步回答了问题。   赵沉渊不由一笑,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道:“所以啊,快跑吧,馒头咸菜也有好吃的时候。”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着,因着那股颇为陌生的饥饿感,陆畅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开始认真起来。   长跑,不仅是对体力的严格考验,也是对精神的一次磨练。   长路漫漫,圈数不断,手臂和双腿有序摆动,大脑却在这时清闲了下来,无所事事。时间被无限度地拉长,每一次抬腿举手都被放大,甚至连鼻尖汗珠滴到胸前的细微动作都变得无比清晰。   跑道,就像是一座移动的监牢,在无休止地劳动中磨灭着人的心神。   因此,在长跑路上,同伴就显得至关重要。   很快,另外两个青年就靠了过来,崔四和左达。   两人都是世家子弟,与陆畅和赵沉渊也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在这军队里,四望无人,孤立无援,大家便朝着自己熟悉的人不自觉地靠拢。   大家本就在相同的环境下长大,又同在一队训练,很快便在跑道上熟络起来,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话题从国子监的教书师傅,到了宝林斋的新墨,又说到了西坊的老鸨姑娘。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跑完了六圈,在第六次与龙四海错身的时候,交流的话题终于绕回了这位新来的教习。   与陆畅不同,其他两个青年对龙四海十分好奇,六年前,金御镇国公主的名字蜀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还是个面美温柔的姑娘,我们这是撞了大运呐。”   “就是,光看着教习那张脸,别说加练十圈了,就是二十圈,我也有劲儿。”   两个人回头看向那个玄色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挂起了点笑。   陆畅对此颇为不屑:“瞧瞧你们猪八戒见仙女儿的样子,简直给我们五门世家丢脸!”   “再说了,说她长得漂亮,小爷没意见,可是温柔?你们眼瞎了吧!”   “唉,话,话可不能这么说,昨天我们……那,那般闹事,换了别的教习,哪个会,如此好声……好声好气地打赌?只怕,只怕直接就上,上脚了!”   略微白胖,跑得快要喘不上气的左达对此看得颇为明白。   “她敢?”陆畅眼睛倏然睁大,“小爷大理寺告她去!”   “我看你们一个个的,”他转头看向其他三人,“就是被美色迷了眼,母夜叉披上了美人皮都看不出来。”   “陆畅!”赵沉渊皱了皱眉,转头喝了他一声。   “瞧瞧,”陆畅像是找到证据了似的,“见色忘友,还没来两天,你都为她骂了我多少次了?”   “那是你该骂。”赵沉渊毫不示弱,狭长的眸子斜了他一眼。   接二连三地受到打击,陆畅心里对龙四海已是不服到了极点,话不经脑子从嘴边溜了出来:“我看她就是个狐狸……”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膝盖一麻,一个马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唉哟~”   这一摔摔得不轻,胸腔里的气都被摔了出来,他痛苦地趴在地上咳嗽起来。其他三人见状,赶紧停下去帮忙。   又是拍背,又是顺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劲来。   赵沉渊扶着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冷不丁来了一句:“现世报。”   “什,什么现世报?”陆畅狠狠喘了两口气,“小爷就是昨晚没睡好,影响了状态!”   说着,他推开了一旁的赵沉渊,向前慢慢跑去。   “快点儿,一会儿跑慢了没早饭吃了!”前方传来他颇为不耐的声音,三人看着不断超过他们的同伴,赶紧跟了上去。   阵阵脚步让地上的万千砂石轻轻地颤抖,相互碰撞,传来“沙沙”声响。   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陆畅倒地时,有那么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混进了这一片砂石之中。 第二十二章 想试试,便试试吧   朝阳渐渐从云彩后面露出了脑袋,沉睡了一晚的通京渐渐复苏。   南楼街上的各家商户从晨梦中醒来,大大小小的铺子依次开张。门板与地砖相碰,传出大大小小的“砰砰”声,像是礼炮似的,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景随风今早奉蜀皇的命令进宫复命,出宫后一路来到了南楼街角的东宁楼。   东宁楼,作为通京最有名的茶楼酒店,出名不在于菜肴昂贵精致,而在于菜品繁多;从清晨早餐,到下午茶点,再到凌晨宵夜;从辰时到丑初,一年到头几乎全无休业时间,永远都开着张,永远都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景随风到的时候,一楼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前来吃饭的客人,门外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焦急地等着空桌。   伙计一眼便认出了他,上前恭敬道:“客人,二楼已经有人等了,快请……”   他随着小二轻车熟路地进了二楼的包厢,一推门,只见龙风行正在品茗。青花瓷的茶盏在他宽大的手里显得小巧玲珑,腾腾白气在空中蔓延,浸润了满屋茶香。   “来试试,从江南来的新茶。”   景随风从善如流,坐在他对面下首处,滚烫的茶水顺着瓷杯入了喉,茶香馥郁。   “如何?”   他蹙了蹙眉:“随风不懂茶,只觉茶香倒是挺浓……只是有些太浓了。”   闻言,龙风行笑笑,又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掺了一口。   “好茶也好,坏茶也罢,都是人定。若是喜欢就多喝些,不喜欢,倒掉便是。”   景随风抬头看他,只见他似笑非笑,话里似乎有什么深意。   若龙四海在这里,恐怕会大吃一惊。原因无他,龙风行招待景随风的茶水正是那日她在坤宁宫里喝的——乃是江南每年进贡的贡品毛尖,只有帝后可以享用。   “那天你们三个聚过了?”龙风行放了茶杯问道。   “是,许久不见了。”   “常修案子查得如何?”   景随风身子往前微倾:“查到了礼部的童禄头上,听他的口气,童禄只怕是供出了些什么……随风担心,若是查到沈岩那里……”   过去五年间,义父一直与礼部和户部的高官有所交易,怎料有人做事不干净,引了陛下生疑,特派常修调查。常修已经一路查到了礼部的童禄,而与童禄接触的,正是一直与他们有来往的沈岩。   若是沈岩被常修抓到,他们恐怕……   景随风一边说着,眼里露出担心神色,龙风行却是挑了挑眉,嘴角笑意更甚。   “沈岩?”   “他不是被流放了吗?流放路上,变数可不少。”   景随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难怪义父要出手帮隆昌宫那位。”   “不过顺手,一箭双雕。”龙凤行笑了笑,单手把玩着那只青瓷茶杯,还带着些茶温余热。   他又道:“这边的事情你先不用管了,和常修走得太近,套消息难免被看出破绽……燕国那边接触的如何?”   景随风皱眉:“本来快要谈妥,可是临时出了些变数。”   “哦?变数?”   “燕策这条线,出了些问题……”他顿了顿,看向龙风行一脸深沉,解释道,“义父可知,当年燕皇后宁氏本有位嫡子,可出生后没多久就失踪了……”   “嗯,当初事情闹得挺大,大陆皆知。”   景随风又道:“近来,宁家似乎是找到了些线索,想重新寻回那个孩子……燕国立嫡立长,若是找回去,只怕燕策就没用了。”   “这样啊,”龙风行一顿,放下了茶杯。   他看向窗外,古潭似的双瞳映出窗外人潮繁华,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半响,景随风听他道:“燕策既已经知晓此事,定会从中阻拦,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景随风点头称是,望向窗外,只见天光已然大亮,连忙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随风得赶回大营,义父恕罪。”   龙风行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临走时又招呼道:“楼下有包好的如意酥,带回去给那丫头吃。”   .   龙四海在大营里呆了大半个月,正觉得肚子里缺油水,景随风便带回了一盒东宁楼的点心。   红绸包裹着方形木盒,还没打开,点心的香气就已经溢了出来。她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不远处食堂里还在吃早饭的新兵,终还是没忍住,从里头夹了一块儿如意酥。   酥饼还带着微微的热度,芋馅儿散发出浓烈的奶香,一口咬下,酥皮便在嘴里化成了渣,细小的油脂混合着面粉和芋泥,好吃得让人掉了舌头。   一个酥饼下肚,龙四海意犹未尽,可是转头看去,只见已经有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她赶紧将酥饼放下,上前站定。   不多时,校场号角吹响,三十个新兵已然到位。这二十多天的光景下来,原本细皮嫩肉的青年们都比原来黑上了两个度,倒是有些新兵模样了。   只是……   她目光不由看向第一排末尾的陆畅……某些刺头仍旧不服她。   秦寒这些日子为了这不省心的小舅子,见她都得矮三分。   她也不可能真的将人送进刑房挨板子;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只怕还没挨上两下就得残废……真是如此,景随风只怕不好向陆家交代。   一轮报数结束,她看向众人宣布道:“从今天上午起,咱们开始练一些擒拿的基本功。”   说着,她招呼着前排的一个新兵上前演示了两招。   “这两天,咱们不练其他的,先学会出拳和摔跤。”   她举起右臂来,右手握拳;四根手指握向掌心,死死攥住,再将大拇指扣在了食指上。   “各位先好好学学该如何捏好你们的拳头;出拳的时候,拿指根关节处去打人,手腕要稳,手背和小臂要成一条直线。”   见她演示,下面的新兵纷纷开始练习起来。进入北山大营快一个月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学与战场和格斗相关的东西,不由新奇里带了些激动。   一群人中,陆畅做得分外有模有样,拳头握得标准,出拳也很是利索,一看便是练过的。   龙四海看了一眼,招呼道:“陆畅,上来演示!”   陆畅闻言,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   他自幼跟着大哥习武,功夫练得很是不错,平日里只是没机会用罢了。   四目相对,龙四海知道,这人又要起幺蛾子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只听陆畅道:“小的听闻教习在战场上英姿飒爽,不妨让属下领教领教?”   赵沉渊闻言,小声喝他:“陆畅,你想干嘛?”   这人做事没个章法,想一出是一出。   这一天天地闹腾,若是换个教官,以下犯上的罪名早就够他挨板子挨到屁股开花了!   然而陆畅并没有收敛,反倒是抬了抬下巴,朝他抛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陆畅转而看向龙四海,脸上带笑:“怎么样教习?可否让我们见识见识您的本事?”   他本以为龙四海会推脱,可出乎意料的,她答应得分外顺畅:“行呀。”   说着,她挑了挑眉,朝他招手笑道:“既然你想试试,那便试试吧。” 第二十三章 可是他,很讨厌   昨夜刚下过雨,天还阴着,砂石地里的水汽仍未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龙四海随意地拾起一根树枝,在原地画了一个圈,便算作是比武台。   陆畅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直到与她两两相对站在圈里的时候,仍旧有些懵。   “之后还要训练,咱们速战速决,一局定胜负,可好?”微微笑着的模样似是在与他商量。   陆畅点头:“行,一局就一局。”   语罢,两人相互一抱拳,比武正式开始。   陆畅的长兄是行伍出身,曾在龙风行麾下做事,练得是标准的军中招式,然而路府的教武师父却是江湖人士,招式里又多了些洒脱多变。   因此,陆畅的功夫也算是集两家之长,从小打到与人打架,还从未输过,每次打完,都是陆夫人登门去给人家赔医药费。   在诸多招式里,他最喜欢的是地上功夫,因此从一开始,他便想方设法地要将龙四海往地上摔,又是击腿,又是下套,怎料龙四海却怎么也不上钩。她不停地往后退,躲避着陆畅的攻击,陆畅也便来了精神,步步紧逼,两人一进一退,旁人看来,龙四海似是处于劣势。   “这教习功夫不行啊,”一旁的外行人看着热闹,评头论足。   “是呀,被逼成这样,迟早要被赶出圈外去。”   圈外的新兵议论纷纷,原本正在巡视的秦翰瞧见龙四海这里又聚集起了一群人,赶紧过来查看,只见大约直径十步的圈子里,龙四海和陆畅一攻一守,正打得欢。   他皱了皱眉,顺手拽住赵沉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沉渊看了眼陆畅,声音无奈:“阿畅今早叫着要与教习比武,教习答应了。”   “什么?”   赵沉渊再次看向比武圈,只见陆畅步步紧逼,眼看着龙四海已经被逼到了圈边上。   “快看,快看,陆畅是不是要赢了?”   “好像真是!”   “一个大男人和女人打,他也不害臊?”   “可是话说回来,这镇国公主武功也不怎么样啊?”   七嘴八舌地声音传来,秦寒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人,问赵沉渊:“你觉得陆畅会赢?”   赵沉渊摇摇头:“属下看不懂,但是属下觉得……应该不会。”   秦寒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小子还算聪明,殿下,这是在给陆畅下套呢……”   步步后退,看起来是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其实只是试探,外加将陆畅引到她想要的地方。   果不其然,眼看着龙四海离圈外还剩咫尺之距,陆畅一个侧踢想要将她逼出去,就在这时,她脚尖点地回旋,绕到了陆畅身侧。   陆畅太过急切,重心已经偏移,只消一个轻推便能被逐出圈外。只是出乎秦寒意料,龙四海却没有推他,而是一个侧脚正正好好地踢到了陆畅膝盖上两寸。   秦寒一惊,那一踢只需往上分毫,她便能废了陆畅……   随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陆畅摔倒在地,被龙四海用膝盖顶住了喉咙。   雾似的小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知不觉中已经给这天地披上了一层轻纱,玄衣女子的头发上聚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美人尖落到了额头,滴在了陆畅的眼皮上。   层层雾气间,天地朦胧中,清丽的女声清晰异常:   “你可能在想,我不过一个女子,再如何也定不如你。但你知道吗,所有这样想的北魏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   龙四海在校场教训陆畅的事情随着天上纷纷扬扬的小雨传遍了整个北山大营,至于她是如何在瞬间将陆畅放倒的,一旁的新兵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清。   不出意料,这事也传进了景随风的耳朵里。   这天晚上,两人在招财酒馆小酌,景随风含笑的声音响起:“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出手。”   “忍他好多天了,”龙四海挑眉,“今天正好逮着机会。”   搭配着老板娘赠送的小菜,几杯酒下肚,两人有了些醉意。   龙四海问道:“我也好奇,世家每年想往北山大营和天机卫送人,这不稀奇,但你也能忍?”   她想着,景随风一贯承袭龙风行练兵的作风,这些不好管教的世家子弟,他压根儿就不会收。   闻言,景随风笑了笑:“少年心热,这些年倒是冷静了不少……不过是几个世家子,收进来,好好管教便是。”   他说得似乎很是轻巧,可是唇边那丝笑意却是越看越勉强。幽幽烛光中,龙四海望着他强装笑意,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眼前的青年是武英王的养子,当年龙风行兵权在握的时候,他曾是通京炽手可热的少将军,心性之高,可想而知。有着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做后盾,当年的北山大营在他手里,以治军严明着称。   不管是朝臣还是世家,只要是他不愿意收的人,纵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进不了北山大营。   心随朗日,志与秋霜,那时通京最明媚的天里,是少年鲜衣怒马,笑意张扬。   他说:“北山大营会永远守望通京,而臣,会在这大营里,恒久守望着殿下您。”   当时她也笑了,拥着他的手臂,以为他们的未来真会如此,永远都如那个秋日阳光明媚,不见一丝阴霾。   可是这一切,都在六年前戛然而止。   武英王被夺兵权,作为龙风行的养子,蜀皇当时一度想要夺了景随风的都统之职。她眼看着这父子二人一夕之间全无所有,终究是没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儿。   她在大殿前跪了三天,堪堪保住了景随风的职位。   可即使是这样,北山大营却也再不如当年。   蜀皇信不过景随风,虽说留住了他都统之职,可是看守通京的任务却逐渐偏向了一山之隔的天机卫。   这些年,北山大营的军饷年年在减,武器装备,衣服粮草,统统都是天机卫挑剩下再送过来的。通京世家想要送子弟进军队镀金,首选也是天机卫,只有那些天机卫不想收的,才会被推进北山大营。   阵马风樯,悬若日月,撼守通京近三百年的北山大营,就这样在景随风的手下,如一个迟暮老者,日渐枯衰。这对一个领将来说,是何等痛心之事?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的父皇。   而她对此,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一阵夜风吹拂,略过窗棂,带起桌面烛光忽明忽现。龙四海看着景随风,恍然发觉他锋利的眉眼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成熟内敛,与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似乎差了很远。   她微微一笑,“干杯。”   烛火微光映出了她眼角泛红:“今晚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好。”景随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而温柔。   两只琉璃酒杯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酒馆外,穹苍湿沉,天边玉轮轧露,淡淡清光周遭云雾四合。两人喝到微醺,在朦胧月色下相伴往大营走去。景随风的手随意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声音带着些酒气沙哑:“殿下,你在大营待得可还开心?”   “当然。”龙四海想也没想地作答,转头看他,“这怕是我这六年间最快活的时候了。”   朦胧月光泄了满地,她双颊微红,唇角勾笑地仰头望着他,景随风忽然一下愣了神。   她清澈的瞳里迎着月光和他,轻巧地撬开了他的心室,那些被他死死藏在心里的情愫顷刻之间倾泻而出,盈了满目。   “殿下……”   水汽未散,暮色迷离,而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如今正在他怀里含笑看他,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离她近些,再近些……   酒气随着呼吸萦绕,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丝丝绵绵地缠在他的眼角眉梢,勾着他不断靠近。   “喵——”一声低沉的猫叫破空,转瞬间划碎了月光温柔。   龙四海被这猫叫声唤醒了神,向后退了一步,移开了目光。   “天,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她声音也有些沙哑。   景随风垂下眸子,掩下眼底淡淡失落:“嗯,回去吧。”   说着,他却是转身望向沉沉夜色下的两旁楼房,皱了皱眉。   黑夜中,一个八荒微不可察的身影立在楼房高处,冷冷地看着龙四海身边的男人,眉头紧蹙。   那个男人让主人很欢喜。   可是他,很讨厌。 第二十四章 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在北山大营训练一个月后,新兵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龙四海收到了龙静姝的帖子,反回通京参加四公主府举办的荷花宴。   这天大晴,清早起来只见天空碧蓝如洗,远方云彩高悬,似是朵朵巨大的锦簇花团在天穹盛开。   听她起床,阿昭打了帘子进来为她洗漱,走在门口却发现了两朵带着露珠的荷花和莲蓬,粉白配绿,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她将荷花带进了屋,好奇问它来处:“殿下,这大清早的,门口怎的有捧荷花?”   龙四海接过花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以为回了通京,便不会再收到这些小玩意儿,怎么?   究竟是谁?   北山大营也就罢了,公主府明里暗里的守卫并非摆设,这人竟然能旁若无人地在她门前留下花——   她心里忽然有个猜测……却又摇了摇头,将她抛在了脑后。   “行了,找个花瓶将它放到前厅去吧。”   粉嫩的荷花似是给了阿昭灵感,为龙四海找了一套粉绿色的裙装,糯白色桑丝腰带上用银线绣了荷花暗纹,既与宴会相称,也给龙四海沉静的身姿添了一丝夏季的活泼清凉。   天空骄阳明媚,四公主府后院的竹林郁郁葱葱。流水潺潺,清溪两旁植被繁密茂盛,远远看去深深浅浅的绿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水墨画卷。   龙四海,龙静姝和龙明娇三姐妹在凉亭乘凉,说起了过几日北魏使臣来访之事。   龙明娇着了一袭绯衣明媚,头上的衔珠步摇随着她身躯转动不住摇摆,碎玉叮当。   她红唇微抿,声音不屑:“不过六年光景,刚刚苟延残喘得以休息,这又闹腾起来了。”   六年前龙四海大破北魏,北魏与蜀国签下了每年进贡的合约;而前两年北魏新皇登基,刚刚平定国内动乱,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出访蜀国,为的便是要重新签订和约,减少每年进贡的财物。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起此事,她颇为不屑。   龙明娇的胞兄,二皇子龙和雅在礼部领了差事,最近正在负责接待使臣之事。那些北魏人,人还没到,要求倒是不少,又是要住驿馆北苑,又是要每餐有牛羊猪肉,吃相难看的很!   “他们只怕是忘了六年前如何被大皇姐打破了胆,不识好歹。”   龙静姝闻言笑笑:“北魏人本就这样,得寸进尺也不是第一次,父皇碍着两国的面子容忍罢了。”   “就该再让他们看看大皇姐的厉害!”龙静姝声音娇俏里头还带着些骄傲。   另外二人闻言,相视一笑。   龙四海敲了敲她的脑袋,笑骂道:“两国打仗岂是儿戏,劳民伤财,亏损国之根本,哪儿是说打就打的?”   “我不就是……说说嘛……”龙明娇自知理亏,捂着自己的脑袋,噘嘴似是撒娇。   “不过说起来,当时大皇姐回京的时候,真好看!”   龙四海挑眉,似是不信。   “嗯,”龙静姝竟也从旁附和,“那日我们一起在城门上迎您回朝,鲜衣怒马的,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家少将军。”   “可惜了,”龙明娇叹了一口气,“若大皇姐真是哪家少将军,我早就求着娘娘和陛下赐婚了。”   两人一唱一和,叫龙四海哭笑不得,一把揽过龙明娇笑道:“你那年不过十三,小孩子家家想挺多啊!”   “不小啦!”龙明娇不乐意似的嘟起了嘴,“叶贵妃都在给五皇兄找皇妃了,再过两年不就到我了吗。”   说起龙康宁,龙四海与龙静姝沉默了一瞬。   让叶贵妃给龙康宁相看皇妃,着实让人不放心。   “我听说,叶贵妃似乎是想将自己娘家的侄女儿许给五皇弟。”龙静姝道。   龙四海皱了皱眉,“就算她想,陛下和皇后也不可能答应。”   她听说过,叶贵妃的妹妹并非正房大夫人,那侄女儿自然也是庶女。   堂堂五皇子,怎么可能娶一个庶女做皇妃?   龙静姝摇了摇头:“许是传言有误,但是以贵妃娘娘那个性子……还真难说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夏日清风吹过凉亭,带起三人衣摆在空中飘舞交缠,色彩姝丽,仿若一阵彩烟腾于空中。   三人在凉亭里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最后又说回了龙四海和离一事。在龙明娇心里,自己这位大皇姐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自然免不了说几句八荒的坏话,龙四海听了,却有些难过。   和离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身边有那么多人都不看好她与八荒的婚事,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从未提起罢了。   龙静姝见她笑意勉强,心知是龙明娇没个轻重提到了她的伤心处,忙转了话题。龙四海却再提不起兴致,索性便取了一壶酒,在竹林中找了个清闲处,自己自斟自酌起来。   四公主府的竹林虽不似凌竹轩内满是名贵的竹子,可胜在面积大,萧萧落落的翠竹一眼望不到尽头,立于其间仿若置身山林。   她随意寻了处石头旁坐下,四望之下满是翠绿,仰头看天,又见竹叶满目,将湛蓝的天尽遮了去,稀稀落落的光影透过竹叶间落在地上,身上,似是打碎了阳光,落下斑斓碎片。   竹,是八荒喜欢的。   忽地意识到这点,龙四海不由觉得有些滑稽。   和离后,她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可他却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似的,总是出现在一次次的谈话间,存在于周围人的叙述里,她就连躲个清闲,也有着满天的竹林在提醒着她他的存在。   她将酒壶举到唇边,似是泄愤般地饮下一大口,感受酒气在舌尖蔓延,旋即又换了个仰卧的姿势,半眯着双眼躺在巨石上,静听风跃竹林而过,想要借着酒意将八荒抛在脑后。   然而惬意了不多时,却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   “打!给我打!”   “什么东西,进了军营就了不起了?”   “小爷我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   一声声咒骂颇为刺耳,龙四海睁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起身探寻究竟是谁毁了她的清闲。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寻去,只见三个青年正围在一起,对中间的□□打脚踢。中间人一身蓝色的袍子染上了泥土脏污,块块斑驳,很是难看。可是他已无暇顾及,只能抱着脑袋,默默承受着一次次踢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龙四海朗声喝道。   三个青年一转头,恰巧对上她一张沉怒的脸。   “赵景沓?”   看着其中一个青年,龙四海脸色更加难看。   这人是叶贵妃的侄儿,当初在御花园对她扔石子的,正是这小子。   “见,见过大公主!”   与龙四海一样,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赵景沓也想起了当初御花园之事。他那时年幼,仗着自己的姑母是宠妃,原以为打个公主也没事,怎料却被太子狠狠揍了一顿,连带着姑母也被陛下冷落了一阵子。   自那以后,赵景沓每次见了这位大公主,都有些犯怵。   龙四海挑眉上前,看着三人,语气冷厉中带着嘲讽:“在四公主府聚众打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公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呐。”   “不,不是我,是这小子该打……”   这小子?   龙四海转头看向那个被打趴在地上打的青年,只见青年仍旧抱着脑袋,跪趴在地。   只是她怎么看,都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   “抬起头来。”她道。   青年身子猛地一顿,手却仍旧敷在脸上,不肯拿下。   “大公主的话你也敢不听?”   赵景沓想要讨好龙四海,骂骂咧咧地又踹了他一脚,将他捂在脸上的手强剥了下来。   那张白皙沉静的面孔忽然曝光,这下子,换了龙四海怔在原地。   “赵沉渊?” 第二十五章 敢打她的人?   在龙四海心里,进了北山大营,在她手下受训,那就是受她庇护的人。   而赵景沓敢打她的人?   “哈。”龙四海忽然笑了。   她上前两步将赵沉渊拽起,领到了自己身边。   “能站起来吗?”她声音淡淡。   赵沉渊被她见到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由有些窘迫,点了点头:“嗯,没,没事……”   “手还能动?”   “能,能……”   “那就好,”她瞥了赵沉渊一眼,旋即目光转向赵景沓三人,不经意道:“既然有手,那就打回去吧。”   此话一出,赵沉渊愣了,赵景沓也愣了。   “大,大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赵景沓上前一笑:“小的没得罪您,只是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怎么,怎么您还帮着他呢?”   龙四海偏头看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进了北山大营,那就是本宫的人。你当着本宫的面打他……”   她一声轻笑,左边嘴角上扬扯成一个嘲讽的弧度:“那不是,打本宫的脸吗?”   说着,她拍了拍赵沉渊的肩膀:“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打回去。”   赵沉渊抿唇看向赵景沓,却被赵景沓瞪了一眼。   “教习,属下,属下学艺不精,怕是打不过……”   闻言,龙四海暼了他一眼,两人之间的互动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看来这赵景沓在赵沉渊面前,淫威不小。   她眉头轻佻,冲赵景沓道:“本宫给你两个选择,一,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接赵沉渊一拳;二,若是不愿,那便换本宫动手了。”   话里的威胁显而易见,赵景沓看了看赵沉渊,又看了看龙四海,心里暗骂一句“操*蛋”。   这大公主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搅和事儿……   他赶忙上前道:“不是,大殿下,您也知道小的姨母护短,若是今儿真让他打了,恐怕姨母那儿不好交代……”   赵景沓口中的姨母正是叶贵妃。叶贵妃得宠也不是一朝一夕,他想着,龙四海总归会卖她几分面子。   岂料,龙四海只是笑笑:“纵容自家侄儿在四公主府闹事……赵景沓,你说本宫若是在陛下面前将此事捅破,陛下究竟是罚本宫这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是罚管不住娘家人的叶贵妃?”   她一边说着,脸色越发冷冽起来:“选哪个,快说!不然我帮你选!”   龙四海软硬不吃,疾言厉色的声音引得赵景沓一惊,心里既害怕又生气,只恨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上了这女煞神。   半响,他才抖了身子道:“选,选第一个……”   闻言,龙四海总算是满意,转头看向赵沉渊,声音不紧不慢:“想想平时他是怎么欺负你的,再想想本宫是怎么教你出拳的。这三个人,一人一拳,不多不少。”   赵沉渊眼里仍有些茫然,脚步迟疑。   龙四海见他磨磨唧唧的模样蹙了眉:“赵沉渊,不服命令,你想加练进刑房是不是?”   “加练”和“进刑房”两个词猛然刺中了赵沉渊麻木的神经,想起这一个月来每日早上加练的晨跑,只觉尾椎骨一紧。   他一个激灵,忙道:“属下遵命!”   说着,走上前去,对上了赵景沓那张张牙舞爪的脸。   “赵沉渊,你小心些……”赵景沓小声威胁着。   然而龙四海这笑面虎的威力在赵沉渊显然超过了赵景沓,因此,他只回头看了龙四海一眼,旋即却是毫不犹豫的一拳砸在了赵景沓的脸上。   只听一声闷响,赵景沓被打倒在地,双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低声叫唤开来,指缝间隐隐有猩红液体渗出。   这打不还手的赵沉渊忽然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拳到肉。   见状,赵景沓的两个跟班霎时间白了脸。   “赵,赵公子,小的错了,都是小的手欠……您,您轻点儿打。”   “砰砰”两声闷响,两个青年应声落地。   赵沉渊这才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龙四海的表情,生怕她还不满意。   “教,教习,属下,打,打了。”   结结巴巴的样子让龙四海心头火起,不由训斥道:“打了就打了,怎么和个小媳妇儿似的?”   “抬头挺胸!平时我教你们的都忘在大营里了?”   闻言,赵沉渊赶紧挺直了腰背。左手关节处刚才打人的时候蹭破了皮,现在火辣辣的疼,但是他心里却痛快起来,回头看向倒地不起的三人,脑子里思绪纷飞。   从小到大,赵景沓仗着叶贵妃的关系对他处处打压,拳脚相向不过家常便饭。可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原来趾高气扬的赵景沓也有被人做小伏低,被人打了却不敢还手的时候。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身边的女子。   他回头看向龙四海,只见她杏眼微眯,望着赵景沓神色冰冷。   “赵景沓,这次就这么算了,若是本宫还听说你敢打我北山大营的人,可就不是这么轻巧一拳能过去的事儿了。”   清丽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威胁,赵景沓连忙应是,心里直呼倒霉。   该死的赵沉渊,进一趟军营竟然傍上了镇国公主这棵大树,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然而他心里虽恨,脸上又麻又涨的痛处却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得赶紧送走这煞神,于是道歉的话像是连珠炮似的往外吐。   龙四海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拽着赵沉渊往前厅走去。   她让阿昭将这事与龙静姝说了,又请她唤了个大夫来为赵沉渊看伤。   前厅里,赵沉渊接连摆手:“不,不必了,教习,属,属下没事。”   “没事?”龙四海眉头轻挑,手指越过茶桌按在他肋骨的位置。   赵沉渊皱紧了眉,发出一声闷哼。   “这叫没事?”她语气似笑非笑,“让大夫来看看,若是受了内伤,动了筋骨,我看你过两日出操。”   赵沉渊无奈,只得随了她的意。   大夫来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幸而赵沉渊只是遭了些皮外伤,身上有点儿瘀青,过几日便能好。   “算你命大,”龙四海斜睨他一眼,“挺大个人,被打了怎么就不知道还手呢?”   “打不过,也不敢……”   “什么不敢?”龙四海看他一眼,有些费解。   “你是赵府的嫡公子吧,赵景沓他一个庶子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有何不敢打?”   闻言,赵沉渊一愣,声音苦涩:“嫡公子又能如何?”   赵沉渊和赵景沓的父亲赵毅乃是寒门出身,十年苦读,数载沉浮,这才混得个五品户部郎中之职。   赵毅的正房大夫人,也就是赵沉渊的娘亲,是赵毅的青梅竹马。娘家在南方开点心铺子生意不大不小,也算不上什么望族,她一朝随丈夫进了通京,自然是无所依仗;而赵景沓的母亲叶氏却有个做贵妃的姐姐,两相比较下,这正房与侧室虽说差了个名分,可是倚仗的背景却是天壤之别。   更别说,这些年来,叶贵妃一直撺掇着陛下想要将自己的妹妹抬为平妻,只是陛下碍着御史大夫们手上的笔杆子,一直没松口罢了。   也正因为此,赵沉渊这个嫡子和赵景沓这个庶子在家里的地位简直颠倒。   “属下能进北山大营,完全是靠了陆畅的关系,否则叶夫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松口的。”   赵沉渊看向龙四海,笑得很勉强,见她神色淡淡,急忙道:“属下多嘴了,讲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   龙四海没有接话,却话锋一转,问他:“你是不是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有军功在身,你母亲在家里的地位便不会那么难堪?”   赵沉渊眨了眨眼,垂下了头:“是。”   龙四海自顾自的点点头:“那就好好努力,沐休结束后,加练。”   她拍了拍赵沉渊的肩,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还,还要加练?”   望着那抹粉绿色的身影步伐轻快地消失在门前,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该落下感动的泪水,还是发出惨痛的哀嚎。 第二十六章 杀孽   龙四海并没有说笑,两天休沐结束后,新兵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加练,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算是家常便饭。自从她那日当众教训了陆畅之后,那些新兵们更是听话,让往东,绝不往西,虽说辛苦,但也算是顺畅。   日子在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中如流水般地淌过,很快两个月时间过去,这批新兵在接受了最初的打磨训练后,重新转到了另一位教官李通手下,开始更为细化地训练。   新一批的士兵还没报到,龙四海原以为自己能休息两天,怎料却被景随风告知因为北魏使臣来访,陛下临时决定将秋季的夺旗提前。   夺旗赛是每年的惯常项目,北山大营和天机卫各派出五十人,由抓阄分山的东西两面,在东西两面近山顶处各设自己的军旗。而后两方人马自山脚向上,保护自己队伍的军旗,同时要设法夺下对方的旗帜。   按照往年规矩,夺旗在初秋举行,获胜者可以得到一批额外的封赏。然而今年,蜀皇将夺旗提到了夏末,这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这场比赛。   原本历年夺旗,北山大营历来都压了天机卫一头,可自武英王的事情后,两方军队所获的军饷和新兵质量越差越大。   从前年起,天机卫更是连着两年夺旗。   “事不过三,今年当着北魏人的面,可不能丢脸。”   龙四海目光灼灼,模样看得景随风一笑,声音朗朗:“那是自然。”   情况紧急,一连多日,她都在与景随风与秦寒商议夺旗计划   这日,她刚从景随风那里出来,一抬头,只见天幕高悬,月朗星稀,远处营门外有一对士兵刚刚归营……当中,一个高挺的身影分外熟悉。   “陆畅!”   她朝着人影挥了挥手,陆畅寻声往来,月光下,那张向来张扬的脸却苍白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陆畅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神放空,似是魂游天外。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她鼻尖荡开,望着他脸上未擦净的血迹,龙四海恍然大悟。   “见血了?”   陆畅木然点头:“我,我杀人了……”   他自诩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英雄好汉,可是却从未真正见过血。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脖子上,灼人的温度仿佛从皮肤烫进了灵魂中。   他,亲手夺了一个人的性命,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咽了气……   龙四海皱了皱眉:“你才来两个月,李通怎么会让你出去办差?”   “今日,本该出去的人发了恶疾,李教说我功夫不错,就,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了……”   他本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巡逻任务,怎料半途上却恰好遇见山匪抢人,被他们抓了个现形;原本北山大营的规矩是降而不杀,怎料那山匪动起了主意拿人质威胁他们。   当时陆畅正好站在山匪旁边,李通一箭射穿了山匪的肩膀,眼看着他提刀就要往那老媪身上砍去,平日的训练教陆畅手比脑子快,一挡,一刺——   鲜血喷涌而出……   “我,我杀人了……”他不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六神无主的模样看得人不免有些心疼。   “你等着……”   龙四海撂下这句话消失在了原地,不多时,提回一壶酒来。   “喝了它。”她道。   陆畅看着眼前的酒壶,毫不犹豫,掀盖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从喉头刺进胃里,烧得火辣辣地疼。   他“嘶”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酒,如此烈?”   龙四海咧嘴一笑:“你们景都统宝贝了多年的陈酿,今日便宜你了。”   听她话罢,酒意已经开始上头,飘飘忽忽的感觉,陆畅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云朵上面,一切都变得安逸而模糊,不由放松了下来。   龙四海将他扶到一旁坐着,这才安慰道:“第一次,总是很难接受……但你今日杀的,是该杀之人……在其位,谋其职,这是你的本分,不是你的罪。”   闻言,陆畅转过头来看她,脸上已经起了两块红晕,在月光下,不可一世的青年像是一只大型犬,眼里泛着水汽,神色惶惶。   “教习,我真是怕……”   龙四海心里不由泛起了母性,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别怕,总会扛过去的……”   “那你呢?”他忽然没头没脑问,“记得第一次吗?”   清浅月光下,龙四海温和的脸上表情一顿,封存许久的记忆随着这句话像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   “记得,当然记得。”   那是在北山大营的一场围剿之中——   原本,她和常修只是负责最后清点人头,却不料在这死人堆里却有活人装死。当时那人猛然暴起,吓了常修一跳,手里的刀落了地。   那人是山寨里的二当家,生得短小精悍,手里的弯刀像是天上的月牙泛着寒霜,招招致命,常修招架不住,疾步后退,最后竟跌倒在地。眼看着弯刀就要划破他的脖颈,龙四海手中的剑往外一掷——   她的本意是想打落那弯刀,怎料太过紧张,剑锋偏了三分,竟直直地擦过了那人的颈脖。   龙四海至今犹记得在剑刃划过的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四散开来,粘稠的血雾进入空中,犹如漫天红雨,浇了常修一头一脸。   “那你,怕吗?”陆畅睁大了眼睛问。   龙四海没好气似的瞥了他一眼:“你真当我是妖魔鬼怪,以杀人取乐不成?”   “当然怕,怕得我三个月都没敢握剑。”   “后来呢了?”   龙四海勾唇轻笑:“有人逼了我一把。”   “谁?”   龙风行。   在练武场上,他举着重剑,步步紧逼,往死里砍她,将她赶至绝境却仍不肯罢手。直到重剑落在她眼前,眼看就要将她削成两半的时候——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再次握住了手里的剑相抵抗。   “那日他告诉我的话,今日我也送给你……”   “这世上,当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保护自己,保护同伴;活下来,就是至上真理,绝对正确。”   陆畅神色若有所思,似是将这话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完全听懂。   龙四海搡了他一把,缓了声音道:“乘着酒意回去好好睡一觉,多和你那些兄弟们插科打诨,别老想着这事。”   说着,她起身便要离开   淡淡的月色给玄色的劲装披上了一层细纱,朦胧之中,陆畅见她转过头来声音清丽:   “啊,对了,今年的拉练,新兵里,李通推举了你和赵沉渊,好好练习,陛下和使臣面前,可别给我丢脸!”   .   夜色之中,龙四海脚步沉静而放松,似是在这夜间漫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远没有那么平静。   今夜陆畅的话,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那些被她故意压在心底的东西。   来北山大营那年,她刚满十五,正是姑娘家年少烂漫之时。可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渐渐看清,自己看似和顺喜乐的生活下那些渐起的波澜……   就在前一年,公孙皇后的父亲,公孙老将军去世了。   公孙家是武将世家,家里的男儿,寿终正寝的是凤毛麟角,大多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以至于到了如今,诺大的将军府,早已是门楣凋零,唯剩了公孙皇后的侄儿公孙澜,却因为从小体弱,习不得武。   随着老将军的去世,公孙家再无后继之人,落败近在眼前;而失去了娘家支撑的公孙皇后,便如一片浮萍飘荡,连带着身为太子的龙霖烨,也失了母家倚仗。   坤宁宫往后是可预见的,危机重重。   龙四海自小随着龙风行和八荒习武,天赋能力都很不错,她想着,纵使公孙家没有了可用习武的男儿,她还可以……   也就是那时,龙四海下定了决心,要进军营。   可是那时的她便如今日的陆畅一样,行军打仗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她不知道战场残酷,也不知道手染鲜血,夺人性命是一件如何令人神魂战栗的事情。   殷红的鲜血染在肌肤上,带着浓烈的腥气和温烫的触感,像是烙铁一般印在了她身上寸寸。自此,天山雪,岷江水,朝露晚霜,香汁玉液,再洗不清她一身带血。   时至今日,哪怕她已经造下无数杀孽,可每一次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她手里陨落枯败,她还是止不住地心惊胆战。   天边的月亮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惶恐,藏了一半身子在云身后,满天星辰也纷纷躲进了天幕,再不见踪影。   大地一片黯淡,龙四海熄灯后却始终睡不安稳。模糊之中那些可以被她抛在脑后,隐在心底的记忆如潮水翻涌,挤满了她的梦——战场上断臂残肢,士兵绝望仓皇的眼神,像是图画般在她眼前一一闪现。   床榻上的女子翻滚着身体,发出难受的梦呓,好看的细眉拢在一起,拧成了一个结,光滑洁白的额头上细汗密布。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起窗边风铃叮当声响,下一刻,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床边。   清凉月光下,八荒望着床上被梦魇住的姑娘,只迟疑了片刻,便默默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额头,为她拭去额间汗水。他半蹲在她的床榻边上,正如曾经做过千万遍的一样,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温声安抚:“殿下莫怕,无事了,无事了……”   “是梦,都是梦……”   轻柔低沉的声音暗杂着心疼,和着床边风铃细响,变作一支温柔的曲子,渐渐安抚了这场长夜噩梦。望着面前人神色逐渐缓和,八荒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俯身看着龙四海,不自觉地用手指细细描画着她的轮廓……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月亮西沉,朝阳东升,晨曦透过窗台撒在一床锦被上,颜色温暖而柔和。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龙四海迷迷糊糊地醒来,走到床边,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她依稀之间想起昨晚似乎做了一场噩梦,但是细细想来,又并不恐惧,似是有什么人一直陪在她身旁……   “叮铃铃……”晨风拂过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她低头一看,只见床边放了一只木雕小狗,在朝霞照耀下神态可掬地朝她翘起了尾巴。 第二十七章 有教习在,怕什么?……   忙碌中的日子似离弦的飞箭从掌心快速溜走,一眨眼,夺旗近在眼前。蜀皇带着太子亲临北山,一同到来的,还有北魏的一批使臣。   按照惯例,景随风作为北山大营的都统,与天机卫的首领钟杰二人一同在圣上面前抓阄,决定东西面的登山方向。   出了皇帐,钟杰咧嘴一笑,声如洪钟:“景都统,去年前年连着两年我们都夺了皇旗,今年若是再拿,我们天机卫可都不好意思了。”   天机卫这位首领身高八尺,髯发浓密,结实的肌肉在盔甲下若隐若现,古铜色的皮肤显得牙齿十分白皙,咧嘴一笑的模样带着些嘲弄。   他是从边陲小镇一路凭着战功才拿下了天机卫首领,因此很是看不上景随风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有一个武英王做养父,在北地战场才练了两年就回京当上了都统,这种凭着家世升官的花架子,他钟杰最是不屑。   他挑了挑眉,面带挑衅地看向景随风。   他原以为景随风会与自己争执两句,怎料景随风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一派清冽,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让钟杰更加不悦,旋即上前一步,又提议道:“景都统,咱们俩不若打个赌可好?今年的输家向赢家在通安门外磕个响头。”   景随风看着钟杰颇为难缠的样子,拧了拧眉,语带不耐:“钟首领好兴致,恕随风不相陪!”   说着,拱手朝他敷衍似的一礼,抬步便要往营地走去。   钟杰不死心,在他身后高呼:“怎么,在心上人面前,景都统怕了?”   闻言,景随风步子一顿。   钟杰见他止步,知道自己是打在了景随风的七寸上,颇为得意又道:“这通京谁人不知,当初若不是武英王出事,哪里轮得上那侍卫来做大驸马,您说可不是?”   似嘲非讽的话在景随风耳旁传开,让他一下沉了脸色,转过头来的时候,嘴角勾着丝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过本都统倒是好奇,激将法用成这般模样,钟杰你又是如何坐上这天机卫首领之位的?怕不是,也徒有虚名?”   两人争锋相对,声音不小,皇帐外往来禁卫,侍从将之听了一清二楚,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   北山大营和天机卫不和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如今在皇帐外竟公然吵了起来,只怕离彻底撕破脸不远了……   两人在皇帐前的争执引来了太子,龙霖烨呵斥了二人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营帐,景随风朝秦寒露出了手中的签条。   秦寒眯了眯眼,只见明黄的绸布上,一个清晰的“西”字。   “西面平坦易攻,咱们这开局可不算好。”   “无妨。”景随风沉了声音,“我们的策略本就重守,只是你与殿下换个队,你带人防守,让殿下跟着二队负责夺旗。”   闻言,秦寒恍然大悟:“您难道是想让殿下走崖壁那条路?”   东面易守难攻,上山一共有三条路,其中一条在崖壁边上,地势复杂而险峻,少有人走。   景随风点头,只道让他尽量拖延时间,崖壁那条路他与龙四海多年前便走过;虽说算是剑走偏锋,以她的身手,却也应当不成问题。   一阵风吹过,乌云遮住了太阳,原本晴朗的天空转阴,带来了几分凉爽。营帐外不远处,双方四十人马已然是摩拳擦掌,互相打量着对方的人马。   天机卫中有一人也是世家子弟,名叫王荣,刚巧与陆畅不大对付。两人千算万全没算到竟能在这里碰上,站在山脚下,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路三公子竟然也来夺旗?看来今年北山大营没什么可用之人呐。”   王荣乃是曲善王家的二公子,几年前在风月场上与陆畅狭路相逢,却在喜欢的歌姬面前被乃夺了所有风头,从此结下了梁子。   陆畅嗤笑一声:“王荣,这话同样送给你。今儿有你这孬种在,天机卫可赢不了。”   “你才孬种!”   “你孬种!”   眼看着两人越靠越近,赵沉渊拽了拽陆畅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提醒:“夺旗前斗殴,会被取消资格。”   他们俩第一次参加夺旗,若是因为斗殴被取消资格,只怕都得卷铺盖走人。   陆畅闻言,抿了抿唇,心知赵沉渊说得有道理。然而王荣却是不依不饶,看着赵沉渊神色揶揄:“没想到陆公子的跟班儿也来了。赵公子,别来无恙?你那庶弟可还好?”   赵家的那点儿破事儿在高门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这嫡公子被庶子压上一头,蜀国开国数百年,还是闻所未闻之事。   王荣看着赵沉渊,像是在笑话一样。   陆畅深吸一口气,抬手便要冲过去,却被赵沉渊死死拉住。   “一会儿在山上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时。”   赵沉渊面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将王荣的话放在心上。陆畅在他极力阻拦下勉强忍住了冲动,恶狠狠地瞪了王荣一眼,这才作罢。   阴沉沉的天似是风雨欲来,两军队伍分别分为“攻”“守”两队。“守”队提前一个时辰在自家山面准备防守工事,而后“攻”队再从敌面山脚开始夺旗。   秦寒带领着“守”队先行一步在地势较为平缓的西侧面立好了旗,做好准备。一个时辰后,铜锣敲响,龙四海带领着二十人的“攻”队,从东侧面山脚向上。   夺旗正式开始!   从东往上,一共有三条路,龙四海的“攻”队共十二人,便分成每四人一组,分别上山。   龙四海要走的是三条路中最为危险的一条,靠近北侧的崖壁。这条路是上山最近的路,却也是最崎岖,最容易发生意外的路。   “这条路很危险,我需要三个人与我一同,可有人愿意?”   剩下十一人面面相觑。   那条山道两个月前刚刚塌了一次,很是危险。   “属下愿往!”这时,赵沉渊站了出来。   “你做什么?”陆畅拉了他一下,“刚塌过的路,你不要命了?”   赵沉渊看他一眼,却没有归队。   每年北山夺旗成功的人能升一品,这也就意味着,若是他今年能夺旗,便至少能从白身升做正九品的仁勇副卫。若是他有了品阶在身,叶夫人或许也会对他母亲有所忌惮,不会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   因此,不管多危险,他都要试一试。   望着赵沉渊眼里破釜沉舟般的坚定,陆畅沉默了。   不多时,他也道“属下也愿同行!”   “很危险,你不必陪我犯险。”赵沉渊侧头低声劝他。   陆畅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说好了一起,你可别想抛下小爷我一个人升官。”   “若是出事,你要如何与家里交代?”赵沉渊一针见血。   龙四海也看向陆畅。他的身份不似其他人,成庆陆家的嫡三公子,若是出了事,她怕是不好和陆家交代。   陆畅看了眼赵沉渊,又看了眼龙四海,忽而一笑。   “有教习在这儿,怕什么?”   龙四海一怔:“你要将命赌在我身上?”   “教习既然敢带人走这条路,那就证明您有把握,不是吗?”陆畅反问。   龙四海挑眉:“那是断崖,就算是我探过路,也有可能出意外。”   “在金枝玉叶面前,小的我可是贱命一条。您都敢走,我怕什么?”陆畅又咧了咧嘴,笑得放肆。   龙四海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不由抿了抿唇。   她的确有把握,可这小子这态度,真是让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   眼看着队里唯二的两个新兵站了出来,另一个瘦小的青年也出了列。他叫彭翰,心思敏锐,反应又快,是秦寒训下数一数二的斥候。   陆畅,赵沉渊,彭翰,凑齐了三人站在龙四海面前,她望着他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条路虽然近,但的确有危险,你们确定要跟我走?”   “是!”   三人回答声如洪钟,传到龙四海耳朵里,她这才挂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错,有胆量。”   陆畅说得没错,崖壁这条路,龙四海并不陌生——早在十几年前她就与景随风和常修一道走过。那年夺旗,他们三个新人出其不意赢了比赛,常修也因此入了蜀皇的眼。   如今旧途重走,龙四海心里不由有些澎湃,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意气风发,放眼天下尽无所顾忌。   天仍旧阴沉着,夏末的北山丛林密布,郁郁葱葱的古树随风摆动,发出悦耳的声响。龙四海凭照记忆,带着三人从小径往上攀登——   时隔多年,某些地方的小径已经消失,一眼望去,藤条密布,竟让人有些找不着方向。   “教习,您真找得着这路?”   陆畅随着龙四海在这密林中行走,不时回头后望,跟她确认行踪。   “嗯,我确定。”   她点了点头,拉练之前,她特意来探过路,不会有差错。   果不其然,待到他们劈开眼前荆棘后,一条蜿蜒小路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嘿,神了!”陆畅惊喜地朝她比了一个大拇指,“小的佩服,佩服。”   龙四海抿了抿唇,没说话,却是朝着身后的密林望去。   风声掠过枝叶,发出哗哗声响,悠远而宁静;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绿,大树巍峨,遮天蔽日。   “教习,怎么了?”陆畅问道。   龙四海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错觉罢了。”   不知为何,她老觉得他们身后还有人跟着,可是回头看去,却只有满目的树。   四人快速沿着小道前行,待行过一块巨石,眼看是个转角,龙四海喝了一声:“前方便是断崖,小心!”   打头的彭翰越过转角,果不其然,只见小径延伸成了一条沿着山壁的陡路,宽度只够一人行走。   “原本路还要再宽些,算我们运气不好,前两个月滑坡,陷了一半下去。”龙四海在后面解释道。   “教习,这?我们,要,要走过去?”陆畅看着前方的悬崖断壁,不由声音发颤。   就连彭翰也攥紧了手心。   宽度只够一人行走的小径,右边是嶙峋崖壁,左边便是悬崖,往下只见一望无际的谷底山林,让人一阵眩晕。   这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龙四海点头看着三人,语气平静,“我在下面已经说了,让你们考虑清楚,如今来都来了,走吧。”   陆畅倒吸一口冷气,拽了一把身旁的赵沉渊:“兄弟!你没跟我说,是送命来的啊。”   赵沉渊闻言,冲他肩上狠狠砸下一拳:“乌鸦嘴!”   “时间不多了,快走!”龙四海看了看天,催促道。   彭翰一马当先向前走去,赵沉渊也深吸了一口气,紧随其后。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陆三公子,请吧!”   眼瞧着陆畅一脸紧张,龙四海微微屈身,搡了他一把。   陆畅看了看前面越走越远的两人,又看了看身后一脸催促的龙四海,一咬牙,一跺脚,半推半就地踏上了悬崖路。 第二十八章 悬崖暴雨   山脚下,草地一望无际,一阵疾风吹过,草叶随之摆动,颠来倒去,似是要扭断了腰。   “蜀皇陛下,小臣听闻今日的夺旗,镇国公主也在其中?”   北魏来的使臣笑意盈盈,看向蜀皇。他叫何炳,是北魏新皇的左膀右臂,此番前来是专门磋商减少纳贡一事,蜀皇邀请他来这夺旗赛,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想让他看看蜀国如何兵强马壮,人才辈出。   何炳消瘦的脸上八字胡随着他的话语微微轻颤,一双略显狭长的眼中并没有受到胁迫的紧张,反倒是从容不迫。   “自然,”蜀皇笑了笑,端起手边茶杯。   青瓷的茶盖掀起,水雾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的面孔,似是话不经意。   “不知公主殿下威风是否还甚当年?”   蜀皇还未开口,一个娇俏的女声却抢先一步回到:“那是当然!”   何炳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身穿红色骑装的姑娘,一根红色的发带绑紧了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明艳的脸上一双杏目微瞪,似是被他冒犯。   “大皇姐的厉害,魏使多年前不是已经领会过了吗!”   龙明娇最见不得北魏人上窜下跳的模样,明明六年前被大皇姐杀得闻风丧胆,连若河都不敢过,如今情况稍显好转,就迫不及待地来他们面前蹦跶。   真是膈应人!   “小六不得无礼!”   蜀皇呵斥道,脸色却并未有多严厉,转头看向何炳,笑了笑:“寡人这个小女儿是个直性子,使臣且莫见怪。”   何炳仍旧是一副笑面:“大公主骁勇善战,六公主洒脱直爽,蜀皇真是好福气。”   这时,两旁守卫已经将射礼所需的弓,箭,靶子和筹算准备完毕。   每年夺旗从清晨开始,但通常要举行到下午时分,将近日落才能分出胜负,因此在营地等待结果的众人也会举行一些骑射活动,以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所谓射礼,便是射箭比赛。分成数组人马,每组三人,进行三轮射箭,靶数最高的队伍获胜。在射礼开始之前,每组人马都要出一个“彩头”,通常是一定数目的金银,或是等价的东西,而获胜的队伍,则可以得到全部的彩头。   “蜀皇陛下,您和小臣就纳贡一事一直未商议分晓来,古有同昌与商惠王以棋为注,不洒滴血了结战事,今日咱们不妨也学学前人,以箭为注,解决了此事?”   此话一出,在场的蜀国人,纷纷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不可思议。   何炳所说的“同昌与商惠王以棋为注”,那是个上古传说。说的是在没有记载的远古时期,吴国与商国开战,到了最后,双方兵马汇于乾水,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两国兵力相当,若是出兵,定是一场恶战,最后两败俱伤也只是便宜了他国。因此吴国的丞相同昌就建议商惠王来一场赌局。两人都是闻名天下的棋手,因此便在乾水边摆一盘棋,以棋局胜负定下战争上的胜负。   最后,同昌以半子获胜,商国如约退兵,免下了一场残酷厮杀。   如今何炳借古比今,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太子看向蜀皇,只见蜀皇低头喝茶,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没有将何炳的话放在心上。   半响,众人才听他道:“不知使臣想要如何赌?”   “既然要放彩头,小臣觉得不妨这样:今日这射礼,蜀皇与小臣各派四人比赛,若是小臣赢了,便请蜀皇答应我皇减少纳贡的要求。”   “若是输了呢?”   “往后百年,北魏年年以国之精粹进贡蜀国,定不再提减贡之事。”   “使臣倒是会做划算买卖。”   龙霖烨声音里带着笑意,声音里带着玩味:“这赢了要减贡,输了,便维持原状,怎么看,这赌约都是我们蜀国吃亏啊。”   闻言,何炳一顿,看向他:“那不知太子想要如何赌?”   龙霖烨没有回话,却是反看向了蜀皇,只见蜀皇冲何炳眯了眯眼,浓眉下的黑瞳瞬间变得极为迫人起来:“纳贡乃国之大事,怎可以草率相赌?使臣说笑了。”   眼见蜀皇不上套,何炳也不恼,拱手道:“既是如此,小臣冒犯了。”   赌局虽然没有成立,可是射礼还要继续,蜀国的三位皇子各带一组人,与何炳手下的三人一起,共凑了四组人马,在草场上比试起来。   .   天色沉沉,山林中草木的香气和泥土的腥气混作一团,随着强劲的风吹过龙四海的耳边,带来阵阵风声疾啸,吹散她鬓边碎发。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灰蒙蒙的模样,阴云似是要沉到这半山腰一样。   “快要下雨了,我们得快些!”她向前催促着。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接连晴了半个月的天会忽然变阴,鼻腔里湿润的气息无疑不是在昭告着——山雨欲来。   听了她的话,走在最前面的彭翰加快了步伐,赵沉渊也随之赶上,然而眼睛却不经意地看到了脚下不过咫尺的悬崖万丈。   他腿像是不听话似的一个哆嗦,赶紧用手扣住了身旁石壁。   “别往下看!”龙四海提醒道,“往前,看着彭翰,想着你要跟上他!”   赵沉渊只觉喉咙发紧,脚下的步子不由地放慢,踟蹰不前。   龙四海见状,拍了拍前面的陆畅,小声吩咐:“你和赵沉渊说会儿话,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怎料陆畅看了看前面的赵沉渊,却是颤声回道:“教习,我,我这会儿也紧张,这话不过脑子,不定说出些什么来。”   “你随便说,只要能稍微别让他那么害怕就好。”   “行,行吧……”   陆畅往前走了两步,语气颇为僵硬:“赵,赵沉渊,你放,放松点儿!不就是个,不就是个悬崖吗,有什么过不去的。”   赵沉渊没说话,北山大营藏蓝色的劲装勾勒出他略微佝偻的背影。   “你……你看前面,往好的地方,想想,”陆畅又道,“万一真的摔下去,至少不用晨练了。”   “你闭嘴!”龙四海差些一个步子不稳,恶狠狠地捂住了陆畅的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沉渊正怕着呢,这小子还说什么摔下去,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不是,不是您让我说的吗?”陆畅扭头看她一眼,声音委屈,“这会儿又怪上我了。”   “行了行了!”龙四海无奈地摇摇头,又催促道,“快走吧,都到一半了,没几步路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只觉脸上一凉。拿手一摸,是水。   “不好,真的下雨了!”她抬头看天,只见豆大般的雨点开始零星地从天上往下落,砸在人皮肤上,颇有些重量。   她皱了皱眉,喝道:“赵沉渊,要下暴雨了,再不走,我们真要被困在这里了!”   “是,是……”   赵沉渊后颈处也接了两滴雨水,心知龙四海说得没错,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右手抚着崖壁,往前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彭翰胆大心细,很快就走到了路的尽头,眼看着眼前道路重新拓宽,两旁又见树木,不由松了一口气,转头一看,却发现身后三个人还差了不少距离。   正在这时,零星的雨点越下越大,不到片刻,便化成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人身上砸。一片水幕之中,三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教习,我已经走出来了!”他喊道。   “你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原本清丽的女声从水帘后面传来,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朦胧的雨幕遮住双眼,雨水不住地从眼皮滴落。走在前面的赵沉渊只看得清自己身前几尺之路,原本就有些手足无措,现在更是害怕,虽还是在往前走,可是步子越迈越小,很快,三人就拉近了距离,挤在了一起。   “赵沉渊你等等,”龙四海道,“我们换个位置,我来领路。”   “换?这,这要怎么换?”他脑子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似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站着别动!”他听龙四海道。   而后却只听一声疾风呼过,下一刻,龙四海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跟着我!”说着,她快速转身,往前走去。   雨水瞬间盗走了三人身上所有温度,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浸了水,变作青白的颜色,与岩壁的石灰相衬,更显刺眼。大雨不作停势,龙四海小心却快速地沿途走着,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看身后两人的位置。   “今天一过,你们俩酒后可就有谈资了,”她安慰道,“这么险的路走过之后,以后若真要上前线,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她语气欢快中带着些温柔,声音轻巧地鼓励着身后两人。   “那你之前,之前雨天走过这路吗?”陆畅哆哆嗦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走过,就一次,但是路比这宽些。”龙四海实话实说。   路比这宽些?   赵沉渊忽然想起山下那些人说的话,心头一惊:“教习,这里,这里是不是雨天会滑坡?”   “嗯。”龙四海低声应道,“所以我们得快些。”   说着她透过大雨费力地朝前看去,只见前方彭翰蓝色的身影隐约可见。   她旋即安慰道:“别担心,马上就到了!”   她话音刚落,山体却忽然发出轰鸣之声,脚下的小路开始颤抖,让人站立不稳。龙四海急忙拉住两人,止了步子将背死死地贴靠在了崖壁之上。 第二十九章 坠崖   北山西面,地势平坦,熙熙攘攘的树林随风摇摆,大雨从天而降,似是要将这整片青山冲刷干净。   天机卫抽到了“东”,东面易守难攻,因此他们将绝大多数的人力都调给了“攻”队,头领黄奇决定统一兵力,带着攻队全部小三十号人浩浩荡荡地往西面而来。然而他们一路走到半山腰,却未见一个北山大营的人。   前方是一缓坡,黄奇远远便瞧见缓坡之上有一人影,穿着北山大营的深蓝色袍子负手立于山上。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身后队伍停下,往前走了两步,只见是秦寒站在那里,分外悠闲的模样似是已经等候多时。   “黄教头!”秦寒大大方方地打了一个招呼,“一路辛苦了!”   大雨落在山林间,骤然雨声隆隆,秦寒声如洪钟,浑厚的声音在这山林间久久回荡,听得黄奇皱紧了眉头。   “在下恭候多时,”秦寒又道,“各位快上来吧,旗帜就在前方,夺下便可夺冠!”   他声音含笑,似是劝慰。   黄奇又看了他一眼,却未作声,反倒是挥手叫了四个斥候上前:“我们一路上山无阻,如今秦寒贸然出现,这缓坡必然有诈,去探!”   四个斥候得令,缓坡两头四散而去,仔细观察着两旁埋伏。   秦寒远远瞧见,唇角勾笑:“黄教头何须如此谨慎?天机卫接连两年夺旗,英勇非凡,怎会在此缩手缩脚?”   黄奇闻言,冷笑一声,黝黑微胖的脸颊挤出了一个浅坑:“秦教头大可不必激将,行军打仗,稳字当头。我军占着北山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四个斥候俯首立耳,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周围的环境。这缓坡虽然坡度不大,但距离却极远,一个来回下来,小半个时辰已然过去。   “哎呀,黄教头,这上赶着送旗给你,你都不要,真是白费了我一番好意。”   秦翰劝说的声音一直没个消停……   半个时辰之后四个斥候回来,却冲着黄奇纷纷摇头。   黄奇见状,猛地看向秦寒,怒目圆睁:“秦寒,你他娘给老子玩儿空城计?”   秦寒慢悠悠的站起身来,朝他嘿嘿一笑:“耍的就是你。”   黄奇怒极,他挥了挥手,朝身后人大吼道:“给我冲!活捉秦寒,这月饷银翻番!”   瞧着小三十人在雨中蜂拥而上,秦寒轻巧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轻功腾走,只消瞬间便消失在了缓坡后。   被他凭空摆了一招空城计,黄奇怒火直冲天灵盖。暴雨中,一行红衣的天机卫含怒向前奔去,一心只想活捉秦寒。   一行人翻过缓坡,只见秦翰未曾说谎,那招摇的军旗真就被立在不远处,被大雨打湿,在风中似是无助般的飘摇。   军旗前,十几个北山大营的士兵手握刀剑,严阵以待。   夺旗所用的刀剑是特制的,未曾开刃,上面涂了颜料,若是身上要害被颜料染上,便算是出局。   大雨模糊了视线,黄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拔刀喝道:“随我冲!活捉北山大营,夺下军旗!”   天机卫一呼而应,随黄奇向不远处的军旗奔去。秦寒遥见到此景,嘴角笑意越拉越大,眼见黄奇等人快要冲下坡来,他一声令下:“拉!”   浑厚的声音响彻山坡,天机卫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脚底一空,顿时便落入了北山大营早已挖好的深坑之中,二十六人,无一幸免。   深坑中积了雨水,二十多人小半个身子便都在雨水里跑着,望着这陷阱上的四方天光,黄奇一拍自己的脑门,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中了连环计。   狗日的秦寒,用空城计做激将法,又拿军旗做诱饵,他竟然着了道儿!   这时,秦寒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深坑之上,望着黄奇,脸上带笑:“兵不厌诈,黄教头,承让!”   黄奇怒目相视,半响冷笑一声:“我虽然着了你的道儿,但是东面易守难攻,大不了,打个平手,这旗谁也别想夺!”   秦寒闻言,挑了挑眉却没说话,望着这暴雨倾盆,垂眸遮住了眼中担忧之色。   悬崖那条路并不好走,不知殿下一行现在如何?   东边悬崖边上,大地轰鸣,“哗啦啦”的巨响从头顶而来,龙四海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山上有碎石裹挟着泥土喷涌而下。   “不好,是滑坡!”彭翰话音刚落,只见灰黑的泥水从崖顶倾斜而下,不过片刻,悬崖边的小路便已被这泥水冲垮。   一阵巨响惹得他退后几步,再抬首时,小路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道山壁如刀削陡峭。   不远处,悬崖边上,龙四海左手提着赵沉渊,右手拽着陆畅,不由吁了一口气。她转身望向这已经不见了踪影的来路,声音喃喃:“以后这条路,是再走不了了。”   刚才泥水喷涌之时,龙四海身子比脑子快,一把抓住了赵沉渊和陆畅二人,飞身往前这才堪堪躲过了一场灾祸。然而即使是这样,她的右臂还是被飞落的利石划破了皮,鲜血透过深蓝的劲装渗了出来,将它染作了酱色。   彭翰上前两步,关心到:“殿下,可有大碍?”   龙四海侧头看着自己的右臂,摇了摇头:“皮肉伤,无事。”   说着,她松开了陆畅和赵沉渊,还没来得及询问两人可有受伤,只听两声闷响,两人纷纷跌落在了地上。   暴雨中,两人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在更是泛着青色。   陆畅抬头,声音哆嗦:“我,我还活着?”   天不怕地不怕的路三公子,这是被吓破了胆。   龙四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活着呢,没事儿。”   第一次参加夺旗,又是新兵,跟她走了这么险的路,还差些送了性命,也难怪吓到失神。虽是如此,她还是将两人拽起身来,接着道:“夺旗还没完,我们得继续往上走。”   她朝彭翰示意,两人一个搀扶着赵沉渊,一个扶着陆畅,朝着山路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沉渊和陆畅两人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免一阵心惊。   好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说是被吓得不轻,但是恢复得也快,被搀扶着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可以自己行走了。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雨量开始减少,从豆大的雨点变作了绵绵细雨,待到不多时天又放晴了些,便彻底消停了。   金乌重新露出面目,不多时,两旁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烈日光线重新照耀北山,映出山间万木千林上点点露珠。   雨后的烈日让空气一下子变得闷热起来,湿哒哒的衣服黏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龙四海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出现两个赤色身影。   “嘘!”她叫停了其他三人,敛了声音道:“前面转弯是一道山壁上的平台,从这里上山,是必经之路,天机卫派了士兵把守。一会儿陆畅你跟着我去解决那两个士兵,彭翰带着赵沉渊往上走。”   说着,她看向三人,目光定定:“我们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东面山顶最为陡峭,因此天机卫一定会将旗帜放在山顶,派重兵把守。我已经给另外两队的人下了命令,他们负责吸引火力,我们躲在暗处,待时机合适,一举夺旗!”   她声音清冽而坚定,三人称是,跟在她身后,朝看守的两个天机卫俯身靠近……   好巧不巧,两个天机卫中有一人正是山下与陆畅起了冲突的王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陆畅想起王荣在山脚下的挑衅,霎时之间,磨刀霍霍。   他凑近龙四海耳畔道:“教习,这两人不妨交给属下。”   龙四海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见原本青白的皮肤已经逐渐恢复了血色,一双俊目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泛着跃跃欲试的光。   陆畅的功夫她见过,虽说少了些久经沙场的老练,可对于新兵而言,已经非常不错。她思考片刻,点了头。   “去吧,一旦打起来,彭翰就带着赵沉渊先走,我在这儿等你。”   王荣已经在这山腰处站了近三个时辰,经历了刚才的暴雨之后,整个人都有些蔫儿哒哒的。   他们看守的这条路因为其险阻程度,并非夺旗的常选之路。也正因为此,上头才像是意思意思似的派了他和另一个新兵在此防守。   两人手握着剑,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站得百无聊赖。放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树木,和山脚下一望无际的稻田草地,不见丝毫人影。   正在这时,一阵嘹亮的口哨声传到了两人耳边。   王荣一个激灵,左右张望着。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了一个蓝衣人。   他定睛一看,倏然锁住了眉头:“陆畅?”   “正是小爷!”陆畅神色嚣张。   王荣见状,一下子握紧了手边的刀,高声道:“刚才在山脚下没能教训你,现在正好!”   说着,拔刀就向陆畅攻来。   两人缠斗起来,王荣虽说功夫不错,但比起陆畅却还差点儿,被他老猫逗耗子似的牵来走去。他身旁同伴见状,皱了皱眉,上来帮忙。   就在此时,龙四海从树丛中窜出,朝着身后的赵沉渊和彭翰高喊:“就是现在,快走!”   她声音嘹亮,上前两步缠住了王荣的同伴,彭翰见状,领着赵沉渊向山上奔去。同伴皱了皱眉,还欲阻挡,却被龙四海缠得分身乏术,眼见着两人消失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龙四海右腿回旋,一个下套,那同伴便往右边躲闪,被她手中长剑轻而易举地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染料。   击中要害,出局。   “出局了,下山去吧。”她声音轻巧。   被人一剑推出局,青年也不恼,朝她拱了拱手:“公主殿下好身法,左阳泽受教。”   声如清风,不卑不亢,不徐不疾。   龙四海笑笑:“崇奉左家的公子?”   左阳泽点头:“兵部尚书左正天正是家父。”   “原是如此,反应不错,左公子辛苦了。”   两人正在寒暄,一旁的陆畅和王荣却越打越远,眼瞧着打到了山崖上。龙四海皱了皱眉,喝道:“陆畅,山边危险,回来!”   陆畅闻言,嘴角勾笑,朝着颇为狼狈的王荣喊道:“我们教习发话了,小爷这就解决你!”   话罢,手中的长剑挽过王荣颈脖,在他下颌处留下一道鲜红痕迹。长剑虽未开刃,但仍旧坚硬,打在下颌处,无异于是给了王荣一巴掌,将他的头打偏了去。   曲善王家的嫡公子,王荣平日里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却接二连三的在陆畅这个混不吝手上吃亏,让他不由火大。   长剑端打在他的下颌骨上,引得他脸颊一阵生疼,看向陆畅眼神似是要吃人一般:“你故意的!”   陆畅没说话,眼神死死盯着他下巴处那一抹红色染料,神情恍惚了起来。   “血,血……”   他眼前恍然浮现出前些日子那个匪头死去时的场景,凄凉月色下,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脸上,身上,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挥之不去。   他杀的人,他杀人了……   王荣瞧见他怔神,一下捉住了空子,兜头便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他奶奶的,别以为你是陆家人我就不敢打你。”   龙四海见状,厉喝道:“王荣,你已经出局,动手犯规!”   说着,朝两人走去。   王荣看见陆畅被打倒在地,想起之前的事情,新仇加旧怨,更是来了劲。   “犯规就犯规,我今日要好好教训这王八蛋一顿!”   他说着,拳头毫不停歇地朝着陆畅砸去,陆畅被雨点一样的拳头砸回了神,抬头一看,只见王荣的大脸就在眼前,反手一拳,正中他的鼻梁,将他打得后仰。   两人你来我往,就在这山崖边上打了起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   龙四海厉声上前,想要分开二人,谁知这二人是冤家路窄,现下短兵相接,互相眼中只有彼此,早就将什么夺旗,规则抛在了脑后。   她拉开这个,那个又打了上来;压下那个,这个还不依不饶。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任性起来却像是小孩儿一样,难缠得要命。   “左公子,上来帮个忙,把你的队友拉开!”她喊道。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左阳泽紧张的声音:“殿,殿下小心!”   她还来不及反应,眼前忽然掉落了两块石头,下一刻,失重的感觉传来——   山崖侧经过刚才暴雨冲刷,变得松散,一番打斗之后,竟是再也撑不起三人的重量,垮塌了下来!   失重那一刻,龙四海用尽全身力气,将陆畅和王荣两人抛了上去,自己却骤然下落!   完蛋!   还没能上到前线,她就要死了……   狂风呼啸,她只听左阳泽焦急的喊声响彻山崖,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第三十章 有主人的狗,才能安心……   一路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龙四海觉得心脏似是快要跳出了胸口, 疾风呼啸中,她微微抬头,只见八荒如玉的颈脖和棱角分明的下颌。鼻尖被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萦绕, 是她熟悉的味道。   二人不断下落,八荒一只手将她护在怀里, 眼尖的瞧见崖壁一棵枯树, 一把扯下腰带, 挂在了枯树上,一阵剧烈的摇摆动荡,两人堪堪悬在了空中。   “殿下莫怕, 把眼睛闭上。”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从震荡的胸腔传出,让龙四海的耳廓一阵发麻,然而她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嚓一声,枯树断裂——   两人接着往下坠去!   身子离石壁只有咫尺之距离,八荒摸出腰间匕首,朝着石壁狠狠插去,石块与匕首相摩擦,发出恼人的刺耳之声。   龙四海缩在男人温暖的怀里, 仍与他仍在一路下坠——   雨后土壤松软,匕首只是减缓了二人下落的速度。不过片刻, 匕首再也承担不住两人的重量,从当中碎成了两半, 断裂开来, 碎石与铁片飞落,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谷底。   眼看着即将落地,龙四海搂着八荒的腰, 眼里满是惊恐——   活着没能举案齐眉,难不成还要一块儿结伴去地府?   怎料下一刻,两人却一下子停住了。   她从八荒怀里抬起头,只见他单手死死地握住了崖壁凸出来的一块利石,鲜血从掌心渗了出来,砸了两滴在她脸上,一阵温热。   “别怕。”八荒低头轻声哄道。   他一只手搂着她,以利石作为支点,身躯一荡,落脚到了下面不远处的树梢——   下一刻,两人终于踩到了平实的土地。   山谷底部,森林环抱,大树参天,夕阳透过树荫点点滴滴地落在地上,似是光影碎片。远处流水声潺潺,放肆了一个夏天的蝉赶着自己最后的时间,疯狂高歌。   一番下坠,龙四海脑子还有些懵,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滴血的手掌上,捧起来一看,只见已经是血肉模糊,苍白的骨头鲜红的皮肉间露出,很是吓人。   “你受伤了。”她捧着他的手低声喃喃。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他曾经伤过的左手。   她曾为他请过诸多大夫,精心调养,这两年才稍稍恢复,如今又是功亏一篑。血肉模糊的手掌,皮肉裹杂着碎骨,一道艰涩粗糙的口子像是将他的掌心一分为二,看得人心惊肉颤。   龙四海捧着他的手,眼眶倏然红了。   “这只手你是不想要了是吧!”焦急之间,数落的话几乎是没有经过思索便脱口而出,伴随着焦急而心疼的语气,旋即还有忍不住从眼眶泄下的泪。   滴滴晶莹捕捉住了那落日光辉,悬在脸颊,将落未落。   八荒见状,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为她拭去脸上湿意,下一刻,回过神来却倏然跪地。   “属下冒犯,请殿下恕罪。”   龙四海还捧着他的伤手,忽见男人跪地,又急又气间猛然搡了他一下:“恕罪?你有什么好恕罪的?”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顾不得太多,撕下衣摆快速地缠绕在了那只手上。   八荒冷不丁地被搡了一下,身子向后仰去,抬头她强忍着泪意,握着他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很疼吧?”她轻轻地在他的掌心吹气,想要缓解他掌心疼痛。八荒愣愣望着她,只觉那口气是吹在了自己的心尖上,酥酥麻麻的,让他止不住一颤,手又往回收了些。   布条在他手掌擦过,带起血肉。   龙四海忙拽了他的手,拧了眉吼他:“你干嘛?”   “脏……”他轻声道,“有血,别脏了您的手。”   龙四海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懵懂而认真的男人,心像是被拧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没让他缩回手去,反倒是将他死死拽住,声音发颤:“不脏,一点儿也不脏。”   明明很脏。   八荒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划过一丝不解,可是龙四海的动作太温柔,态度太坚决,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将手缩回来,半跪在地,心里不由暗自期盼着: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愿,龙四海快速地为他包扎了伤口,在手掌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可还有伤到哪儿?”她又问。   八荒摇头:“殿下可还好?”   这时,龙四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落崖的似乎是扭了脚,然而她却摇了摇头:“我没事。”   树荫之上,是千丈悬崖,她转身看见他们下坠时留下的稀疏痕迹,不由一阵后怕,不自觉地攥住了八荒另一只手腕。   汗津津的手捏在他的袖挡上,八荒身躯一震,低头看去。   主人,又碰他了。   手腕上沾着尘土,很脏,他本应该避开,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往后退那一步。   他像是生病了,手脚不听使唤,定定地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抓住在自己玄色的袖挡上。   时隔几个月后,他第一次有了安宁的感觉。   有主人的狗,才能安心。   隔着袖挡都能感觉出她手心冰凉,他抿了抿唇,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两只手掌,一只冰冷,一只温热,握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触觉,龙四海一愣,却没有松开。   “我们,我们应该是落在了东面的谷底,沿着北山应当很快能走出去。”   她故意没看两人相握的手,转而抬头望天,分析道。   八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轮即将西沉的红日,皱了皱眉,提议:“天色渐晚,树林恐怕危险,还请殿下随属下寻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一晚。”   “不行。”龙四海看向他那只受了伤的手,想也没想地拒绝。   他们得赶紧出去,她才能让大夫给他看手。   “东面谷底并不长,我们现在走,可能凌晨时分便能出去。”她道。   八荒转头,只见她一脸执拗,抿了抿唇,垂首称是。   .   山脚下,箭礼已经过了大半,北魏人的队伍落后了六环,只剩龙霖烨一人还未上场。他从侍从手里接过弓箭,刚走到靶前,却忽然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来——   人还未至声先到:“不好了,大公主,落崖了!”   “铛!”的一声,龙霖烨手里的弓箭倏然落地,疾步上前攥住了那人的胸口:“你说什么?”   那人是天机卫的小将,从半山腰一路跑下来送信,冷不丁地被太子攥住了衣领,抬头一看,只见他神色可怖似是要吃人。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大,大公主,在东面,落,落崖了。”   同一句话听了两遍,龙霖烨只觉耳畔似有蜂鸣之声,转头看向蜀皇,只见蜀皇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还不快让人去找!”   “东面?孤带人去!”龙霖烨松开那小将的领子,忙往东面而去,刚走两步,却被人拦了下来。   “启禀太子殿下,快要入夜了,东面山谷常有野兽猛禽出入,很是危险,天机卫和北山大营已经派人进山了,还请您稍安勿躁。”   “危险?”他转头看着拦他的内侍,神色难看得吓人,声音喑哑,“那是孤的亲妹妹!”   说着,他猛地踹开那人便要往东走,却被蜀皇从背后喝住:“太子!回来!”   他身子一僵,撂下一句“父皇恕罪”,却是头也不回地向东而去。   龙霖烨到达东面山谷入口的时候,天机卫和北山大营的人马已经分成几路进山了。   景随风站在谷口,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搜寻路线,左阳泽,王荣和陆畅三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青紫伤痕。   龙四海一坠崖,三人便急匆匆地往山下来报信。那时,景随风正在营帐内等待夺旗结束,闻讯赶出来的时候,刚巧与三人面碰面,二话没说,便是一顿好打。   三人被他冷不丁揍倒在地,还没回过神来,却听他话语冰冷:“殿下若是遭遇不测,你们便准备后事吧。”   天机卫的钟杰看着自己手下人被打,又被威胁,面子上挂不住,刚想与他理论两句,却被他一脚扫在地上锁了喉。   动作之迅速,钟杰压根儿来不及反应。   他在地上挣扎了片刻,耳畔却景随风声音冰冷:“只要将殿下寻回来,打人的事情怎么罚,我都无所谓!”   “若是没有……”钟杰抬头,只见他原本清澈的眼里是一片深沉,如幽深古井,泛不起一丝涟漪。   下意识地,一个念头从钟杰脑海里冒出——若是寻不回大公主,这人恐怕要拉他们所有人陪葬。   夕阳寸寸从天边下沉,云彩的金边越来越暗,苍穹之上,月影渐渐浮出天幕。   龙四海拉着八荒的手,在树林中缓缓行进着。扭伤了的脚一瘸一拐,随着时间的延长,疼痛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激起她额角一片冷汗。   八荒感受到她一瘸一拐的脚步,几次提议停下休息都被她厉声否决。   眼看天色已暗,他拾了树枝枯柴做了个简易火把。熊熊火光霎时间照亮了两人身旁,连带着映衬出他玉面清冷。   火光之下,龙四海只听他小声道:“殿下,恕臣冒犯。”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趴在了他的身上。融融体温透过单薄衣衫传到她的胸口,龙四海不自觉地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   夜幕沉沉,光影朦胧。恍惚之间,她似是又回到了幼年时,练功不认真,才舞了两下剑就闹着要坤宁宫,还撒娇耍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道,非要让他背。   那时候,八荒总是无奈地笑笑,声音清澈而温润:“好,臣这就带您回去。”   语罢,便一把拾起她,放在自己的背上。   现在想起来,那时她紧靠在他身边,两人穿梭过花草繁茂的御花园,穿过幽幽小径,越过潺潺流水,迷迷蒙蒙中,似是走过一年四季,人世千秋。   他身上很暖,一如当年。   她又想着,或许就是这抹暖意让她留恋,让她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与他越过冬春,岁岁相伴。这感觉实在太好,她不想抗拒,便像是放弃似的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身上,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   “你最近可好?”她忽然问。   “不好。”   清冷的声音响起,简简单单两个字,八荒说得干脆,却让龙四海一时失了话语,心中千回百转,思绪纷纷。   火光随着夜风不住变换着方向,摇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她忽然意识到,八荒穿了一件黑衣——   自从他们成亲后,八荒再也没有穿过黑衣。赤绿青蓝,他对衣裳的颜色来者不拒,却除了黑色。两人六年夫妻,龙四海从没有一次见过这颜色在他身上出现。   她以为他不喜欢,因为这是皇庭暗卫常年穿着的颜色,他怕别人看着玄衣,想起他身份尴尬。   可是如今……   “怎么想起了穿黑衣?”她又问。   “因为很方便。”   “方便?”她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不解。   黑衣,只有在夜里才方便。他现在是领着俸禄的钦天差,又不是暗卫,为何要方便……   火光电石间,龙四海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来:“你一直跟着我?”   刚才落崖的风真是将她脑子吹掉了。她在北山夺旗,半山腰上,八荒又怎会突然出现?还有刚才上山的时候,她隐隐约约间总觉得有人跟着她……想来就是这人!   若是此时八荒回头,就能看见她一双杏眼大睁,里头装满了惊讶和不解:“你,你跟着我作甚?”   八荒垂了头,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攥紧。   他不敢说,是因为梦见了她出事。   那场梦后,他惴惴不安,思前想后,总觉得跟着她最安全。可是她已经不要他了,他便只敢远远地跟着,没想到却被发现了……   半响,龙四海听他闷头闷脑一句 “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明知主人不要他了,还是忍不住跟着,不听话的狗,该罚。   他垂首向前走着,等着龙四海训斥的话语,却被她从后轻轻搂住了脖子。   “你救了我的命,有什么罪罚?”   她轻轻靠近,声音温柔,吐息倾洒在他的脖颈上,引起他一阵战栗。   原本如常行走在林间的男人身子一僵,旋即惶恐地意识到——她就这么一句话,他情动了。   夜风轻抚过他火热身躯,身下的反应让他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原本平稳的步伐变得僵硬,连后面抱着龙四海的那只手,都开始微微地发着颤。   趴扶在他背上的龙四海很快便发现了男人的异处,皱了皱眉,轻声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八荒摇头,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问你话呢!”她难得骄矜,搡了搡他的身子,偏要要个答案。   “属下,属下……”他声音微微发颤,若仔细听,还能听见这里面带着情动的沙哑。   两人好歹朝夕相处了六年,龙四海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子一僵,再不说话了。   火把的光影稀疏晃荡,映在林间独行的两人身上,像是光斑碎片。龙四海趴在他的背上,目光扫向树影深处,一个想法冷不丁地跃入脑海。她只觉荒唐,甩了甩头,想要将这想法甩开,可它却偏偏越发清晰起来……   夏蝉仍在高鸣,此起彼伏的声响像是只乐曲。   八荒忽然听龙四海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说着,她抬起手臂,指向不远处一棵树下,轻声道:“我们在那儿坐会儿吧。”   八荒低声称是,走到树影底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刚想起身,手腕却被她倏然捉住,往自己身边一带——   攥着他的人是龙四海,八荒不敢使力,顺着她的力量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她的身边。下一刻,龙四海的手抚住了他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八荒怔愣,他抬目,只见龙四海正看着他,一双眼里似是盛了这漫天星辰,泛着清光。   “八荒……”她声音很轻,微微上翘的尾音带着些颤,像是小钩子似的,勾得他一阵心慌。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唤了声“殿下”,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呆呆地看着龙四海,眼里满是渴求和克制。让人难以启齿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像是被撕裂的人,一边深深地渴望着眼前的人,一边却又狠狠唾弃责怪自己。   她不要他做驸马了,一只狗,怎敢妄想与主人相欢?   半响,他垂下眼帘:“臣,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他生怕自己冒犯了龙四海,身子向反方向缩去,却被女子死死地攥住了。   她头上束发松散,被夜风一吹,像是柳絮般飘扬开来,轻轻划过他的脸颊鼻尖,留下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   龙四海微凉的手指在他掌心缓缓打着圈,声音轻巧:“本宫赐你无罪……”   话落,八荒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却见她表情从容,精致的唇角微微上翘,一双杏眼含光,似笑非笑的模样凑近了看他,像是深林中的仙女精怪,勾人魂魄……   火把从他手中滑落,在湿冷的地上渐渐失去了光芒。   山谷深林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夜风拂过树丛带起树叶轻响,配合着一对男女低吟浅唱的曲子在这山谷当中缓缓传荡……   深林之中,遮天蔽月,缠绵的身躯像是干柴与烈火,一经碰触便迸发出灼人的火光,难分难离。不知过了多久,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曲子才渐渐收场。   龙四海敛了衣衫,躺在八荒的胳膊上,望着漫天树影发呆。   他的气息还在她鼻尖萦绕,带来久违的安心。两人静静靠在一起,不发一言,暧昧的气息却随着夜风在两人身旁游荡,久久不散。   “我……”龙四海声音还带着些沙哑。   一句“我很想你”刚刚开口,却又死死咽下了。   她听常修说,燕国宁家似乎正在找寻当初那个走丢的皇子,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找到身边这人了吧。届时,他便终于可以做回燕太子,后半生应该要像话本中的那般顺遂。   她不想,也不能在这时拽住他。   因此,她话到嘴边,便换了一个意思:“今日我们出去之后,你别再跟着我了。”   话音刚落,她便清楚地感受到了八荒身躯那瞬间的僵硬。他转头看她,眼中是惊讶,是迷茫,是心碎。   龙四海朝他笑笑:“我们俩结束得仓促,今晚阴差阳错落进了这山谷中,有天地相证,便算作是好好道别了。”   “殿下……”   八荒仍旧沉醉在她的气息当中,却不料迎来了这般温柔而狠决的话语,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手足无措。   “可是,可是臣伺候得不满意?”   他一双清目泛着涟漪,表情惶恐又小心,话语里带着试探。   龙四海又是一笑,却是伸手抚了抚他鬓边乱发。   他身上汗津津的,连带着脖子上也都是汗珠,沾了龙四海一手的水,她却并不介意。   她的手顺着鬓角发丝的纹理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却是h声音淡淡:“很满意,但是我腻了。”   八荒脸色一怔,神情有瞬间的撕裂。   她说……腻了。   话出口的时候,龙四海心尖上微微泛起了些疼,却被她刻意抛在了脑后,抚着他的脸,声音清晰:“我们缘分已尽,和离旨意也早就下了,各奔前程去吧。”   说着,却是起了身,借着地上月光斑驳碎影缓缓穿衣。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吹干了她后颈的汗水,下一刻却只觉手腕一紧——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带到了地上。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高亢嘶嚎,八荒将她护在身后。她一抬头,却只见月夜下一个毛茸茸的黑影正在不远处,朝她咧开了森森白牙。   树影之间,一片黑暗之中,竟然凭空有些重重绿光闪烁,像是鬼火幽幽。   是野狼!   一击偷袭不成,领头的公狼发出一声嘶嚎,狼群顺势高吟,尖锐的声音随着夜风在丛林中穿梭,拂过龙四海的后颈,引起她寒毛战栗。   八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殿下,臣失礼。”   下一刻,龙四海眼前一晃,再回神,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搂紧我!”他低声嘱咐道,话音未落,忽然向左边躲闪而去,避开了野狼的又一次攻击。   龙四海在他温热的怀里只听耳边风声呼啸,旋即“叮”的一声,似是利剑出鞘。   她像是在藏于飞鸟温暖的腹中,随着八荒的身影在空中翻滚飞跃,耳边是一阵阵的风声夹杂着狼群凄厉的哀嚎。浓烈的血腥气在林中弥漫开来,她鼻尖抵着他的胸腔,嗅到他身上草木香气和着汗水和血腥味,在这深林之中,诡异而旖旎。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狼群的嘶吼声变得越发地小,八荒在林中游移的速度也渐渐变慢。   眨眼之间,十几只狼组成的族群便只剩下了最后两只未成年的幼崽。眼看着全族的同伴都倒在了男人冰冷的刀刃之下,两只狼的尾巴紧张地立成两条笔直的线,冲着同伴的尸体发出两声凄凉的呜咽,旋即转头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听见耳畔风声渐止,龙四海从八荒怀里抬起头,却被他下巴轻轻抵住。   “脏,别看。”   他声音轻而低沉,龙四海颇为乖顺地俯下了头。她想起幼时遭遇刺客的时候。八荒也如今日,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她看这眼前血腥肮脏。   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孩子,战场上尸山血海,她一早便瞧了个清楚。   然而听见他声音温柔,她还是不自觉地听了他的话,没有反驳,任由他搂着自己,一步步地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山林。   山风阵阵,八荒搂着她不知在树丛里走了多久,鼻尖的血腥气渐渐消失,龙四海担心他走得吃力,提议道:“放我下来吧。”   八荒搂着她的手一僵,却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夜风呼号中,龙四海听他声音轻颤:“殿下,前面路陡,再让臣抱一会儿,可好?”   这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隐忍而克制,她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缩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找了借口:就一会儿,最后一会儿……过了今夜,这个怀抱便再不是她的了。   月光幽幽,八荒抱着她走得很稳。路,似乎并不陡峭,可他却走得极慢。   龙四海在熟悉而温暖的怀中渐渐睡意来袭,攥着他的衣领,听着他平和而有力的心跳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繁茂的树林渐渐被满地灌木取代,月亮终于从树影之后露出了全脸。清亮的月光缓缓地淌过龙四海熟睡的身影,又映进了八荒眼里。   他完好的那只手搂着她,受了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轻抚过她的发丝,青丝如夜泉凉水划过他的指尖,落在了他心上。   这是他三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渴盼长夜无终结,她在他怀里,他只想要出这山林的路长些,再长些……   两人在山林中不知走了多久,月亮向西方缓缓落下,东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苍穹尽头似是用金边勾勒出了一条弧线,引着朝霞铺陈。   迎着天边的第一道朝霞,龙四海从他怀里缓缓苏醒,模模糊糊地唤他:“八荒……”   “嗯。殿下醒了?”他微笑低头看她,刚睡醒的女子,脸上还带着这一丝朦胧未醒的倦意,声音比平日里低沉些,像是把小刷子,刷过他的耳畔,带起淡淡绯红。   她搂着他的脖子感受到轻轻颠簸,忽地一下意识到,他竟然抱着她走了整夜。   “放我下来,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她搂着他的脖子,薄唇轻启。虽没言明,但她脸上关心却丝毫未作掩饰,八荒轻轻摇了摇头:“臣无碍。”   休息不过片时工夫,可他舍不得放手。   龙四海轻皱了皱眉,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远处传来声声高呼。   “殿下!”   “殿下!”   在山林间搜寻了一晚上的侍卫叫破了嗓子,声音早已嘶哑,景随风一夜未睡,眼底青黑似墨,脚步却仍然快速而稳健,四望山林,呼喊着龙四海。   八荒抱着龙四海的身子一怔。   还是来了。   六年一场大梦,他诚惶诚恐地怀抱着他的至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伴在她身侧,生怕行差错步分毫,这场美梦便会倏然破碎。   然而,黄粱一梦终还醒,长夜漫漫有尽时。   满地泥沼又如何能拥住那只九天金乌?   她终究还是,不要他了。   “殿下……寻你的人,到了。”   他低头看她,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清浅声音中藏着令人心颤的怅然。   龙四海听见了,却刻意将之忽略,拍了拍他的肩,道:“放我下来吧。”   红日破空而出,金色朝阳下,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了景随风眼前。   “殿下!”   失而复得,景随风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顾不得许多,一把上前抱住她,死死地将人锁在他怀里。   “你没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平日里的镇静自若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抱着怀里的人,如同抱着一捧青烟,生怕自己稍稍放手,眼前人便会随风消散。龙四海感受到他的紧张,拍了拍他的背,笑着安抚道:“我没事,我没事……”   嗅到她身上馨香,感受到怀中人的真实,景随风在嗓子眼儿上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松开了怀里人,将她放在自己眼前上下检查着,温声询问她可有受伤。   龙四海摇摇头,说自己不过是扭到了脚。   直到这时候,景随风才倏然发现龙四海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你?”他看向八荒,眉头皱紧,“你怎么会在这儿?”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八荒抿着唇,根本就不想搭理这人。   “哑巴了?”景随风眯了眯眼,神色危险。八荒上前一步,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仍旧没开口。   眼看着两人的气氛骤然之间剑拔弩张起来,龙四海连忙拉住景随风,解释道:“我掉下来的时候是八荒救了我。”   说着,又指向八荒那只手上的手掌,急忙道:“他下来的时候伤了手,快回去给他找大夫看看。”   听说是八荒救了她,景随风的脸色先是有所缓和,却不过一瞬又沉了下来,紧抿着嘴唇,盯着眼前人,厉声问道:“北山夺旗,半山腰上,你又怎么会在?”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深知若是景随风知道八荒一直跟着自己,两人一定会在这里动起手来,便扯了扯他的手,含糊道:“就,就碰巧。我运气好嘛。”   她一边解释,一边拉着他往营地的方向走,转移话题道:“走吧,快回去报个平安。”   景随风被她拉着,冲着一身玄衣,面无表情的男人满腔怒火却不好发作。   他冷冷地看了八荒一眼,转身反握住龙四海的手,轻巧一提,将她提到了自己背上。   周围侍卫纷纷朝他们投来好奇目光,龙四海不由老脸一红,拍打着他的肩抗议道:“啧……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   景随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谁敢看?”   他身上气势骇人,见状,原本还好奇的人纷纷背转了身子,再不敢往这边看。   他这才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将身后人又往上带了带,声音轻巧:“这不就没人看了吗?”   龙四海默默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俯在景随风的背上,她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心虚,不敢回头看八荒,便也没瞧见他眸子像是淬了冰碴子的利箭,冷冷地射向景随风高大的背影。   主人不要自己了,是否是因为这个男人?   .   景随风背着龙四海,和八荒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大营。蜀皇见爱女归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营帐外,因为昨晚的骚乱人头攒动。龙四海吩咐太医去给八荒看伤,然而回目四望,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第三十一章 投奔情夫   龙四海坠崖虚惊一场, 清晨回来后在营帐中休整了一番,这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又快要入夜了。   营帐里, 秦寒前来探望,瞧见龙四海脸色尚佳, 心中大石这才落了地。   龙四海坠崖是因为陆畅和王荣在山崖上违规斗殴, 若是她有个好歹, 这两人只怕是要丢了性命。   陆畅再不成器,那也是他小舅子。一想起自己妻子因为陆畅满面愁容,眼角垂泪的模样, 秦寒再次庆幸龙四海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幸亏您没事儿。”   龙四海笑着摆摆手,只道还好虚惊一场。   见只有秦寒一人来,她又问:“景都统呢?”   闻言,秦寒脸上闪过一丝纠结。   “都,都统昨晚进山的时候一时情急,对钟杰动了手,被他一状告到了陛下那里,如今还在皇帐里。”   龙四海抿了抿唇,心思千回百转。   陛下向来不喜景随风, 这下子钟杰递了把柄上前,虽是事出有因, 她却担心陛下会借着此事做筏子,故意为难他。   这般想着, 她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起身便要往皇帐去,然而刚刚掀开帐帘,却与恰好进来的景随风撞了个满怀。   看清怀里人的一刹那, 景随风单手搂住了她的腰,顺势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银甲在月光下泛着清丽的光,龙四海在片片鳞甲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身影。   她一抬头,猛地撞进了男人温柔而深沉的墨瞳中。   “阿风……”她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别扭。   景随风却没松手,唇角勾笑:“殿下找我?”   “嗯,你,你没事吧?”她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往下扯了扯,却没能拉动。   景随风低头见她担忧模样,并未直接回答,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霎时间,龙四海心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陛下,陛下可是罚你了?”   “嗯。”他神色间带上了些委屈,“罚了。”   “可是为难你了?”   听见龙四海焦急问话,他眨了眨眼,见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模样,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嫉妒心很强的男人,但是今天早上在谷底,当他看见龙四海和八荒两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不可置疑地,他嫉妒了。   那嫉妒如同看不见的火焰在他心底缓缓燃烧,他第一次起了念头,想要让她成为他一个人的。就像现在这样,她在他怀里,他在她眼里。   “陛下……”他俯身看着龙四海,故意卖关子,不肯把话说全。   龙四海心头焦急,扯着他的袖子急声问:“陛下到底怎么你了?”   她生怕陛下为难景随风,提出什么过分的刑罚来。   “陛下罚了我两个月俸禄。”   语罢,他嘴角的笑意已是完全遮掩不住,望着她怔愣的脸,一只手抚了抚她脸上乱飞的发丝。   “他……两,两个月俸禄?”   “嗯。”他点点头,做了一个“二”的手势,故作正经的模样,“整整两个月。”   龙四海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故意逗她。   她猛地搡了他一把,怒目相嗔:“好你个景随风,拿本宫当乐子是吧!”   一声轻笑从他嗓间溢出,抚了抚她满头青丝,声音温柔:“小臣不敢。”   说着,他又将她搂近了些,脸上带了些委屈神色:“臣不过是给了那钟杰一掌,陛下就罚了我两个月俸禄,殿下难道还觉得这惩罚不重吗?”   他身上还带着山林的味道,撇了撇嘴在她眼前竟似是撒娇模样,让龙四海有一瞬间的怔愣。   她莫名觉得,今日的景随风似乎是有哪儿不太一样。   恰逢此时,耳畔传来一阵咳嗽声,一直在装死的秦寒从营帐内探出了头,冲两人嘿嘿一笑:“属,属下还有事,就,就先走了。”   这时,龙四海才忽然想起这帐篷里还有一个人。景随风一愣,也旋即放下了自己的手。   “秦寒,你,你怎么在殿下帐里?”   “属下今早就想来,但是想着殿下休息,这时才来打扰。真是,真是打扰了。”   秦寒一边回答,目光却在二人身上流转,刚毅的脸上,表情带上了些许暧昧。   景随风挑了挑眉,压迫似的看了他的一眼:“原是这样。”   他语意不详,秦寒却第一时间读出了这话里的不快。意识到打扰了自家都统三十年一开的桃花,他暧昧一笑,旋即便像是夹了尾巴的兔子似的赶紧告退,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儿。   气氛被打破,两人站在营帐外也有些尴尬。景随风目光扫过不远处皇帐外人来人往的场景,没话找话问:“殿下受了伤,今晚的宴会还去吗?”   龙四海的目光顺着他的望去,只见草地上已摆好了桌椅烛火。她点点头:“自然,今晚父皇招待北魏使臣,我于情于理都得出现。”   北魏人,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昨日自己坠崖,想必那使臣也听见了。若是今晚她不出现,消息传回北魏,指不定那新皇野心又起,还不等三年便敢进犯。因此,她不但得出现在晚宴上,还得精精神神,光鲜亮丽地出场。   她抬头望了眼天,只见夕阳西沉,另一侧月亮也已升起,才忽然意识到,天已经不早了。   “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准备去了。”   她一边说着,往营帐里走去,又吩咐阿昭赶紧为她洗漱换衣。   景随风见她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由失笑。   .   落日余晖映照在米白色的营帐上,将它们染成了金黄,飞鸟在霞光中穿梭,也似是披上了金甲,发出阵阵高昂鸣叫。   苍茫原野上,燃起了点点火光,蜀皇坐在上首,左手边坐着魏国使臣一行,右手边则是一众皇子皇女。   见了龙四海平安归来,龙明娇紧缠在她身边,像是只兴奋的鸟儿,叽叽喳喳的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她一会儿低声说起今日射礼北魏人不知好歹的赌约,一会儿又说起龙霖烨违抗皇命去山谷里寻她,龙四海在她身边静静听着,目光不住地扫视四周,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人的身影。   然而举目四望,除了这热闹的宴席外,大地是一片空旷,没有藏身之处,她也感应不到那人的气息。   心头划过一阵淡淡的失落,她不由得安慰自己。   他听了你的话,不再跟着你了,你该高兴才是。   礼部特意准备了歌舞助兴,舞姬们头戴花冠,手握孔雀扇,在一块巨大的圆形幕布前舞姿摇曳。曼妙的身影通过火光映在幕布上,宛如花影浮动,天女落凡。北魏一行人的目光落在这些女子身上,眼珠子都快要掉了下来。   北魏民风剽悍,女子以勇硕为美,甚少在国内见到这样身段窈窕的女子,自然觉得稀奇。龙明娇转头看见他们这幅痴像,伸手拉了拉龙四海,颇为不屑地挑了挑眉。龙四海转头望去,果然也瞧见这些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众舞女翩翩起舞,熊熊火光映出他们眼底贪婪。   使臣当中有一人,坐在其中有一个坐在何炳下首,魁梧的身躯如今因为饮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盯着其中一个舞女,兴奋异常。龙四海一愣,认出此人名叫乐英勋,是北魏一员猛将,以刀法高强,手段残忍着称。   当年若河一役,她与北魏鏖战,刀前马上,一道飞剑划过了他的侧颈。   她原以为这人被划破了脖子,早已没命,没想到竟然逃过一劫,如今竟还大摇大摆地随着使臣团来了通京。   视线落在男人身上,想起战场厮杀,她的目光渐渐转冷。乐英勋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正巧与她对上,咧开嘴,放肆一笑。衣襟下,隐隐可见一条蜿蜒疤痕如蜈蚣一样攀附在脖颈之上。   “大公主昨日受惊了。”乐英勋说着安慰的话,却目露挑衅。   龙四海眯了眯眼,朝他皮笑肉不笑道:“这话要送给了将军才是,大难不死,实在幸运。”   被人揭了伤疤,乐英勋也并不生气,反倒是悠哉般地饮了一口酒,声音轻巧:“大公主六年前在若河英武非凡,乐某输得服气。不过这短短六年过去,大公主似乎……勇武不胜当年了呀。”   说着,他嘲讽似的勾起嘴角:“区区一次夺旗,竟然还能跌落峡谷,大公主一代天骄,没成想嫁做人妇后也不过寥寥。”   龙四海偏了偏头,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她正欲开口驳斥,却忽听得一旁传来景随风的声音淡淡:“将军慎言。”   他右手举着酒杯,望向乐英勋面带微笑:“大公主是为了救人不慎落崖。爱护军士,体谅下属,本是我蜀军之福,倒不像是某些地方……”   他没有直言“某些地方”是何处,但那微微嘲弄的眼神却是恰到好处。   北魏治军以残酷着称,采取连坐制,若是在战场上,有一人逃兵,一个小队都要被砍头,向来为大陆所诟病。   乐英勋羞辱不成反被揭短,也冷了脸色。   然而不过片刻,他却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目光不怀好意似的在景随风和龙四海二人身上流转,说出的话也下流了起来:“我前些日子听闻大公主和离还觉得奇怪……今晚一见,原来是投奔情夫来了。”   “乐英勋!”   “魏使!”   蜀皇和龙四海的声音齐齐响起,在座的蜀国人望向乐英勋,目光纷纷变得危险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北魏人,竟敢在通京,帝王眼下公然羞辱他们的公主,是嫌活命长了。   何炳见状,急忙起身赔罪,只道是乐英勋喝了酒口无遮拦,希望蜀皇息怒。语罢,怒目看着乐英勋,吩咐两旁的魏人将他押回驿馆,严惩不贷。   乐英勋许是真的喝多了,看着何炳一脸危险的神色,却并不知收敛,拿手指着龙四海,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龙四海拧眉看他,手却已经抚上了自己的佩剑……   只是没成想,乐英勋刚一张口,却忽然僵在了原处。借着火光,龙四海只见他红润的脸迅速变成了青白颜色,下一刻,微张的嘴里却吐出了白沫敷了满脸,随后便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就在这片刻工夫之间,乐英勋,死了。 第三十二章 公孙澜   乐英勋死了, 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丝竹乐戛然而止,舞姬们仓皇离去,草地上, 只剩他僵直的尸体躺在地上,泛着淡淡的青乌。   回到皇宫, 何炳在最初的怔楞后, 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乐英勋虽然为人好色, 手段残酷,但不失为他们魏国一员猛将,这次来蜀也是专门负责他们一行人安全的。而他们的大将竟然死在了蜀国的宴会上, 这让人如何不多疑?   更甚者,乐英勋前脚还在与龙四海与景随风争执,后脚就没了气息。   “蜀皇,小臣希望您能给我北魏一个合理的说法。”他拱手道。   这话虽是对着蜀皇说的,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龙四海与景随风身上。   蜀皇挥了挥手安抚道:“北魏使臣暴毙在我蜀国,自然是要调查清楚,使臣稍安勿躁。”   这时,蜀皇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乐英勋的尸体已经被送去了刑部仵作,调查结果竟然是中毒而死。北魏的大将, 在蜀国的宴席上中毒而亡,若不查明, 他们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蜀皇态度诚恳,然而何炳却还嫌不够, 又道:“蜀皇陛下, 乐英勋虽然口无遮拦,却是我魏国要臣,前脚还在与景将军争执, 后脚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小臣斗胆,请蜀皇先将嫌疑人等关押起来。”   他识趣地没有提起龙四海的名字,只是将矛头直指景随风。   “陛下!”龙四海闻言,急急上前一步,将景随风护在身后,“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请您三思。”   乐英勋在宴席上对她发难,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景随风不可能会提前知道,更别说下毒了。然而,两国外交,其中腌臜她很清楚。若此事最后真的查无所获,两方又都需要一只替罪羊,景随风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去当了这只替罪羊。   女子坚定的身影护在他面前,景随风成了众矢之的,此时却感觉不到大难临头的恐惧,唯有被她护在身后的窃喜。当年武英王被夺权,她也如今日这般护在他身前,像是漫漫长夜里的一轮月,庇他于冰冷黑暗之中。   蜀皇遥遥看着龙四海,心知自己这个女儿聪慧却重情义。一边是何炳步步紧逼,一边是龙四海执拗不放,他也有些头疼。   大殿内的苏合香顺着青烟游过殿中,腾腾烟雾后,蜀皇沉思的面容有些模糊起来。   正此时,中书右丞公孙澜忽开口道:“禀圣上,乐将军之死确有蹊跷,然而如今证据也的确不足以指认任何人,更何况北山大营不可一日无主将。既如此,臣建议不妨令景都统先回北山大营,再给大理寺一月之期,洗清景都统的嫌疑。”   他这话没说完——若一月之后,大理寺无法查明此事,届时,景随风这个替罪羊便是做定了。虽是如此,龙四海还是朝他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若非公孙澜如此建议,景随风即刻被押进大牢,他们就真的毫无回转余地了。   以陛下对景随风的态度,只怕是巴不得让他去顶了罪,好将武英王在朝中最后一点儿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公孙澜是公孙皇后的亲侄儿,龙霖烨的娘家表弟,也算是她的表兄。按理说,自家人帮自家人,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公孙家历代武将,公孙澜能坐上中书右丞这文臣之首的位置,可不仅仅是靠了公孙家的庇荫,而是因为他与常修一样,都是天子手上的刀,从不站队,万事只看陛下考量。   然而公孙澜却在这个时候进言,坏了蜀皇的计谋。龙四海心头闪过一丝诧异,却见他朝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公孙澜言至如此,蜀皇看了看何炳,又看了一看龙四海,最后点了头。   “公孙卿所言有理,不知魏使觉得如何?”   因为乐英勋的死,蜀皇态度已经十分温和,何炳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也点了头作罢。就这样,景随风被禁卫“送”回了北山大营,而龙四海在殿外却又遇见了公孙澜。   她上前点头道:“本宫代阿风谢过公孙大人。”   公孙澜今年三十有二,生得眉清目秀,玉树兰芝。听她相谢,抱手微微一笑道:“当日在国子监大公主对臣有恩,如今得以回报,也算是了臣一桩心事。”   恩?   龙四海眨了眨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与公孙澜虽说也见过不少,可是却只是点头之交,哪里来的什么恩。   “公孙大人,莫不是记错了?”她眨了眨眼,语气试探。   一声轻笑从公孙澜唇间溢出:“殿下不记得了。当年在国子监,若非殿下庇护,只怕也不会有臣今日。”   他话及至此,两次提及国子监,一些记忆的碎片忽然浮现脑海。龙四海偏了偏头,恍然大悟,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挠了挠头问:“大人难不成是说崔策。”   公孙澜点头承认,说将此事记在心里好多年,一直未曾真正找到机会感谢她,倒是让龙四海有些脸红。   通京五门世家,徐陵崔家,成庆陆家,崇奉左家,曲善王家,加上通京公孙。   五门世家中,其余四家都是相识数百年,经历数代风雨的豪门大家,唯有一个公孙家,乃是当初蜀国开国之初,在开国皇帝身旁横刀立马,犬马效忠赚来的家底。历经数朝后,出了将军无数,又与皇室通婚,这才逐渐在蜀国站稳了脚跟。   就算是如此,比之其他四家,公孙家家底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又是世代武将,没出过什么文臣,总归让人觉得没什么底蕴,被其他四家明里暗里的总归是要看低一等   当初公孙老将军去世之时,偌大的公孙家,只剩了公孙皇后与公孙澜姑侄二人,公孙澜又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文不成武不就,日子自然是不好过起来。   也就是那时,其他四家里有些沉不住气的子弟们对公孙澜便也不客气起来。   起初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左右不过打翻他的墨,又或背地里撕了他的功课;可是渐渐地,这些恶作剧开始变了味,直到有一次,龙四海在国子监背后的小巷子里发现了一身灰尘的公孙澜,被人拿靴子踩了手,血肉模糊的一片。   一问才知,伤了他手的不是旁人,正是崔家的嫡二子,崔策。   再怎么说,那也是公孙皇后的亲侄子,于情于理龙四海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更何况,那个伤了手跪在地上的少年不自觉地让她想起八荒……就在一年前,八荒护着她躲过了一场死劫,却伤了手。   她还是那个健康和顺的大公主,可是八荒却因为那只伤手被驳了职。自此,在她身侧,如影随形伴了她十年的少年郎离开了……那日桂花树下,公孙澜一袭黑衣半跪在地捂着手的模样,不知为何,竟与八荒的身影重合。   因着这个原因,她对这事便更重视了些。   当天晚上,她先是向蜀皇禀报了此事,第二日又直接带着□□堵在了国子监的门口;见了崔策进来,一枪挑破了他胸前锦缎,□□尖在他的咽喉处留下了一抹猩红血痕。   “你若是再敢碰公孙澜一根毫毛,本宫剁了你的手!”   年少无畏的姑娘在面如土色的崔策面前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公孙澜直至今日还记得,她那日穿了一件赤色罗裙,外头罩了件二色金云纹纱衣,潇洒离去的模样像极了天边一朵红云。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崔策被吓得生了病,龙四海当晚就被崔大人一状告到了御前。   虽说是崔策有错在先,龙四海身为公主,却公然在国子监门口伤人,被蜀皇以行事无状的罪名罚禁了一个月的足。   一个月以后,北山大营的调令下来,她便直接进了军营,却是再也没回过国子监。   如今的龙四海想起当年那个轻狂少女,不禁莞尔一笑。   想来自己当年能和景随风和常修混在一起,定也是臭味相投。   她朝公孙澜摆了摆手,道:“大人不必放在心上。皇后娘娘待本宫如亲生,本也是一家人,怎会坐视不理?”   弯弯的眉眼如远山新月,让公孙澜一愣,旋即垂首:“殿下所言甚是……既是一家人,殿下今后若有什么需要,澜定当相助。”   公孙澜态度亲近,龙四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与他一道往宫门外走去,临了要离开的时候,公孙澜忽问起她九月初九重阳之时可有安排。   龙四海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公孙澜又是一笑,邀她待到此事尘埃落定之时,远足登高。   邀请来得颇为突然,龙四海有些诧异,然而看见公孙澜儒雅清润的脸,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夏末的微风拂过宫墙栏杆,带起落花翩跹,吹过龙四海的鬓边。公孙澜忽然上前,为她拂去发丝间的花瓣。   龙四海低头,只见他白皙的掌心中是一片绯色残瓣,抬起头来,又见公孙澜清朗面容隐隐含笑,如和风温柔。 第三十三章 白袍女和黄金   乐英勋的死颇有蹊跷, 蜀皇不仅派了大理寺查案,也派了诏狱卿常修协同调查。   龙四海挂记着景随风的安危,在北山大营也无法专心练兵, 索性便请了上谕在通京与常修一道调查。   上书房内香雾蒸腾,蜀皇的视线越过袅袅青烟落在这个执拗的女儿身上, 半响终是败下阵来, 叹了一口气道;“两国邦交非儿戏, 就一个月时间,寡人由着你查案,若是没有头绪, 一个月之后,你便莫要再提此事了。”   龙四海心知,这是陛下在此事上最大的让步,更不敢得寸进尺,急忙点头称是。   出了乾清宫,八月的太阳仍然火辣,她仰头看天,极目是一阵炫白,唇角勾起一丝苦笑, 往宫外走去。   常修正等在宫门口,见她出来, 迎上前问:“怎样,陛下如何说?”   龙四海点头:“答应了, 但只有一个月。”   说着, 她朝常修扯出一丝无奈笑意:“这大概是陛下的极限了,若是一个月内查不清……”   “不可能,”话没说完, 便被常修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阿风不会有事的,况且,我已经查出眉目来了。”   “哦?”龙四海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急迫,“是什么,快说。”   “女人。”   她皱了皱眉:“什么女人?”   常修冷笑一声:“何炳不老实,没和我们说乐英勋这次来通京,偷摸地带了一个女人来,似乎是他的外室,以婢子身份跟来的。”   驿馆里的人说,乐英勋对那个女人似乎格外看重,白日里将她关在自己房间里,不许她出来见人,可是等大理寺的人去驿站找人的时候,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知道那女人什么模样?”   常修点头:“身材娇小,五官出众,眼下还有一颗泪痣。画师已经将那女子形象画出来了,今天下午便在京中贴榜寻人。”   龙四海点点头,看着暮色将至,便提议叫常修随她回公主府用膳,而后再去大理寺看看线索。常修却摇了摇头,只道还有其他事情没有处理干净,让她一人回府,晚上在大理寺碰头。   两人就此分别,龙四海回到公主府,却见阿昭站在门口左顾右盼,见了她回来,似是松了一口气般快步走到她面前。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什么事?”龙四海看她慌张模样问道。   “今日公主府门口来了人,死活要见您,婢子本想将她轰出去,她却说自己有关于那使臣死的消息……”   阿昭知道龙四海因为景随风之事茶饭不思,偶然来了个陌生人说自己有消息,她也不敢直接将人打发走,便只得等着龙四海回来拿主意。   “人在哪儿?”   “奴将她请去厢房喝茶了。”   “本宫去看看。”   龙四海走进厢房里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屋里只亮了一盏油灯,一女子身披白袍坐在一旁,见她进来急忙起身。   “你是?”龙四海偏了偏头,看向那女子。   烛火昏黄,勉强映出女子精致面容,龙四海赫然发现,她眼下竟有一点泪痣。   “你是乐英勋的婢女?”她低声惊呼。   女子脸色苍白,对她点了点头:“是,正是我。”   龙四海一把擒住她的手臂,问道:“乐英勋之死,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她手使了些劲,女子被她攥得生疼,好看的细眉轻拢,却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乐英勋,是我杀的。”   闻言,龙四海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你杀的?”   “是。”   “你若要自首,大理寺去便是,为何要来找本宫?”   女子抬头看她,烛火映出她眼波轻荡:“奴,想要与殿下做一笔交易。”   “本宫只要查出真凶,怕是没什么交易好与你做。”说着,她便要吩咐阿昭派侍卫进来拿人,却被这女子拉住了手。   “殿下且慢,小女子的消息,定是殿下感兴趣的。奴杀乐英勋,实属无奈之举,只要殿下能助小女子逃脱死劫,小女子定知无不言。”   她话语恳切,却唤来龙四海一声冷笑。   “你们北魏人一个个的,空口套白狼都是好手。你上下嘴皮一碰一合,本宫就要为你这个所谓的消息破坏两国邦交,你觉得可能吗?”   “若从头到尾就没有邦交一说呢?”女子霍然开口,望着龙四海,目光灼灼,“若北魏使臣团来蜀国,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殿下又当如何?”   她话里有话,龙四海抿紧了唇。   “你什么意思?”   女人不说话了,却是反问道:“殿下可否助奴逃生?”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她,半响才道:“证据,不管你手上捏了什么消息,本宫要先看到些证据才可定夺。”   屋外日落西山,房间里越发暗淡了起来,龙四海与白袍女子相视无言,一时竟僵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白袍女才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奴临走前从驿馆偷出来的,请殿下明鉴。”   龙四海从她手里接过被叠成小方块儿的纸片,打开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封信件,其他地方都被烧毁,只剩几个字还算清晰:“……以黄金两千两,换图纸……”   信息早已辨别不清,龙四海将信纸放在烛火下细看,又问:“你确定这信纸是从驿馆偷来的?”   “是,是大使臣房间里的。”   闻言,龙四海皱紧了眉头。   这竹纹信纸厚实不透墨,乃是蜀国六部特用的。而六部的信纸却出现在了何炳的房中,再加上这令人瞠目咂舌的交易——两千两黄金巨额,只为换取一张图纸。   这让她在对待白袍女的事情上,不由慎之又慎。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白袍女一番,又问“你既然知道这消息,为何不直接去找诏狱卿或者大理寺,要来本宫处?”   白袍女眨了眨眼:“因为殿下是奴的希望。”   龙四海挑眉:“希望?”   “六年前若水河畔,殿下一剑差些将乐英勋送去了阎王殿,正是此事,让奴能在乐府里熬过了又六年……”   说着,白袍女原本清脆的声音竟变得有些沙哑起来,眼眶似乎也带了些红。   她朝龙四海笑笑:“殿下莫看奴今日这般模样,十几年前,奴也曾是阿父阿母的掌上明珠,出云受人敬仰的公主。”   龙四海瞳孔倏然缩紧。   这女人说自己是出云族的公主?   出云国原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国家,位于蜀国和魏国交界处,民风剽悍,以游牧为生。十多年前,魏国先皇假借庆生之名将出云族的可汗骗进了魏国国都,而后乘人不备取了他的首级,又以雷霆之势出兵攻打,一举夺下了出云国,这才拉开了蜀国与魏国五年苦战的帷幕。   所有人都以为出云皇族在那场血腥的战争中被斩杀殆尽,然而此时这女子却说自己是出云国的皇裔。   望着龙四海诧异目光,白袍女笑意苦涩;“不瞒殿下,当初北魏领头攻打出云的,正是乐英勋;他见我年幼貌美,不由起了歹心,将我掳回魏国,困在乐府十余年,押玩取乐。”   说着,她猛然拽下了自己的白袍,烛火之下,龙四海隐隐见得她白皙的手臂锁骨处,全是红紫疤痕,触目惊心。   她将白袍扔在地上,大大方方地看着龙四海,眼里泛着水光:“我们出云人,生死随天,却总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奴一生颠沛,唯愿活着回到出云,为奴的族人亲故刻碑立坟,而后与他们一同长眠于白云蓝天之下,而非窝囊地死在北魏那些狗贼的手上!”   说起被屠杀的亲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因为殿下壮举,奴在乐英勋身边又熬过了六年,终于得了他的信任,陪在他左右。每夜,奴都将出云独有的狼毒草汁和在口脂中,涂在嘴上,与他亲热时,那毒便也进入了他的身体里……”   “终于,他终于死在了我手上!死于我们草原的狼毒!”   她怔怔地看着龙四海,提起乐英勋的死亡,脸上表情没有丝毫的惶恐,却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龙四海被这一出突如其来的爱恨情仇惊得说不出话来,定定地望着白袍女,一时之间竟然没了主意。   “所以……所以你想让本宫将你活着送回出云?”   “嗯。”白袍女定定点头,“若是殿下能做到此事,奴不但现在就可以告诉您北魏使团来蜀的一切,事成之后,奴愿以出云宝藏相谢。”   “出云……宝藏?”龙四海闻言,呆愣了一瞬,而后没出息似的舔了舔唇,“你的意思是,那传说,是真的?”   传闻里,出云族世代征战草原,在几百年前曾是称霸大陆的存在。也正因此,皇族有一批世代相传的巨额黄金被藏在大陆的某一处。当年北魏先皇选择攻打出云,估计也是信了这传言,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随着出云轻而易举地被灭族,许多人都觉得这传言只怕是假,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藏。   白袍女又笑笑:“奴以故国起誓,只要殿下将奴送回出云,这传说,便是真的。 第三十四章 宠妾灭妻   龙四海一番思索下, 决定与白袍女做这个交易。两国打仗需要巨额银两,有亏国之根本。北魏如此滑头,三年后的战争恐怕是不可避免, 既如此,她不妨先将这军费夺下。   既然知道了真凶和手法, 这案件最后可回旋的余地便大大增加, 让景随风安然无恙地置身事外, 并不成问题。   据白袍女说,北魏此番来蜀国,并非为了纳贡之事, 而是因为北魏桐县在今年夏季迎来了一次百年难遇的暴雨,大坝决堤,稻田被毁,国内怨声载道。   新皇将此事死死压住,却开始到处寻找治水之法。恰好,蜀国的水利放眼大陆都算是先进有效,他便立即给蜀国来信,希望看在百姓受难的份上,蜀皇能助北魏一臂之力。   结果可想而知……六年前两国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还是北魏先行犯境,于情于理, 蜀皇都不可能点头,断然拒绝了。魏国走投无路之下, 便动起了歪心思。   “北魏人买通了你们工部一个官员, 这两万两黄金便是用来换取《昌南水里图》副本的。”   “昌南水利图?”龙四海挑了挑眉。昌南曾经水患严重,是蜀国兴修水利最重要的一部分,《昌南水利图》便是集能人巧匠之大成。   两万两黄金, 这价钱倒是便宜了他们。   她又问:“买卖水利图该当是魏国机密,你又是如何知晓其中细节的?”   白袍女勾了勾唇:“男人……杯酒下肚,温香软玉在怀,没什么不可说的。”   龙四海嗤笑,魏国汲汲营营,却没想到在一个爱酒爱美人的乐英勋身上栽了跟头。   “既如此,眼下何炳肯定也在找你,你先在公主府住下,我让阿昭给你安排房间,若无必要,切勿出府!”   白袍女听她所言,知道龙四海这是答应了的意思,脸上划过一丝欣喜。   “真娅谢过殿下。”   “原来叫真娅,”龙四海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阿昭将府里的厢房空出了一间,又调派了侍卫看护。   她没有声张,当晚在大理寺找到常修后将此事说明了一番,常修先是派人调查了真娅的身份,确定属实,这才进宫禀告蜀皇。   工部官员与别国交易图纸,等同叛国,蜀皇震怒,着令严查。   不过半月工夫,案子便有了眉目。   常修手下的探子在工部侍郎王仲元的书房内,搜到了与北魏相同的书信,字迹信纸都与真娅拿给龙四海那封无异。   蜀皇震怒之下,立即将王仲元下了大牢,当晚,暗害乐英勋的“婢女”也被捉拿归案。   第二日一早,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龙四海正在府里晨练,蒙蒙晨雾中,一套刀法下来,身上已经起了一身薄汗。   阿昭赶紧递来一壶茶水,又使了扇子在一旁轻摇。一阵温柔凉风传来,龙四海唇边带笑,吩咐道:“你去告诉真娅,事情很快就能尘埃落定了。”   昨晚被常修捉拿归案的婢女并非真娅本人,而是大牢里的一个死囚。如今王仲元归案,常修打算用买卖水利图一事向何炳施压,逼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按照计划,今天一早常修便会邀何炳去大牢里见犯人,很快就能出分晓了。   “待本宫洗浴梳妆,备车去昭狱。”   阿昭领了命下去,龙四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这秋季的花花草草,鼻尖是桂花馥郁芳香,不由惬意地舒展了眉头。   她幼年时最喜秋日御花园金桂盛放的时节,每每那时,便要缠着八荒随她去御花园里采摘金桂,摘得盆满钵满,晾干了放在荷包里,便满身都是桂花香气。   她在花园里坐了不多时,正欲回房洗漱更衣,阿昭却脚步匆匆地回来,禀报说府外又来了客人,自称是北山大营的人。   “谁?”   “他说他叫赵沉渊,是殿下在北山大营训下的兵。”   “赵沉渊?”龙四海蹙了眉,“他来作甚?”   前些日子夺旗,她虽说不幸落崖,但是赵沉渊和彭翰却是不负众望,成功夺旗。本来在当晚宴会后,蜀皇应当亲自嘉奖二人,怎料又出了乐英勋的事情。   按道理,他现在正该在大营受训,来这里作甚?   她虽心有疑惑,却还是让阿昭将人带了进来。   晨光穿透薄雾映照在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上,在青石地上留下稀疏树影。赵沉渊一袭蓝衫,跨过门来遥遥见到她,便“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作甚?”龙四海急忙走上前去,这才看清,少年白皙的脸上是一片惨白,泛着干皮的嘴唇和眼底的青黑无不在诉说着他的憔悴。   “不过半月没见,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夺了旗,从白身变作了正九品的仁勇副卫,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这模样却比因与王荣在山崖上打斗而挨了十五军棍的陆畅还要难看。   “求大公主殿下救命!”原本清澈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沙哑得不成样子。   阿昭掺了一杯茶水递给他,见着眼前这落魄的英俊公子,不由也皱了眉。   “究竟是怎么了?赵景沓又找你麻烦了?”   赵沉渊摇头:“属下实在走投无路,请公主殿下,救救我娘亲。”   闻言,龙四海与阿昭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古怪。   她将赵沉渊搀起来,这才从他焦急而颤抖地叙述中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赵沉渊因为夺旗升了官,秦寒便给他放了两天假。赵沉渊想要回家看了看母亲,怎料到家的时候,却惊呆了。   他母亲本就身体不好,如今神色虚弱地躺在卧房里,气若游丝。府里的大夫都说是病入膏肓,束手无策,他想要到外面去寻大夫入府给他母亲看病,却被庶夫人拦在府外,说是府外的庸医用不得。   距他上次回家,不过月余,他母亲却病成这般模样,再联合庶夫人的态度,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要他母亲的命!   府里的庶夫人是叶贵妃的亲妹妹,手眼通天,他走投无路之下想起龙四海仍在通京,这才贸然求见。   “求您,求您救救我母亲,赵沉渊来日当牛做马必当报答!”   龙四海上次在赏花宴的时候听他说起家里那点儿破事便很是不悦,只不过她一个公主,也不好掺和臣子的家事,然而如今按赵沉渊的说法,他们竟然还想要人命。   她当机立断道:“阿昭,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宫里见皇后娘娘,向她请一道懿旨为赵沉渊的母亲赐太医,随后再跟着他到赵府去见见那叶夫人。”   阿昭领命,拉了赵沉渊出府。   龙四海这才往昭狱去。   .   昭狱里,常修笑眯眯地陪着何炳在大牢里见到了那位给乐英勋下毒,致他猝死的“婢女”。   何炳看着面带伤疤,让人分辨不出面目的女子,一声冷笑。   “常大人,蜀国未免太敷衍!这女子根本就不是乐英勋的婢女。”   “诶,使臣此言差矣。”常修笑眯眯的模样,似是哥俩好一般搭上了何炳的肩。   “本官这里有一个好东西,想给使臣大人看看,相信使臣大人看后,定能耳清目明,自然也能认出这女子正是乐英勋的婢女。”   说着,他将一封淡黄色的信纸递了过去。   何炳接过,一目十行地读,越看,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常修见状,微微一笑,却不带丝毫暖意,阴恻恻的声音在何炳耳畔想起:“使臣再好好看看,这天牢里的人,可是那婢女?”   何炳手握着他和户部那人的来往书信,攥紧了手心。   “……是,正是。”   他转头看向常修,心知常修一定是已经找到了那该死的贱婢。   乐英勋那蠢货,被女人迷得五迷三道,丢了命不说,还坏了陛下的大事。   如今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低头,看向常修,一改之前的态度道:“既然凶手已经找到了,对于进贡一事蜀国陛下态度也十分明确,那我们便不再叨扰,明日便向蜀皇辞行,准备回国。”   乐英勋的确是死在了蜀国的地界上,但是他们来蜀的意图已经被挑破。蜀皇的意思很明确,两相退让一步,这件事便就这么过去了。   何炳是个聪明人,明白此时最好的办法便是顺着蜀皇的意思,收拾包袱走人。两国也不至于闹得太难堪,滑天下之大稽。   昭狱外晨雾散尽,秋日朝阳腾上中天,附近街道上三三两两的早餐铺子卖净了早点,开始收摊。   龙四海的马车到达昭狱门口的时候,恰好碰见了从里面出来的何炳,看着何炳脸色沉沉,脸上表情越发柔和,心知常修事十有八九已经办成了。   “使臣大人。”她笑意盈盈的朝着何炳点了点头。   何炳抬头看见龙四海笑眯眯的脸,刹那间便明白了,此时只怕这镇国公主也有参与。   这女人就像是他们北魏的克星,遇到她就没好事。何炳沉了脸色,拱手道:“镇国公主战场上横刀立马,没想到查起案子来也是厉害。”   话里虽是奉承,但语气却颇为阴阳怪气。   龙四海不甘示弱,挑眉道:“使臣大人谬赞,本宫也没什么本事,怎奈这计谋实在太拙劣,让人想错过都难。”   两人唇枪舌剑,谁也不相让,恰逢此时常修从昭狱出来,满面笑容地站在了龙四海身边下了逐客令,何炳这才作罢离去。   看着何炳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尽头,两人悄悄击了一个掌。   了却一桩心事,龙四海笑容满面,道:“走,咱们去北山找阿风,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常修却摇了摇头:“我马上要进宫复命,殿下不妨先陪臣吃顿早饭,再去找你的好阿风?”   你的好阿风?   龙四海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转头看向常修,他却只笑笑,朝她挑了挑眉。   “当局者迷……”说着,他便朝着街角尽头正欲收摊的早餐铺子走去。   “老板,等等,可还有油饼?”   “还有最后两个。”   “诶,都给我抱起来,在打两碗豆浆。”   龙四海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时候,常修已经在街边坐定,朝她招了招手:“发什么呆?快过来坐。”   她两步跟上,坐在常修身边,下一刻,泛着热气的豆浆便被送到了她的眼前。她却无暇顾忌,扯了扯常修的袖子问他:“你刚才说‘当局者迷’,这是什么意思。”   常修偏头看她,晨光印在他似笑非笑的眼里,亮得吓人:“你确定,你要听我说?”   龙四海点头:“嗯,到底……什么意思?”   常修看了看她一脸懵懂的模样,笑叹了一口气:“我说的,你和阿风。”   她和阿风?   龙四海眉头轻拢,恍惚之间想起乐英勋死前说的话——“原来是投奔情夫来了。”   “不,不,不是,不是!”她忽然一下反应过来,接连摆手,“我们俩,不,不是那种,不,不可能。”   “不可能?”常修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眨了眨眼,望着她。   “你可知,六年前你回京之际,满通京都在盛传,阿风是板上钉钉的大驸马,就连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他脸色认真不似作假,让龙四海不由怔楞,声音喃喃:“我和阿风,与我和你一样,是发小,是亲人……”   她对景随风,似乎从来生出过男女间的念头,在她心里,龙风行和景随风两人,就像是她另一对父兄。   正如她告诉常修的,两人是发小,是朋友,是亲人。   常修咬了一口油饼,明明街边小食,却愣是让他吃出了玉盘珍馐的贵气来。   他又拿帕子擦了擦嘴,望着一脸认真的龙世海,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你确定,你对阿风真没有别的想法?”   他这两个好友,实在是太过亲密默契,有时候甚至会让他产生些许轻微嫉妒。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应该是有什么的,但是龙四海这副模样……   龙四海抿了一口豆浆,里头放了许多糖,甜腻的味道让她不适地皱了皱眉。   她放下碗,摇头道:“我确定,我对他从没有……”   常修一顿:“那可麻烦了。”   “什么麻烦?”   他敛了神色转头看她:“你虽是对阿风没有男女心思,可是阿风对你……”   “自然也是没有。”龙四海斩钉截铁。   理所当然的模样差点让常修将嘴里还没咽下的豆浆喷出来。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肩:“你是没长眼睛?还是少了耳朵?”   阿风看她的模样,他看了都发腻。   他又叹了一口气:“你若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思,还是早些将话说清楚的好。阿风若是陷得太深……”   他摇了摇头,终究没把话说完。   两人吃过早餐后,龙四海本想去北山大营,想着常修的话,却若有所思地回了公主府,在庭院里呆呆坐着。金桂的香味裹进湿润的空气,在庭院中飘荡,袭了满身。   她细细回忆着这些日子与景随风的相处,又想起北山夺旗时,两人那有些古怪的气氛,不由开始担心,常修所言非虚。   若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办?   她虽说像是寻常儿女成婚成家,可这三十年来,也唯独对八荒起过旖旎心思,如今快到三十,又遇上这男女之事,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知不觉间,景随风在大营里将她搂在怀里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那人搂着她的手臂,似笑非笑的面容无不在告诉她,景随风并未掩饰自己对她的心思,只是她一直,未曾注意。   想到此处,龙四海不由有些纠结,一双好看的眉似拢非拢,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花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午时,太阳忽然像是害羞似的躲回了乌云后面,天色阴沉了下来,黑压压的,似是风雨欲来。   恰逢此时,阿昭回来复命,脸上的不忿不加掩饰。   龙四海问起她赵府的情况,阿昭拧了眉:“您是不知道,那叶夫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说着,她将今天上午在赵府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她拿着龙四海的令牌进宫面见了皇后,皇后娘娘二话没说,便下了懿旨,又遣了钟太医与她一道去赵府。   一开始,那叶夫人见了她和赵沉渊竟还推三阻四。   “那女人好生阴毒,还说什么即使是公主您也管不了臣子的家事,说您……”   阿昭自知说错了话,倏然闭嘴。   “说本宫什么?”   “污言秽语,您不听也罢。”   龙四海挑眉笑笑:“说说看,什么污言秽语?”   阿昭见她一脸好奇,紧了紧喉咙:“那,那女人说您,说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   话落,阿昭小心翼翼地打探着龙四海的神色,却并未见她生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叶夫人还说了更难听的话,说她们殿下平日里舞刀弄枪,母老虎的架势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倒是上赶着管别家闲事儿。   阿昭当时听罢怒极,直接给了那女人两巴掌,又请出了皇后懿旨,这才带着钟太医进了赵府,见到了赵沉渊的娘亲冯氏。   她这才见到,堂堂赵府大夫人,竟然被仆役软禁在了主院,身旁除了一个贴身嬷嬷,竟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嬷嬷心急如焚却也别无他法,只能拿凉水冰了帕子搭在她额头上。   “奴要是再去晚一阵子,只怕是人都要烧没了!”   蜀国以礼立朝,建朝百年,朝里还从未出过宠妾灭妻这等荒唐之事,没想到那赵毅竟然纵容叶夫人残害自己发妻。   “那冯氏如何了?”   “钟太医看过,说是肺疾,虽是凶险,但下了药也算是控制住了,今后只能好生温养着,要想痊愈,却是不太可能了。”   “竟是这样?”龙四海想起赵沉渊今早心急如焚的样子,笼了笼眉,“赵府这事实在是荒唐,那叶夫人,怎会如此胆大包天?”   阿昭埋首又道:“奴去了赵府才知道,那叶夫人虽说是个侧室,但在赵府,说是手眼通天也不过分,将那赵大人迷得五迷三道的,府里的中馈竟也在自己手里握着。”   龙四海听罢,更加狐疑:“阿昭,你说她在赵府既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她又何苦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害死冯氏?”   “奴觉得可能是贪吧。”阿昭眨眼道,“她在赵府里什么都有了,唯独差一个正夫人的名头,也许一时被贪欲所惑,下了昏招?”   龙四海摇摇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何必要在这种时候……更何况,就算她昏了头,还有个赵毅,怎会放任她胡作非为?”   叶夫人既然敢在府里软禁冯氏,一定是得了赵毅首肯,这赵大人在朝堂上数十载沉浮,又怎会不知御史大夫笔杆子的厉害?   如今日这般被人发现端倪,一个“宠妻灭妾”的罪名,这青云路,怕是断了……   她这么一说,阿昭也觉得在理:“总不可能这两人一起犯傻吧?”   龙四海正思索着,脑子里却忽然蹦出上次赏花宴时龙静姝说的话,低呼一声:“不对,是她女儿!”   “女儿?”   龙静姝上次提起,叶贵妃正在给龙康宁相看正妃,似是想将自己娘家侄女儿赵思儿许给龙康宁做王妃。   可这赵思儿乃是叶夫人之女,一个庶女,如何能够做王妃?   龙四海不由冷笑一声:“看来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想出了个绝顶聪明的解决办法。”   若是冯氏一死,叶夫人便可以被抬为正室,届时赵思儿以嫡女身份成为王妃,不管是对赵毅,叶夫人,还是叶贵妃,都是喜事一桩。   阿昭恍然大悟:“将女儿送做王妃,这泼天的富贵,难怪赵毅要冒险。”   “可惜了,多行不义必自毙。”龙四海脸色微沉,“备马车,本宫现在就要进宫见。”   赵府一事现在不单单是宠妻灭妾,甚至还牵连了后宫和皇子的婚事,事关重大,拖延不得。   龙四海趁着宫门最后落锁之前进了宫,见了公孙皇后便将在赵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道来。   皇后越听,脸色越发凝重,一拍桌子道:“好个赵毅,好个叶鸢,真当是胆大包天!”   龙四海望向皇后沉怒的脸,又道:“母后,赵府之事虽已初见眉目,可是叶贵妃那里,并未有明确的证据。”   这也是她着急进宫的另一个原因。   就算赵毅宠妾灭妻一事板上钉钉,明眼人也都看得出叶贵妃肯定在其中推波助澜,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明确的证据将叶贵妃与赵府一事连接起来。   “叶贵妃得盛宠并非朝夕,儿臣担心若陛下有心庇护,此事并不足以治她的罪。”   “无妨。”公孙皇后在最初的愤怒后,神色渐缓,“赵府一事既然已经露馅儿,便还有更多的龌龊可挖,那侧室既是叶贵妃的娘家妹妹,两人之间便肯定还有更多往来,你接着查便是。”   说着,她低头饮了一口菊花茶,龙四海透过茶水雾气蒸腾看见那双凤目中隐约可见的肃杀。   公孙皇后最是注重后宫清明。如今有后妃联合外臣试图害人性命以混淆嫡庶尊卑,这无异于是犯了她的大忌。   想来,这赵府一事,势必要一查到底。 第三十五章 燕国太子(捉虫)   “你说, 我是谁?”   京郊客栈内,烛光点点。八荒坐在茶桌旁,望着面前一行人, 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这七八个乔装打扮的异国人中,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十来岁的模样, 身材中等。他自称叫做宁鄂, 一双鹰目下, 留着一字胡,薄唇微抿,说是来蜀国寻找他失踪多年的侄子。   烛光映衬出八荒侧脸棱角分明, 宁鄂不由喃喃:“像,真像……”   眼前男子剑眉悬鼻,肖似陛下,而那双桃花眼简直与他姐姐别无二致。   见八荒眉宇间狐疑不减,他这才解释道,自己来自燕国宁家。   宁鄂的姐姐宁霜当年贵为燕国皇后,诞下长子后,仅仅两日,那孩子竟在未央宫中凭空消失。宁霜因此受到燕皇责怪, 荣宠不再,而他们宁家这些年也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子。   就在年初, 几经周折,他终于找到了当初将孩子偷走的宫人。那宫人交代, 自己对着襁褓里的孩子终究下不了杀心, 将人抱给了自己远走蜀国的亲戚。后来那亲戚却起了歹心,将孩子卖给了人牙子。   几番波折下,他们才推测那孩子被蜀国大内的人买了回去, 对照年龄,这才找上了八荒。   原本宁鄂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是在见到八荒的那一刹那,他便无比确信,眼前人,正是他们找寻的那个孩子。   “你,你是我宁家,不,你是我燕国的皇子。”   八荒听完,低头喝了一口茶,神情却颇为冷淡:“在下是蜀国的钦天官,各位怕是找错人了。”   宁鄂摇摇头:“你与我妹妹,也,也就是你的母亲是在是太像了……”   说着,他紧了紧喉咙,又试探道:“当年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胸前有一块红色胎记,形似新月,不知……”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八荒抬头,却仍道:“我说过,你们找错人了,我身上没有那种东西。”   说着,起身便要告辞,似乎对这些异国人又或是当皇子没有任何兴趣。   宁鄂心细如发,八荒刚才小小的僵硬自然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不死心,追了上来又言:“那个孩子,是我宁家的希望,也是燕国名正言顺的储君。你确定,你的胸前没有这胎记?”   八荒抿唇:“没有,不曾,你找错了。”   他态度十分冷淡,宁鄂急了,伸手便要来撕他的衣服确认,八荒反手一锁,将人压在地上,眉头不耐的蹙起:“我说没有就没……”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住手,转头望向窗外。   下一刻,十来个黑衣人竟凭空出现在了房间内。   这些人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在客房内见人便杀。   宁鄂身边的一个亲信站在窗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刀抹了脖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落在地板上,距二人不过咫尺之遥。   宁鄂见状,赶紧推了八荒一把,低声道:“应该是二皇子的人,快跑!”   八荒侧头,只见宁鄂身边那七八个人已经被那群刺客团团围住,形如困兽,逃脱不得。   “等什么,快走啊!”宁鄂又搡了他一把,旋即拔出腰间佩剑朝着人群之中冲去。   八荒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不远处的刺客,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微微摇了摇头。   下一刻,宁鄂只听一阵金戈破风之声,又见玄色的身影快如雷电,眨眼之间便行至那些刺客面前。   手起刀落,不过片刻,十来个刺客纷纷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铛”的一声,长剑入鞘。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宁鄂错愕地看向面前芝兰玉树的青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他就这么站在死人堆里,目色始终冷清,全然置身事外,仿佛刚才如修罗阎王夺人性命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少侠好功夫!”   宁鄂身边另一个青年低声赞叹,看向八荒,眼里带了些崇拜。   八荒没理他,却是走到了宁鄂面前,语气还是仍旧冷淡:“你们未经禀报私自入蜀已是大罪,回去吧。”   他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唯留下宁鄂和他手下亲信,以及满地的残尸。   “父亲,怎么办?”刚才那个青年拱手相问。   可真的要像刚才那少侠说的,就此回燕?   宁鄂望着八荒离去的背影,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是他,肯定是他。”   虽不知为何他不愿意承认身上有那胎记,但是他们三十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八荒出了客栈,月已高悬,潇潇秋雨随风飘舞,将他的衣衫渐渐沾湿。他闻见自己身上浓厚的血腥气,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思绪翻涌。   那日断崖之后,他又开始做梦,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碎片,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里,一如那宁鄂说的,自己成了燕国的皇帝,可是他却没有一丝欣喜,因为在那些碎片里,再没了龙四海的身影。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随着宁鄂回了燕国,成了所谓的燕皇,可是她却不在了……   从这些碎片里,他无法看到全部的故事,所以他一直想着,若这些碎片不过是些庸人自扰的梦便好了,可是宁鄂竟然出现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真的会死?   心口传来一阵汹涌痛意,叫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胸。绵绵细雨仍旧不知休,潇潇雨幕之中,他抬起头来,却不知脸上湿润究竟是泪是雨。   .   上书房内,常修将王仲元与北魏交易的信件呈交到蜀皇面前,蜀皇斜飞的剑眉紧蹙,薄唇下撇,隐而含怒。   读罢,他将信件往案台上一甩,怒道:“胆大包天,放肆!放肆!”   常修见状,拱手道:“人已经押在昭狱了,可是拒不认罪,只说这些东西不是自己的,还请陛下定夺。”   “不是他的?”蜀皇面带嘲意,眼里俱是肃杀颜色,“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来人,拟旨!”   “工部尚书王仲元里通外国,狼子野心,斩……”   还没说完,他忽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看向一语不发的常修,又问:“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没有。”   蜀皇挑眉:“寡人要下令处死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不为他求情?”   常修垂目:“里通外国该当死罪,就算是同胞兄弟,亦是如此,更何况,臣一早便不是王家人了。”   闻言,蜀皇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下首的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露出满意的神色。   “罢了,王仲元里通外国,该当死罪。此事,寡人交由大理寺查办,你便不用再插手了。”   常修闻言,躬身一礼:“谢陛下体恤。”   王仲元怎么说也与他血脉相连,若是由他执刑,只怕有损声名,虽然他……也没什么声名好言了。   在蜀皇看不见的地方,常修的唇角微微翘起,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   出了乾清宫,秋高气爽,深秋的阳光不似盛夏那般灼人,照在身上暖乎乎的,可是常修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细密的睫羽轻垂,掩下他目中深沉。   “咦?这不是常大人吗?”一个清脆女声响起,常修一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绯色身影走了过来。   “臣参见六公主。”他顺势躬身一礼。   龙明娇朝他笑笑,这笑容却不似平日里明媚。   常修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看见眼前有些蔫儿哒哒的姑娘,却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嘴:“殿下可是有烦心事?”   话落,他才反应了过来,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   龙明娇却并不介意,反倒是撇嘴抱怨道:“嗯,本宫这不是来挨骂来了吗……心情如何能好?”   “挨骂?”常修挑眉。   龙明娇这才解释说,自己在御花园听见叶贵妃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将龙康宁骂得狗血淋头,一时之间气不过,上去为龙康宁说了两句话,怎料却惹怒了叶贵妃,一下告到了蜀皇处,说她跋扈妄为。   说起叶贵妃,她翻了个白眼,嘟囔着:“这宫里谁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娘家妹妹出了事,这才把五皇兄当出气筒……”   闻言,常修看着这天真烂漫的小公主,不由失笑。   少女见他发笑,以为他是在取笑自己,不由跺了跺脚,嗔怒着他。   “常大人……本宫已经够倒霉了,你怎么还笑话本宫?”   常修自知失礼,笑了笑,拱手道:“小臣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说来也奇怪,这朝堂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常修做事阴狠毒辣,是不好轻易招惹的人,就连二皇子和五皇子见了他,也喜欢绕道走。可唯独这六公主,却偏偏一点儿也不怕他,每次遇上,还要凑过来开开心心地和他打个招呼。   想到此,常修看向龙明娇的目光更加和善了些,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眼珠子一转,凑上前道:“不过殿下若是不想挨骂,小臣这儿倒是有一招,准保管用。”   “真,真的?”   龙明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似是不可置信地看他:“常大人真有法子?”   常修点点头,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龙明娇听罢,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这……这能成吗?”   常修笑笑:“准保管用,只是殿下,可千万别将臣卖咯。”   龙明娇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本宫可是讲义气的人。”   秋日暖阳正好,照在她随发摆动的步摇上,折射出细碎微光,常修忽而看见她朝天髻上,落了几朵桂花。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花拂开了。   龙明娇感受到男人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还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甘松香。   少女的脸,忽而有些发热,抬头看向常修,结巴起来:“常,常大人,你这是作甚?”   常修一愣,薄唇弯出一抹笑意:“花。”   说着,他伸出手来,龙明娇只见他掌心几粒小小的金桂,还泛着淡淡馨香。   两人相距咫尺,秋阳照耀下,龙明娇可以清晰地看见男人浓密的眼睫和高挺鼻梁上细小的绒毛,不由眨了眨眼。   她第一次发现,这常大人,还挺好看的。   常修出了宫,原本颇为阴郁的心情不知为何竟因为小姑娘那一番娇嗔模样由阴转晴。回到昭狱,想起蜀皇的命令,他吩咐手下人将王仲元押了出来移交大理寺。   王仲元是深夜里被人从床上拽进大牢的,双目浮肿,头发散乱不堪,身上的囚服皱皱巴巴,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工部尚书判若两人。   他被拷上了铁链,由两个官差押到常修面前。   青年坐在上首,手捧茶盏,清茶泛着腾腾热气掩盖了他面容精致。   “陛下有令,将你移交大理寺查办。”常修声音淡淡。   王仲元望着上首的青年,忽而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声音嘶哑:“我呸!王修,我知道,都是你陷害我!王家不会放过你的!”   常修挑眉,嘴角勾起一阵冰凉笑意,看向王仲元:“王修?这里可没有什么王修,王大人看清楚了,在下是诏狱卿,随我母家姓常。”   王仲元侧头,冷哼一声:“当初若非母亲发善心留下你这孽畜,今日也轮不到你威风!”   常修淡淡看着他一脸狼狈模样,和自己印象里那个人中龙凤的嫡兄相去甚远。   垂下眼来,思绪翩跹。   常修的母亲姓常,本是王太傅府上的一位姨娘,生下他后不久,却因为卷进后院腌臜之中被人陷害通奸,死不瞑目。她死后,常修也因为母亲的污名在王家过了十几年生不如死的地狱日子,直到十六岁那年凭着一腔孤勇闯进了北山大营,阴差阳错之下认识了龙四海和景随风,这才第一次体会到人世温暖为何物。   那是他人生十七年中第一次见到有人对他笑,陪他受罚,为他出头。   若非那两人,自己今日恐怕早已被王家逼死。   想及此,他目光淡淡望向一脸不忿的王仲元,呷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道:“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圣上亲眼见过的,在下可没有王大人嘴里通天的本事陷害你。”   王仲元恶狠狠地看着他,半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孽畜!”   常修听见这词,忽而笑出了声来,似是惬意:“孽畜又如何?在昭狱里过畜生日子的,可不是我这孽畜,而是王家的天之骄子,长兄您呀。”   “堂堂王家嫡长子,竟然犯下叛国大罪,斩首不说,就是这蜀国上上下下的吐沫星子怕也能将你淹死。王大人这般狼狈模样,想来这是在王老太太的心头剜肉。”   听常修提起他的母亲,王仲元气血上涌,双目欲眦。   他的母亲,王氏大夫人,诰命加身,子嗣延绵,风光了一辈子,却因为他这莫须有的罪名被京中人诟病。   “你……你……”他大喘了两口气,只觉眼前发黑,嘴皮子抖得说不出话来。   见状,常修挑眉,薄唇咧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朝着底下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人堵上嘴押走,临走前,王仲元依旧骂骂咧咧,只是被堵了嘴,只发得出些“呜呜”声响。   望着王仲元挣扎的身影狼狈离开,常修双目微眯,目光发沉。   王仲元通敌一事,确有蹊跷。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这证据似乎发现得太顺利了一些……他本可以将这疑点在蜀皇面前表明,却没这么做。   “母亲啊母亲,儿子这,算是给你报仇了吧?”   大厅内,光影暗淡,青年藏身黑暗,望着腰间玉佩低声喃喃。   他母亲去得太早,他甚至记不清她面容,唯有这块贴身玉佩是她留给自己的,上头刻着一尾锦鲤,游戏水间。   当年他母亲被诬陷,手段其实颇为拙劣。可死的不过是个姨娘,便从没人想过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对上身为诰命的王府大夫人。   王老太太踩着他母亲的尸骨,风光了一生,如今用他儿子的血来换了自己母亲的命,常修觉得,想来也公平。   王仲元被判斩立决的圣旨在几天后被颁布,引起满城哗然,骄傲了一辈子的王老太太在听见这件事后,当场晕了过去,中风不醒。   王仲元官至工部尚书,又是王家嫡支,却被牵扯进了通敌叛国之罪。许多人都在观望,此事过后,皇庭与世家的关系,是否也会悄然发生变化。   然而就在这道圣旨之后,蜀皇却又升了两个王氏官员的职,还赐封了两个夫人的诰命。明眼人便又都明白了,蜀皇不欲与世家撕破脸皮,也不会因为王仲元之事而牵连王家。   东宁楼上,工部侍郎明苑坐在龙风行面前,八字胡下微厚的嘴唇上翘,脸上尽是讨好神色。   “此事多谢王爷提点,日后若有需要,小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他笑得谄媚,心中不由后怕,这次事情,若不是武安王提醒,被拖去菜市场斩首的人可就不是那倒霉的王仲元了。   常修的直觉没错,其实与北魏人私下通信的,并非工部尚书王仲元,而是工部侍郎明苑。龙风行得知此事后,将明苑与北魏的通信照着王仲元的字迹原封不动地伪造了出来,藏在工部书房内。   他心知,以常修的能力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端倪。这也就是为什么王仲元是个合格的替死鬼——他很清楚,只要牵扯上了王家,常修便不可能不含私心。   如此一来,龙风行便算是一箭多雕。   一则,借着王仲元被斩首,挑起皇庭和世家之间的矛盾。显然这一点上,蜀皇还算清醒,给了大棒,又给了甜枣,及时安抚了世家。二则,王仲元一死,最有可能顶替工部尚书一职的,便是明苑。   他手里握着明苑与北魏相同的证据,这样一来,蜀国的工部尚书便是他龙风行的人了。   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思与礼部和户部来往,却被蜀皇察觉,险些坏了大事。而现在,工部尚书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也算是因祸得福。   此时怎么想,都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因此,龙风行在看向明苑的时候,目光越发愉悦了起来。   明苑虽不知道龙风行为何要帮助自己,但是在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来,还可能升迁,这等好事,他自是不可能拒绝。   “估摸着过两日陛下的调令便能下来,本王便在此以茶代酒,恭喜明大人升迁了。”   说着,龙风行举起手中茶盏,朝他扬唇一笑。明苑诚惶诚恐地应下,仰头将甘冽茶水一饮而尽。   茶香在胃里氤氲,想到自己不日便可官升工部尚书,他唇角不由挂起一抹贪婪,龙风行见此情形,眼中笑意更甚。   .   入秋之后,天气一天天地凉爽下来,随着王仲元被斩首,事情告一段落,在北山大营团团围困的禁军也终于撤走,景随风又恢复了自由之身。秋高气爽,蓝天之上朵朵白云聚集成团,悠哉悠哉地随风飘荡。   景随风进宫觐见蜀皇,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从坤宁宫里出来的龙四海。   时隔多日,终于呼吸到名叫自由的空气,景随风神清气爽,见了两人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臣参见公主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阿风!”龙四海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上前招呼道,“我还正说办完事儿去找你呢。”   她脸上的愉悦让景随风心情更加畅快,单手搂住她的腰,问道:“臣还正想问问我的武教习,什么时候回北山大营报道?”   男人手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她的腰上,龙四海忽又想起前些日子常修说的话,一时之间只觉着亲密举动有些别扭,身体一瞬间僵硬起来。   她笑笑,回道:“我从母后那里领了个差事,今日办完便回去。”   “差事?”景随风挑眉。   龙四海晃了晃手中凤令,顺势从他身边离开,解释说前些日子赵沉渊来找她,从而牵扯出了赵府一堆腌臜,因为叶贵妃涉及其中,公孙皇后便下令彻查。   “今日特意进宫请了凤令,带着内侍监的人一同前去赵府。”说着,龙四海朝不远处努了努嘴,景随风顺势望去,只见一队内侍女官正在不远处候着。   “原是如此。”他侧身望向空荡荡的手臂,垂下手来,暗自攥紧了手心。   “我今日正巧无事,不妨等你办完差一道回北山大营?”   听他提议,龙四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然而眼神触及他真诚目光,却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   秋风卷着桂花香拂过二人身侧,带起衣裙翩跹。她站在宫墙之下,抬头望着景随风含笑的脸,心中纠结不已。   两人数十年好友,她心中总是惶恐,若是贸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是不是往后便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第三十六章 臣不是故意跟着您的,只是……   龙四海带着一众内侍, 手持凤令浩浩荡荡的来到赵府,只见叶夫人一袭緑衫,正站在赵府门前。   冯氏已经被赵沉渊接去了龙四海京郊别苑居住, 叶夫人成了真正的赵府当家。   她见龙四海领了凤令,盈盈一拜:“臣妇见过大公主殿下, 殿下长乐未央。”   龙四海一笑, 声音漫漫:“叶夫人说笑了, 一个侧夫人,自称什么臣妇?贵妃娘娘规矩向来好极,怎的忘了教导娘家妹妹?”   叶夫人脸上一僵, 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却已经红了:“是,是妾身忘了规矩,还请大公主恕罪。”   “叶夫人不必如此,大家同为女子,这一套对本宫没用。”   生在皇宫,龙四海见多了这种阴柔娇媚却煞有心机的妇人,对此颇有些不耐烦,招了招手, 单刀直入:   “后宫近来屡有不符规制的器物出现,本宫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彻查此事。有人举报说东西是从赵府, 叶夫人你手上流进宫中的,可有此事?”   叶夫人听了, 连连摆手:“不可能, 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臣妇,妾, 妾身一个小小的侧室,怎会,怎会……”   说着,她脸色变作煞白,一下子明白了大公主今日是冲着她那贵妃姐姐来的。   龙四海笑笑:“到底有没有,一看便知。叶夫人将库房钥匙和账簿呈上来吧。”   见龙四海有备而来,她又道:“这,这府中中馈一直是夫人执掌,妾,妾一无所知……”   望着那楚楚可怜的妇人,龙四海挑了挑眉。   这女人还想将罪名扣到一无所知的冯氏头上。   她不由冷笑:“本宫听闻这赵府当家可不是什么冯氏,而是你叶夫人呀。”   说着,她挥挥手,吩咐内侍:“既然叶夫人不想动手,那就给本宫搜。”   一声令下,内侍鱼贯而入。   眼看着内侍涌入赵府,叶夫人心急如焚,却别无他法。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眼珠子一转,忽的一下跪在地上,抱住了龙四海的腿,哭嚎道:   “妾身,妾身冤枉啊,大公主,大公主和皇后娘娘凭着这子虚乌有的罪名就来赵府抄家,这,这要妾身如何活?”   一哭二闹三上吊,叶夫人玩儿得炉火纯青。她声音颇大,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望,龙四海拧了拧眉。   她在此胡说八道哭喊一通,若是传出流言蜚语,污了皇后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叶夫人抱着他的腿,却只是干嚎,脸上干干净净,一点儿泪水也无。她这是在作戏,心想着若是能以此逼退龙四海一时半刻,便能找机会把账本清理干净。   龙四海对她心里这点儿算计心知肚明,可是一时也没了法子。她正盘算着要不要暗地里弄晕这妇人,忽而听见一阵微弱风动,下一刻,刺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低头,只见女人脸上赤红,大张着嘴却一点儿声也发不出来。恰好此时,一颗小石子滚落到了她脚边,虽不起眼,却让龙四海眨了眨眼。   她只迟疑了瞬间,便按住叶夫人身上穴位,半扶半推地与她一道进了赵府。轻轻一甩,叶夫人便倒在了地上,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龙四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解释道:“叶夫人莫担心,你只怕是被人点了哑穴,过不了多久便能恢复。”   “不过嘛,”她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侧头看着她,“这不会说话的人,平日里还是把嘴闭上的好。你宫里的贵妃姐姐都不敢这样闹腾污皇后娘娘的圣名,叶夫人倒是胆子不小。”   说着,她脸色已是冰冷。   “作为侧室,撺掇夫君毒害正室夫人;作为妹妹,和姐姐狼狈为奸,妄想以下作手法更变嫡庶尊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正说着,赵景沓听见了声响来到前院,远远便瞧见他母亲被龙四海摔在地上,满身狼狈。   “你她娘做什么,快放下我娘亲!”   愤怒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三两步朝着龙四海奔来,一把将她推开——   龙四海往后一个侧身,轻巧躲过,脸色冷淡:“本宫奉命办事,你母亲多有阻拦,怨不得旁人。”   “我呸,你就是个恶毒妇人,闯进别人家门打人,放眼天下,都没有这个道理!”   赵景沓见他娘亲受辱,脾气一上来,全然不顾什么君臣之礼,冲着龙四海举起了拳头——   龙四海眯了眯眼:“赵景沓,你敢对本宫动手?”   “老子打的就是你!”新仇旧怨,赵景沓怒气冲冲,口不择言,“毒妇,难怪连你那下贱的侍卫驸马都受不了你,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说着,他朝龙四海冲来,却连龙四海的衣角都不曾摸到,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高声叫唤。   龙四海见状,微微拢眉。   她还什么都没干……虽然她正打算好好教训教训这人。   赵景沓躺倒在地,只觉膝盖一阵剧痛,霎时间起了一身冷汗,然而却还没结束——   只听“嗖嗖”声响,十数枚铜钱破空而来,击打在他身上,穿透他的锦衣,刺破他的皮肉。涓涓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浸湿了他昂贵的袍子。   最令他惊恐的,是有两枚铜钱,从他大腿根堪堪擦过,只差分毫,他便……   他目光惊恐地看向距不远处的龙四海,像是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龙四海挑眉笑笑:“你别怕,刚才那不是我。”   说着,走到了他的身边。   赵景沓满脸惊悚,只见一身锦服的女子平静地走上前来,朝他当胸一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肋骨应声断裂。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叶夫人眼见着自己的儿子被龙四海弄成重伤,却发不出一声声响,只得扑爬到了自己儿子身边,望向龙四海,双目深红,似是恨极。   龙四海目光淡淡:“本宫说了,不会说话的人,最好把嘴巴闭上。”   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她面前说起八荒……   这时,内侍已经搜查完毕,将库房账册呈上前来,见到眼前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又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龙四海,只觉自己双腿不住发颤。   龙四海一目十行地翻看账册,见其中有公孙皇后在找的证据,眼中闪过满意神色,朝着内侍挥挥手:“东西拿到了,回宫吧。”   说着,她抬步便要离开,走了一半,却忽然顿住了步子,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叶夫人母子俩,拧了拧眉吩咐道:“找个大夫,给他们娘俩看看。”   此事若传进陛下耳朵里,她又得好一阵解释。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确定一件事才行……   龙四海领人出了赵府,吩咐内侍先行回宫,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走进了附近一条无人小巷里。   “出来吧。”她声音淡淡。   四下无人响应。   龙四海抿了抿唇;“八荒,我知道你在,赶紧出来。”   一阵清风拂过,小巷寂静,唯有两旁随风摇摆的皂角树发出哗哗声响。   她不由挑眉——   这人还学会不吱声了?   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她心思一动,转而往巷口走去。   宽大的锦服虽然华美,然而绣着云纹金线的衣摆却在地上拖拽,让她行走颇为不便。龙四海拽着身上衣服,慢腾腾地走着,忽而身子一歪,“唉哟”唤出声来。   “唉哟,我的脚又扭了,上次扭得好没好全,又,又伤了……”   她蹲在地上,掀开裙摆,还没露出自己白皙的脚踝,下一刻,一个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殿下,可还好?”   龙四海低着头,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得意笑容,一把拽住八荒的手臂。   “抓到你了!”   女子颇为俏皮的声音里不带丝毫受伤的痛楚,抬头看着他,杏眼里满是狡黠。   中计了……   “殿,殿下。”八荒有些无措的垂下头来,“臣,臣不是故意跟着你的,碰,碰巧路过。”   此地无银三百两。   龙四海看着他笑意更加温柔。   一个月不见,这男人不但学会不理她,还学会撒谎了?   “哦,碰巧路过是吧?”她笑容娇俏。   八荒点头,身子僵硬,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骗她,可是……   龙四海凑近了些,又问:“那赵府门口的叶夫人,还有赵景沓,也都不是你咯?”   她脸凑得极近,近到八荒可以清晰地看见阳光下,她白皙脸上细小绒毛。   他只觉耳朵烧得厉害,无措地眨眨眼:“嗯,不,不是属下。”   “这样啊……”龙四海忽然撇了嘴,话锋一转,“既如此,明日陛下问起来,在赵府打人便都是我的过错,也只有我一个人受罚了。”   八荒一愣,眼前浮现出龙四海被蜀皇责罚的模样,急忙改口:“不,不,是,是属下,都是属下做的,和殿下无关。”   他满心焦急,十分后悔自己刚才撒了谎。   龙四海却继续逗他,故意垂了头,声音委屈:“你都说了只是碰巧路过而已,不必帮我顶罪。”   “不是,真是属下,是真的……”看着龙四海垂下眼帘,难过模样,八荒只觉手足无措。   “是,是属下打了那女人哑穴,又,又用铜钱打了赵景沓。全是属下,与殿下无关!”   他声音急迫,竟然还扯下自己空无一物的钱袋子,急切解释道:“属下刚才将身上所有的铜钱都用了,真,真的是我。”   “噗嗤”一声,龙四海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抬头看他,觉得这人真是傻得可爱。   她拽了拽他的手臂,哭笑不得:“我逗你的……暴雨飞针不是你的绝招吗,你以为将针唤作铜钱,我便认不出来了?”   八荒闻言一愣:“那,那陛下那里……”   龙四海无奈似的看这傻子一眼:“你放心吧,是那母子俩阻挠我办差,父皇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对了,”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的手,怎么样了?”   那日从山谷出来,她正欲为他找大夫,这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说着,她自顾自地扯过他的手来,只见左手还缠着纱布,刚才似是扯到了伤口,隐隐只见有猩红颜色溢出。   她皱了皱眉,拉过了他道:“天色不早了,你送我回府吧。”   八荒垂首应是,一路跟着她回了公主府。走到府门前,他正欲告退,却被她唤住了。   “走了一路口渴了吧,进来喝口茶再走吧。”她轻巧道。   主人发现自己跟着他,非但没有责怪,甚至还让他进府喝茶……   八荒望着夕阳下的女子,紧了紧喉咙,目光里有些不可思议。   “愣着干嘛,快进来。”龙四海拉住了他,将他带进府里。   两人刚坐下,御医便来了。   这御医姓钟,是蜀皇特地拨给大公主府的,对八荒并不陌生。钟御医一进屋,只瞧见被赶出门的驸马竟然与大公主坐在一起,眼中划过一丝惊异。   龙四海指了指八荒,朝他示意道:“他前些日子伤了手,您快帮他看看。”   “殿下,臣,臣无碍,不必麻烦……”八荒垂眸道。   这次,龙四海却没有顺着他:“一点儿也不麻烦,你老老实实坐在这儿,让钟御医给你看手。”   说着,她却是一把捉住他仍旧握着茶盏的右手,将他摁在茶桌旁,大有一种“不看完手别想走”的气势。八荒无奈,只得看着钟御医为他拆开纱布,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伤口。   皮肉裹杂着血迹斑斑,上头草草地撒了些金疮药,刚才纱布一磨。直接黏进了皮肉里。钟太医虽说小心翼翼,可是解开纱布的时候还是带起了一块血肉黏在纱布上。   八荒恍若无所觉,龙四海见状,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呵他:“你回去压根儿就没好好找大夫给你看是吧?”   八荒喉咙一紧,只道:“擦,擦了金疮药,不过是些小伤,没有大碍。”   他声音轻巧,龙四海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噎得她眼眶发红。   “小伤?你,你……”她快要被这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八荒见状,赶紧递过手边茶水:“殿下,是,是属下有罪,罚我便是,您,您别生气。”   此话一出,龙四海原本噎在胸口的火气汹涌爆发,直冲天灵盖,侧头看着这个完全搞不清状况的男人,脑仁隐隐发疼。   她推开他递过来的茶,怒气冲冲呵他:“闭嘴吧你!”   龙四海捂着脑袋,满脸怒气,身旁的八荒一脸无措讨好,钟太医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给八荒看完了手,只说皮外伤严重,索性没有伤到筋骨,旋即开了外涂的药膏,让他早晚涂上。   绿莹莹的药膏泛着青草的香气,龙四海接过药膏,净了手,一点一点地为他涂上。   八荒本还想说伤口血污,别脏了她的手,刚一开口,却被龙四海恶狠狠一瞪。   “要是从你嘴里蹦出半个类似于‘别脏了手’的话,我,我就揍你!”   两人相处小三十年,龙四海在八荒面前向来是温柔体贴的模样,如今忽然凶狠起来,让八荒更是无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话到嘴边,倏然咽了回去。   微凉的指尖蘸着药膏在他掌心轻抚,伤口处虽然狰狞,八荒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只觉她指尖像是一把柔软的小刷子,拂过的地方带起一阵酥痒,一直痒进了他心里。   他抬目,只见龙四海眼眶还泛着红,却是一脸认真神色,握着他的手,像是握着什么珍贵的器皿。   上次在谷底,她也是这样……   八荒又看向自己的手,只觉这只手丑陋极了,一道刀痕将手掌一分为二,皮肉外翻,黑红青紫交杂,隐隐还在往外渗血,特别是与龙四海白皙柔嫩的手放在一起,更是难看。   可是他不敢再说“脏”,不知为何,主人似乎很生气。   然而望着龙四海认真面容,他心里却又是欣喜的。   她在看他,为他上药,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很喜欢,很喜欢。   “好了,”龙四海擦完药,颇为慎重地用干净纱布缠绕住了他的手掌,将药膏递了过去,“记住,早晚各一次,要像今天这样好好上药。”   八荒垂首应是,颇为顺从的模样让龙四海抿了抿唇,又补充道:“可不许阳奉阴违的骗我。”   八荒急忙摇头:“属下定不会诓骗殿下。”   龙四海脸上这才绽一个笑来,起身送客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进宫向母后复命,你回去吧。”   八荒点点头,刚走到门口,却忽然唤了她一声:“殿下。”   “何事?”龙四海眨眨眼。   八荒转身看向她,神情严肃,让她一愣。   “赵府那母子俩若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可要属下……”   他话没说完,眉间却闪过隐隐杀意。   想起龙四海说的,陛下可能会因为那母子俩责罚她,八荒觉得倒不如让两人永远闭嘴的好。   龙四海原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她交代,没成想又绕回了赵府那母子俩,一时之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摇摇头,推搡到:“赵府那里我自有安排,你快回去吧。”   .   送走了八荒,龙四海这才回宫,坤宁宫内,她将从赵府搜到的账本呈于皇后面前,皇后叫人对过,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眼里杀伐之意渐起。   “好个叶鸢,竟然通过自己的妹妹在宫外向官员收受贿赂,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当机立下便带了账本来到乾清宫,又将冯氏被囚禁一事背后的牵扯向蜀皇一五一十地说明了。   蜀皇向来对后宫这些小事不放在心上,然而听公孙皇后这么一说,才发现这叶贵妃是在是胆大包天。   后宫明令禁止与前朝有钱权来往,叶鸢却是阳奉阴违,让人将东西都送到了赵府,自己的妹妹家,这便算是变相地进了自己的小金库。   “陛下,您请看这些账目。”皇后又指了几幅特意用朱笔画出来的,这些东西大多是些摆件字画,有市无价,而送礼的人,却都是世家。   蜀皇看罢,冷笑一声:“这些人的手倒是伸得挺长。”   这天晚上,蜀皇的圣旨传出,将叶贵妃贬为叶嫔,禁足隆昌宫,随后接连几日,凡是在账目上与叶贵妃有所来往的,大大小小不是被贬了官,就是得了圣前一顿好骂。   .   隆昌宫内,叶贵妃看着紧闭的宫门,一时间竟然还回不过神来。   她妹妹今天下午才进宫与她说了此事,没想到公孙钰那贱人速度如此之快,竟然已经捅到了陛下面前。   “宝华姑姑,我,我要见陛下!”   她一身石榴八宝裙在一片混乱之中已经被弄得皱皱巴巴,精致的脸庞落了几缕碎发,模样颇为狼狈。   宝华在蜀皇跟前做事多年,明白陛下这番勃然大怒,便敛了神色道:“陛下圣旨已下,还望叶嫔娘娘在隆昌宫好好反省。犯下如此大错,还能保留一宫主位,娘娘不该在这里吵闹,应当好好叩谢陛下圣恩。”   说罢,却是带着宫人转身就走,顺带着将隆昌宫伺候的人手也都撤下。一时之间,偌大的隆昌宫便只剩了叶嫔和身边的绿枝二人。   叶鸢在后宫横行多年,就算是最不如意的时候,也从不曾这般狼狈过。这圣旨来的太快,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抓住绿枝的手仓皇道:“快,快去告诉那个人,本宫,本宫出事了……”   叶鸢口里的那个人,正是与她合作多年的龙风行。   她在前朝收的那些好处,自己其实只拿了一部分,剩下许多都是龙风行借着她与那些官员暗渡陈仓。   现今她出了事,龙风行不可能置身事外。   其实早在叶夫人圈禁冯氏的时候,龙风行便已经收到了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手下人见了六神无主的绿枝,只叫她回去跟贵妃娘娘说,将东西全都认下来,老老实实呆在隆昌宫里,过两个月万寿节便是她复宠的日子。   叶鸢本来将信将疑,然而她和龙风行早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此时撕破脸,在蜀皇面前将两人那点儿事抖出来——   龙风行吃不了兜着走,她怕是也难以活命。   因此,她便只得耐着性子硬是在隆昌宫内等到了两个月后的万寿节。   这天,龙风行送来了一套衣服,让她务必穿上,又叫她晚上在宫墙下与绿枝弹琴跳舞,只不过跳的不是她拿手的“踏燕”,而是一曲“点绛唇”。   叶鸢看着字条上的嘱托,不由皱了皱眉,绿枝却道龙风行手下人特意说过,若她想要复宠,便须完全按照他说的做,不可偏差分毫。   两个月来,叶鸢在隆昌宫没了例银,没了享乐,御膳房看人下菜碟,就连膳食都简陋得要命。   她每日在宫内与绿枝大眼瞪小眼,实在是难受透了,因此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认命似的换上了那身绫罗红纱衣,在深秋的天里哆哆嗦嗦,独自起舞。   不知龙风行是否料事如神,这天晚上,蜀皇在寿宴中喝到微醺,不知不觉行过隆昌宫的时候便听见一阵熟悉琴音。   他默不作声地示意内侍打开宫门,只见女子身披红纱,在月下翩然起舞,身姿婀娜灵巧,如月下仙灵。   离他最近的宝华姑姑忽听他一声轻唤:“阿岚……”   这声音很轻,女子却像是被惊到了似的,戛然停步,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含情,波光粼粼的眸子倒影出天上一轮弯月,蜀皇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自己清澈的倒影,恍惚之间回到许多年前,有一个女子也曾这样含情看他,唤他“殿下”。   “臣妾……参见陛下。”   月光下,叶鸢抬头,只见蜀皇向来严肃的面庞竟有些恍惚,朝她眨了眨眼,身上还带着淡淡酒气……   这晚蜀皇夜宿隆昌宫,第二日清晨,叶鸢的禁足便被解了。   叶鸢复宠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蜀国皇庭,龙四海恰巧休沐,进宫陪公孙皇后,提起此事,言语里颇有些不满:   “这叶嫔犯下如此大错,怎的父皇却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不过两个月便解了禁足,何以服众?”   公孙皇后闻言,放下手中茶盏,英气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无奈,看向龙四海却是欲言又止。   “陛下心里藏着事,被叶嫔钻了空子罢了。”   说起此事,公孙皇后也颇为无奈。   那日正好是那人忌日,叶嫔偏偏就那么凑巧,穿着红纱跳了一支“点绛唇”。   她声音平和,解释得含糊其辞,让龙四海更加好奇起来。然而当她问起,公孙皇后却转而闭口不谈,只说这不是她该知道的事情。   出了坤宁宫,龙四海心里还是放不下此事。   她本以为赵府犯下如此大过,赵毅与叶姨娘一道被菜市场斩首,叶鸢肯定难逃此劫,没想到陛下却如此轻易放过了她。   虽说公孙皇后不想让她知道此事,龙四海却还是耐不住心中好奇,想到一人,往前殿走去。   常修作为蜀皇的左膀右臂,对前朝后宫的事情可谓是了如指掌,她若是想知道什么宫闱密事,找他再为合适不过。这个点,他应当还在上书房与陛下议事,思及此,龙四海便来到了上书房门口堵他。   今日下着小雨,缠缠绵绵的雨丝扑面而来,泛起凉意。龙四海走到上书房门口的时候,见常修已经出来,却正在与龙明娇寒暄。   一把藏蓝色的油纸伞站着两人正说些什么,常修脸上含笑,从龙明娇手里接过了一个琉璃盒子。   龙四海挑了挑眉,上去打了个招呼。   待到走近些,她眼睛瞟向盒子,才发现里头是些小点心。   琉璃盒子做工精致,上面是彩色的十二花,即使是阴天也荡着流光溢彩,很是漂亮,可是里头的点心却有些差强人意,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   “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她有些好奇。   然而常修和龙明娇相视一笑,却并不言语,似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龙明娇朝她笑的娇憨:“这是我和常大人之间的秘密,大皇姐就别管啦。”   “秘密?”龙四海笑笑,望着眼前颇有默契的两人,也没深问。   龙明娇朝两人笑笑:“谢礼已经送了,常大人,本宫就先走了。”   绯红的身影在细雨里朦胧而精巧,脸上的笑容不禁让人想起盛夏的灿烂阳光。   常修忽而唤住她:“殿下且慢。”   “常大人还有何事?”   “这伞,殿下请拿着。”说着,他将手里的油纸伞递了过去,“秋雨凉人,殿下保重身体。”   细雨丝丝点点地缠上了他乌黑的发,龙明娇看着男子修长而白皙的手中递过来的那把伞,先是怔愣了一瞬,笑容更加灿烂了些,从善如流地接过伞来:“本宫又欠常大人一个人情,下次还你!”   望着她绯色身影轻巧的消失在雨幕中,龙四海这才朝着那水晶盒子努了努嘴:“能叫我们六公主亲自下厨房,常大人福气不浅啊。”   常修转头,见龙四海满脸笑容,里头却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他眯了眯眼:“我怎么老是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啊。”   龙四海看着琉璃盒子里缤纷各异的点心,问道:“你从来没有吃过明娇做的东西吧?”   常修摇头:“我一个外臣,怎么会吃得到公主做的东西。”   “嗯,”龙四海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意不减,“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尝尝吧。”   龙明娇有个小爱好,就是给自己喜欢,想要亲近的人送亲手制作的点心。蜀国皇宫里,他们几个皇子皇女都收到过她“爱的馈赠”。   只不过,这爱,颇有些沉重,甜咸交加,口味黑暗。   如今馈赠到了常修头上,龙四海很是期待他下口的反应。   她笑着揶揄道:“这点心是明娇一片心意,常大人可千万要吃完,别浪费。”   她语气里看好戏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常修狐疑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点心。   盒子挺漂亮,里头点心品类不少,看着似乎也还行……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我有事问你。”龙四海话锋一转道。   常修挑眉:“恰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眼看着快到午膳时分,两人索性一道去了东宁楼,要了个包房。   东宁楼老板财大气粗,包房一侧用的是琉璃窗,透过半透明的窗户,隐约可见楼外丝丝细雨裹着秋日寒风飘摇,吹得街上树木萧索。   两人点了个热锅子,蒸气腾腾,牛羊肉裹着蔬菜烫熟,沾着酱油香油入口,原本因为深秋冷雨寒凉的身子一下便暖和了起来。   “喏。”常修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龙四海接过,只见上面写着“镇国公主亲启”,署名是真娅。真娅在信中写道,自己已经安然回到了出云,为自己的父母兄弟立了坟冢,在坟冢旁安了家。   “殿下救命之情真娅感念万分,特送上黄金地图一份,愿殿下得偿所愿。”   龙四海抖了抖信封,果真从里面抖落出一张地图来。   “这是何物?”常修好奇看过来。   龙四海将地图展开,唇角绽开一丝笑意:“宝藏。”   说着,她便将图纸递给常修,又将出云黄金一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真娅当时走投无路提起这宝藏,我本不报太多希望,没想到还真送来了地图,你派人去找找,若这宝藏是真,可是一笔横财。”   常修在起初的惊异中回过神来,从她手中接下图纸,颇为郑重地揣进了衣袖,调笑道:“若这宝藏是真,殿下可就是蜀国首富了。”   龙四海嗤笑一声:“得了吧,我要这么多钱干嘛?这宝藏若是真,寻回来了便上交国库,之后用作军费也好。”   常修摇摇头:“我劝您,这事儿先别和陛下说,若是真有黄金,也先留在自己手上。”   “为何?”龙四海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我最近在为陛下查案,具体细节不便多说,但是这案子是冲着户部和礼部去的,与国库有关……”   常修话没说完,龙四海眼中巨震:“此话当真?”   就他这意思,恐怕是礼部户部有人贪污国库,而能让常修如此慎重,只怕这银两数额不小。   她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便按你说的办吧,我先不将此事上报陛下,你派去的人,口风严实些。”   外头凄风苦雨,屋内的锅子烧开,高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常修低头喝了一口冷茶,话锋一转道:“刚才你说,也有事要问我?”   龙四海点点头,开门见山:“叶嫔复宠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常修一愣,恍然大悟,唇角一勾道:“你是想知道,叶嫔为什么能那么快解禁。”   “嗯,我今早进宫见母后,问她,却没作答。”   常修单手撑着脑袋,朝她眨了眨眼:“你真想知道?”   龙四海眉头微蹙:“自然,不然我找你作甚?”   “好,”他点点头,却朝着屋外小二高声招呼道,“小二,加一壶热酒!”   龙四海一怔:“这才中午便喝酒,下午不用办差吗?”   常修摇摇头,纤长睫羽下一双眸子睨她一眼:“这酒不是我喝,是给你点的。”   不多时,小二拿了酒进来,常修给龙四海掺上满满一杯,这才道:“陛下当初登基之时,并非东宫太子。”   龙四海点头,让她有所耳闻。   当初陛下一共兄弟四人,太子,陛下,武英王,还有一个三皇子。先皇驾崩之时,原定要继承大统的先太子暴毙在了东宫,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大臣便要在剩下的皇子中拥立一位登基。   “当时父皇名声最盛,又有武英王和公孙家做后盾,这才登顶至尊。”   “没错,”常修点头,“当初三皇子一意孤行,发动政变,被武英王和陛下联手肃清,这才恢复大统。”   “那,这和叶嫔有何关系?”   常修笑笑:“你可知,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什么时候大婚的?”   龙四海摇头,这她倒是没听说过。打她出生起,公孙皇后就是中宫娘娘,她也从未好奇过陛下登基前发生的事情。   “当年……陛下还是二皇子,原本定下的二皇子妃并非公孙皇后,而是个小官的女儿,貌似唤作郭岚。”   “哈?”龙四海偏头,眨了眨眼。   这事对她而言算是稀奇,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常修笑笑,接着道:“原本只打算做个闲散亲王,这王妃便按照自己喜欢的人选,定了郭岚,两人似乎感情很好,可是一朝先太子暴毙,局势瞬息万变,这皇子妃的人选可就出了变数。”   锅子还在烧,腾腾烟雾里,常修声音有些缥缈:“公孙家与陛下一拍即合,两方联手,这最好的办法自是婚姻,所以……”   “所以陛下就没有娶郭岚?”   “对,好像本欲让她进府当侧妃,可没想到那位郭小姐是个烈性子,誓不为妾,万念俱焚之下,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净。”   这故事一个急转弯,忽然变得有些骇人起来,龙四海杏眼睁大:“自焚?”   “嗯,发现的时候,身子烧了一半,据说是在陛下怀里断气的。”   龙四海先是一怔,心里千回百转,又道:“莫不是?叶嫔肖似郭岚?”   “聪明!”常修弯唇,“我听说她解禁那天,穿了身红纱在月下了一支‘点绛唇’,似乎正是那位郭小姐擅长的。”   “原是这样,”龙四海蹙了蹙眉,“那还真是便宜她了。”   用陛下心头隐疾作注,倒是下了一招好棋。   “故事倒是惊悚,不过这酒多余了,”她放下手中酒杯,“我还不至于胆小到如此。”   常修摇摇头:“我还没说完呢……”   “郭岚的死大概是陛下挥之不去的阴霾,可这叶鸢也不是陛下第一个领进宫里,肖似郭岚的女人。”   听他这般道,龙四海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猜测,迟疑道:“那……还有谁?”   常修挑挑眉:“猜到了不是吗?”   龙四海一滞,眼睛微微睁大:“当真?”   “嗯,而且我听说,比起叶鸢来……她更像。” 第三十七章 不行,我不要你了……   酒杯放在唇边, 一饮而尽,龙四海面上浮出一丝凄惶笑意:“这酒,还真是点对了。”   这么多年, 后妃来来去去,拢共就那么几人, 唯余一个已经不在人世, 那便是她的生母。   本只想听一件宫里往事, 却没承想竟听到了自己头上来……猛然得知自己的生母是一个女人的替代品,龙四海心情颇为复杂。   其实,因为她母亲去得太早, 她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清晰印象了,唯记得她似乎很喜欢花,戴在头上,放进香囊,插枝装瓶。模糊的记忆里,看不清面貌的女人周围,是百花竞艳,馥郁芬芳。   “难怪母后说,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真是如此。”   她轻叹一口气, 手中的涮肉似乎变得没那么好吃起来,兴致寥地的放下筷子。常修见状, 招呼小二上来结账。   望着有些怔愣的龙四海,他温暖的手掌越过餐桌, 揉了揉她的头发:“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既然知道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更别被叶鸢摆一道。”   这也是为何他今日要将此事告诉她, 当初郭岚自焚一事,知情的人都被处理干净,而这叶鸢竟然能打听出红纱和点绛唇的细节,证明这位宠妃娘娘远不是个简单角色。   叶鸢的妹妹被斩,龙四海是查案的人,难不准叶鸢起怨心对她动手。   常修眼中担忧不作掩饰,龙四海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点头道:“放心吧,她在深宫,更别提如今只是个嫔,伤不了我。”   常修脸上担忧不减,嘱咐她万事小心为上。   两人出了包房,走到东宁楼门口的时候,常修又见到一张熟面孔,新任工部尚书明苑。   王仲元一事再加上叶鸢受贿,让陛下对世家生了疑,便升调了一个平民出身的明苑做尚书。   两人在东宁楼的大堂遥遥相对,明苑却背过身去,似是生怕被他看出来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   常修见状,狐疑皱眉。   “怎么了?”龙四海问。   常修摇头:“没什么,碰见了个熟人而已。”   两人在东宁楼外就此分别,常修下午还要办差,便提着龙明娇给的点心回到了昭狱。想起龙四海那看好戏的眼神,他狐疑地打开了那个好看的琉璃盒子,从里头夹了一块儿酥皮小点放进嘴里。   在舌尖碰触到内馅儿的那一刻,他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便是脖子两侧青筋暴绽——   甜,咸,酸,辣,杂糅,还和着一股奶味儿夹杂着猪油味道。他好不容易咽下这点心,转头神色惊恐地看向那个流光溢彩的十二花点心盒,心里不禁怀疑:   这六公主当真是谢他,还是想要他的命?   另一厢在宫里,刚刚解了禁足的叶鸢在呼吸到自由空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招了自己娘家侄儿赵景沓入宫。   赵景沓在这两个月中可算经历了大起大落。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赵沉渊带着他的母亲离开了赵府,过了几日,他的父母便被官兵捉了起来,菜市场斩首,赵家自此,便只剩了他和思儿二人。   思儿在抄家的时候受了惊吓,昏迷不醒,姨母又被禁足,他这两个月来过着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尝尽了白眼。   更别说,两个月前龙四海来赵家的时候,打伤了他的肋骨,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赵家转眼被抄,他连看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硬撑着,撑到叶鸢解了宫禁,已经快瘦得没了人形。   叶鸢瞧见自己侄儿颓唐狼狈的模样,心疼不已,连忙唤来太医为他看伤。太医摇摇头,只道赵景沓被伤了肋骨,错过了最佳调养的时机,怕是要落下病根。   叶鸢盛宠多年却无嗣,对赵景沓这个侄儿完全就像是亲儿子在疼,甚至比龙康宁还要多出许多,听见这话,只觉自己心尖被剜下一块儿肉来。   “我可怜的沓儿,这两月真是委屈你了。”她抚着赵景沓柔软的发丝,心疼得无以复加。   赵景沓自是听见了御医的话,想到自己这两个月受到的苦楚,可天人相隔的父母,恨得眼里快要渗出血来:“姨母,都是,都是龙四海,龙四海那贱妇,我,我要去杀了她,为父亲母亲报仇!”   他情绪十分激动,猛地咳嗽起来,叶鸢赶紧安抚:“你放心,姨母不会放过她的。”   叶鸢让赵景沓先搬进自己在京郊偷偷购入的宅子里,又命绿枝遣了人,细心照料着。   这天晚上她坐在殿内,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在夜风中缓缓摇曳,光影明灭打在她的脸上,满是寒凉。   她招来绿枝,在她耳边细细地吩咐了几句。   绿枝惊讶地抬起头,声音惊恐:“娘娘,此事……三思呀。”   “三思?这是她自找的。”叶鸢声音冰冷。   和离了的妇人,好好地在她的公主府待着便是,非要多管闲事,为了赵沉渊那小畜生,竟然将她妹妹妹夫一家都赔了进去。   既如此,便休怪她心狠手辣……   .   夜风阵阵,吹散了天上云彩,月亮露出了明亮的脸庞。   打更人敲响了子时的锣声,通京绝大部分的地方陷入了沉睡之中,然而位于城西的西门街巷,热闹却才刚刚开始。   灯红酒绿中,各个妓所门前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八面玲珑的老鸨站在妓所门口招揽生意,迎来送往,忙碌非凡。钟韵楼的老鸨是个年轻妇人,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一身玲珑八宝裙,系得紧紧的腰封衬出曲线窈窕,远远瞧见一个熟悉身影,赶忙上前热络地招呼着:“唉,这不是明大人吗,这般神清气爽,可是逢了什么喜事?”   明苑咧嘴一笑:“喜事,大喜事。”   升迁的诏书今早下来了,明儿他就是正正经经的工部尚书,一品大员。在朝堂沉浮数十年,一朝得了青云志,他心中快意无以复加。   朝着鸨母挥挥手,他颇为豪气道:“云鬟呢?今晚爷要她陪!”   明苑是钟韵楼的常客,云鬟是他的老相好。   与家里的妻子大眼对小眼三十余年,他早就对那张老脸厌倦透了,恰好十年前有同僚带他来这钟韵楼,这便认识了云鬟。   云鬟比他小十几岁,长得漂亮,脾气温柔,床上功夫又是一绝,因此他们这一好,便是十年。   他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想要为云鬟赎身,让她进府当个妾,可惜家里的母老虎实在可怕,他每每提起此事,夫妻都是好一顿闹腾。   “云鬟正等着您呢。”老鸨十分会察言观色,满面笑意地将明苑带到了楼上。   一开门,只瞧见身形窈窕的姑娘正在对镜自梳,见了明苑进来,却将梳子一放,扭过头去。   明苑脸上堆笑,好声好气地上前哄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你都多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呢。”女子晶莹红润的唇微微翘起,不满的嗔他一眼,眉梢眼角俱是娇俏。   “我这不是前些日子忙,这一得了空便来看你了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是支成色上好的玉镯子,晶莹剔透,在烛火下泛着荧荧蓝光。   “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他将镯子套进了云鬟手腕上。   女人白皙的手腕配上剔透的镯子,煞是好看。   云鬟扭头看他:“你这是发财了?”   这玉镯子一看便非凡品,两人相好十年,这男人还从未如此大方过。   明苑哈哈大笑,只说自己是遇到了贵人,平步青云。   “以后别说是玉镯子,就是宝石头面我也给你买,”他搂住云鬟的肩,又道,“你上次不是还说那什么碧罗得了一套八宝金步摇在你面前显摆吗,过两日,爷我也送你一套!”   闻言,云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带着玉镯子的手转而搂住了明苑火热的脖子,靠近他的耳边,声音柔媚:“那说好了,大人可不许骗我……”   娇媚的声音配上云鬟含情的眸子,明苑咽了一口唾沫,转身抱着女子就往床上去——   云鬟躺在床上,白皙的脚在他身上挑逗。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轻纱,姿势诱人,明苑的气息逐渐加粗,人影将她妖娆身影笼罩。   云鬟看着男人眼里展露无疑的欲望,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来。   男人嘛,不过如此……   她的手勾上明苑的腰带,正欲解开,却忽然听见一阵呼啸之声——   声音还没消散,眼前的男人却没了脑袋!   鲜血喷涌而出……   又是一声闷响,明苑的头跌落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到了云鬟脚边……她一低头,与那头颅面面相觑,只见明苑还睁着眼,脸上仍带着情*欲的颜色。   脖颈间的鲜血喷泄而出,像是夏日暴雨,瞬间浇满了整座屋子,床上,地上,墙上,肉眼可见之处统统染上了猩红血液,宛若人间地狱。浓厚的血腥气在房间里传开……   云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旋即“咚”的一声晕倒在了床上。染了血的手腕上,玉镯子泛着浅浅的荧光。   .   新调任的工部尚书还未上任便被人在青楼里砍了头,这消息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迅速地传遍了通京上下。   有人说,明苑是与人结了仇,这才被杀,还有人说,他是因为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这才被砍……关于他死亡的种种众说纷纭,叫人辨不明真假。   前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蜀皇当晚正宿在隆昌宫,忽而听闻此事,摔碎了叶鸢最喜欢的一套八宝镶金茶碗,令常修连同大理寺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听闻明苑的死讯,常修一下子便想到了昨日中午在东宁楼遇见他,有意躲闪的模样如今看来更是可疑,当即招来了手下两个探子前去东宁楼,自己则和大理寺卿一道去了案发的钟韵楼。   明苑死的时候,正是钟韵楼最热闹的时刻,云鬟一声惊叫,引来了不少客人,都见到了明苑死时的惨状,而云鬟作为第一目击者,因为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一直没有回过神来,疯疯癫癫地缩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死,死,血……”   见状,大理寺卿崔楚华与常修相视一眼,皱了皱眉。   “大夫看过了吗?”常修问鸨母。   鸨母忙道:“回大人,看过了,大夫说,受了大惊吓,喝了安神药也不管用。”   崔楚华闻言,上前两步想要靠近云鬟,云鬟却颤抖得厉害,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床榻里缩,双手抱着大腿,手腕上那支玉镯子分外显眼。   崔楚华一愣,不顾云鬟挣扎,抓起她的手,往天光下看去——只见那碧玉镯子上,刻了一朵微不可察的紫鸢。   “这镯子,你哪里来的?”她问道。   云鬟被她吓了一大跳,使了好大力气挣脱她的手,连滚带爬地缩进了床帐里面。   老鸨见状,忙道:“这镯子我从未见她戴过,怕不是昨晚那明大人送的。”   常修看向崔楚华阴沉的脸,问道:“崔大人,这镯子可有什么不妥?”   崔楚华挑眉:“没什么,只是这镯子成色上好,不像是北街女子能戴得起的。”   西门街巷作为通京的风流之地,有南北之分,南边的青楼装修雅致,姑娘们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若想与她们春晓一度,不光银子要撒够,人还得有才情,是通京风流达官贵人惯爱去的地方,挥金如土,并非明苑一个小小的侍郎能够承担的。   相较南边,北街的青楼便要朴素许多,一分钱一分货,明明白白写在牌子上,没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楼里的姑娘们倚仗的就是自己容貌和床上功夫,所见即所得。   当然,这样一来,这北街的恩客们送礼,自然也不如南街大方。   崔楚华看了一眼疯疯癫癫的云鬟,只道:“若说是明苑送的,倒也说得过去,刚刚升迁,想要好好为自己的小情人挥霍一把,倒也说得过去。”   鸨母闻言,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了这位贵气的女官一眼,眉宇之间满是诧异。   崔楚华今年二十五,是个女子,且是个身材匀称,面容姣好的漂亮姑娘。寻常世家姑娘到了她这个年纪,多已嫁人成家,做了正头娘子,一则接触不到这灯红酒绿的事情,就算是听闻了,也只会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   然而崔楚华在提起明苑和云鬟关系的时候,口气却十分轻巧,甚至于不以为意。   对于崔楚华的直白,常修早已见怪不怪,低头打量了云鬟手中的玉镯子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提议道:“既然也问不出来什么,咱们先去明苑家里看看吧。”   崔楚华点头应是,临走前又看了一眼明苑死时的屋子——   虽然尸体已经被大理寺抬走,然而满屋的血腥气仍未散去,猩红鲜血干涸后变作绛紫色,染满了整个房间。   她移开目光,却觉背后一阵寒凉。   饶是她见惯了命案,还是觉得这杀手,好生凶残。   得知明苑的死讯,他的发妻脸色虽然不虞,却一点泪痕也无,为常修和崔楚华倒了两杯热茶,微微发黄的脸神色淡然地望着他们。   崔楚华坐在一旁,斟酌再三,刚刚开口唤了一声“明夫人”却被她打断。   “大人唤我秋娘便是。”   “好,秋娘……明大人死前,可有对你说过什么,可有提起过自己的有什么仇人?”   闻言,秋娘脸上闪过一丝嘲讽,冷笑一声:“仇人?他最大的仇人怕不就是我。”   她对自己亡夫不加掩饰地厌恶让崔楚华和常修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楚华谨慎问道:“秋娘,这话如何说起?”   秋娘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满院子的落叶上,眨了眨眼,神色冷淡:“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那中山狼小人得志!”   秋娘与明苑来自北方一座小城,在明苑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秋娘的爹娘在小城里开了一间首饰铺子,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家底厚实。   “当初我看上他的时候,以为他有志气,为人又老实本分,却不料只是被他三言两语迷住了眼睛。”   秋娘的父母当初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架不住秋娘这独女在家哭闹,非明苑不嫁,被逼得实在没了法子,最后只能松口,不光将女儿嫁了出去,还赔了大半个家底作为嫁妆,只盼女儿能舒心和乐地过日子。   想起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父母,秋娘叹了口气:“他那年秋试三甲及第,夺了榜眼,随后便进了翰林院,我也随他一并入京。他父母死得早,一点儿家底也没有,便是我将自己的嫁妆,我爹娘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底供他打点上下。后来我爹娘去世,家里没有旁支,这家产便全部到了我手上。”   “也就是那段时间,明苑跟我说打点缺钱,这银子便从我手里像水一样流了出去,过了几年,他成了工部侍郎,我手里的家底却近乎被他掏空了……也就是那时候,那白眼儿狼露了本性!”   眼见秋娘手里已经没有什么钱财可供他花销,明苑对结发妻子越发不耐烦起来。   “差不多那个时候,他通过那些狐朋狗友,认识了钟韵楼那小妖精,连家也不常回了,一回来便是对我甩脸色,甚至还想将那女人抬回家。”   自己辛辛苦苦供出来的丈夫一朝得志,过河拆桥,秋娘心中怎能不恨?   “昨日早上,升迁工部尚书的旨意一到,他看我的眼色都变了,若不是昨晚老天开眼,估摸着我便要被他找个借口休了吧。”   秋娘一番自白让常修和崔楚华十分惊讶。   她这无异于是在揭露自己有杀害明远的动机。   迎着他们怀疑视线,秋娘又是嘲讽一笑:“二位大人也别这样看着我,明苑虽然恶心,但还不值得我陪上下半辈子脏了自己的手。”   她目光坦荡,似乎并不畏他们怀疑。   崔楚华又问:“那你可曾听过大人提起过别的什么可疑的?”   “可疑?”秋娘回想了一番,撇了撇嘴,“若说是可疑,我倒觉得他能当上工部尚书最是可疑。这样的人,怎会入了天子的眼?这怕才是最可笑的。”   “啊,对了,”她忽而想起什么,“几个月前有一天,他回来的时候特别高兴,喝了许多酒,醉得糊里糊涂地一直说自己遇上了贵人。我还当他是白日做梦,没承想过了两月,他竟真的升迁了。”   “贵人?他可有说这贵人是谁?”   秋娘摇摇头:“不曾。”   秋娘言语里对明苑满是怨怼,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两人出了明府,分道扬镳。   常修与崔楚华两人出了明府,分道扬镳。崔楚华下午本该回到大理寺,然而却转头骑马回了家。   见了她的父亲,开门见山:“明苑的死和崔家可有关系?”   她父亲崔朗在礼部当差,听了她的话,皱了皱眉:“你的礼数哪里去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一回来开口便是质问,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崔楚华望着眼前男人,不耐地皱了皱眉:“明苑的手上有只崔家的蓝玉镯子,若是此事与崔家有关,常修定然会一查到底。”   她今日没有对常修说实话……崔家祖上是做玉器起家,如今还有许多玉器铺子遍布通京。云鬟手上那只玉镯乃是极品,那个小小的鸢尾花痕迹正是他们崔家的证明。   那种品貌的镯子,向来都不会那到铺子上去卖,而是会当作礼物,送给需要打点的人。   叶贵妃与赵家出事后,陛下清理账册,五门世家除了公孙家和陆家,都有所牵连。陛下余怒未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他知晓崔家打点明苑一事,无疑是火上浇油。   崔楚华虽说对自己的父亲,对崔家有诸多不满和看不上眼的地方,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一介女子之身能做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和她的出身不无关联。   若是崔家受了陛下厌恶,她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你与叔父祖父在盘算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问一句,明苑的死崔家可有关系?”   崔朗皱了皱眉,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那便好,那镯子在钟韵楼的云鬟手里,等风头过去,还是处理了的好。”   语罢,她微微垂首,道了声“告辞”,却被崔朗叫住:“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去给你母亲请个安吧。”   闻言,崔楚华挑了挑眉,冷笑一声:“母亲?您说笑了,我母亲早二十年前就没了,您后院这个,我可不认。”   她说罢此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崔府,独留下崔朗吹胡子瞪眼,大呼“逆女”。   .   明苑之死血腥而离奇,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北山大营里也有许多人议论。   陆畅因为在夺旗赛里与王荣违规斗殴,被取消了资格不说,还被打了十五军棍,在家里休养了一个多月才重新归队。   原本以他的情况,该像王荣一样除名,永不录用,然而最后关头,龙四海却为他求了情。   她觉得陆畅在行军方面有天赋,若是好好规训,加以培养,以后许能成为一员悍将。   从家里回来的陆畅就像是被暴雨打蔫儿了的花,再不似往日那么上窜下跳,教习说东绝不往西,老老实实听训练习,让秦寒连连称奇。   他这小舅子,性格浪荡,从小到大被他那岳父打烂不知多少竹条,都没能改掉他的轻浮性子,没想到十五军棍下去,竟然有奇效。   列队中,龙四海正在演示枪法,身旁的崔四和左达却还在对明苑的死喋喋不休。窸窸窣窣的声音让陆畅听得心烦气躁,转过头去,冷冷横了二人一眼。   接收到他颇为不耐的目光,崔四和左达识趣地噤了声。   台上,龙四海收了枪,清了清嗓子:“好了,这枪法我已经分解了,现在我便和秦教头一道给你们演示如何用这缨枪对战。”   说着,她扭头望向秦寒,朝他点头示意。秦寒拎了刀上来,走到一半却被恰好正在巡视的景随风拦住。   秋阳下,他朝龙四海微微一笑:“我来。”   说罢,便从一旁随意抽了把剑,上了比武台。   这一下子,在场的士兵都来了精神。   他们一进北山大营就曾听说过,龙四海的枪法和景随风的剑法并称双绝。两人离开北山大营后,便再没人见识过这“双绝”对上。   崔四轻轻推了推身旁的赵沉渊,低声道:“今天要饱眼福了。”   赵沉渊没搭理他,一双眼却是紧紧地追随着站在台上的女子。   龙四海见景随风上来,唇角勾笑,两人相互低头一礼,站在比武台两侧,演示开始——   龙四海的枪法矫若游龙,不似年少时那般锋芒毕露,但是却更加圆滑多变,景随风也不逞多让,剑影略过,速度极快,招式刁钻。   两人一来一往,在比武台上打得酣畅淋漓,让底下的人不禁看呆。   左达完全看不清台上两人身形,不由惊叹:“这枪,还能这么耍?”   龙四海以枪点地,借力向空中跃去,在最高空时,握紧□□向下一劈,正对景随风面门,景随风不慌不忙,微微后撤,长剑横砍,挡过这一击。   借着龙四海转身之时,他找到空档,剑锋朝她而去,龙四海快速转身,双手握紧□□,抵住这一击——   场上的两人只听一声脆响,龙四海手中□□竟然从中断裂开来!   景随风收剑不及,眼看就要泛着霜寒的剑刃快要劈到她的脸上——   生死一发之际,一道飞镖破空而来,雷霆一击将景随风的剑击偏了去,锋利的刀口擦着景随风的脸边过去,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下一刻,一个玄色的身影站在了比武台上,狠狠一掌势如破竹般朝着景随风击去,景随风避闪不及,被他一掌打到了比武台下。   “殿下,没事吧?”   清润的声音传来,龙四海抬头,只见艳艳阳光下,八荒一脸关切地看着她,眼里还有些来不及藏好的惶恐和害怕。   她皱了皱眉:“我,我没事……你怎么……”   话音未落,景随风却又从他身后攻来——   “小心!”龙四海一声惊呼。   带着怒意的剑毫不留情地向着八荒劈砍而去,八荒眯了眯眼,随意拾起那根断成半截的长缨枪从容应战。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上次在山谷里,若非龙四海拦着两人便应该已经动手了。   如今八荒还没从险些失去龙四海的惊慌中缓过来,看着眼前的景随风,清朗眉宇间划过一道不相匹配的嗜血杀机,右臂一掷,那断裂的枪便朝着景随风面门,速度之快,景随风躲闪不及,伤了肩膀,发出一声闷哼。   “八荒!”龙四海一声厉喝,“你在做什么?”   八荒转头,只见龙四海蹙着眉,眼里满是恼怒,垂下的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您受伤了……”他急急迎上前去,却被龙四海挥开。   景随风被伤了肩膀,已是怒极,眯了眯眼,提剑再次向八荒攻来——   八荒还欲还手,但目光触及龙四海不虞脸色,却又迟疑了一瞬,就是这一瞬,龙四海抄起剩下半支□□,干净利落地挡下景随风的剑,声含隐怒:“住手。”   景随风只是看了一眼在愤怒边缘即将爆发的龙四海,只是一瞬,果断地扔下长剑。   旋即,他也瞧见龙四海滴血的伤口,拿起来一看,只见她掌心被划破,鲜血淋漓。   他眉头一皱,高呼道:“大夫,快叫大夫!”   台下的士兵本来只是想看“双骄”对决,却不料无意间看到了这么一场好戏,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玄衣男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八荒瞧见景随风握着龙四海的手,拧了拧眉,正要上前,却听景随风怒喝道:“未经允许擅长北山大营,八荒,你该当何罪!”   八荒不语,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龙四海掌心伤口。   想要靠近又不敢上前的模样太过明显,龙四海拧了拧眉,朝景随风小声道:“今日若非是他,我真要丧命你剑下……”   说着,又对八荒道:“我没事,伤口没什么大碍,今日谢谢你了。”   说着,朝着大营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他先走。   八荒没动,看着景随风,神色危险:“殿下,他差点杀了你。”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人伤了龙四海该死!   龙四海闻言,目光落在断成两半的缨枪上,抿了抿唇。   抬起头来,八荒眼里的警惕和藏在深藏其间的惶恐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心尖酸疼超过了手掌疼痛,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我伤了手,你先随我去看伤吧。”   景随风仍旧握着她的手,拽了她一下,脸上满是不赞同,龙四海却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轻声祈求:“就这一次,你就当他还是我的暗卫,可好?”   她手上的手仍旧滴滴答答地落着血,景随风拧紧了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好,就这一次。”   说着,却是撇下了八荒,拉着她往休息间走去。   房间本就不过四五步大小,军医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为龙四海看完伤,只道是蹭破了皮肉,并无大碍。   相较她而言,景随风肩上的伤便要重了许多,夹杂着内力的木棍砸在肩膀处,伤到了骨头;若不是他躲闪得快,只怕便是锁骨断裂。   军医为他包扎伤口,景随风掀起唇角,含嘲带讽:“擅闯军营,还打伤统帅,八荒大人倒是无所忌惮!”   八荒神色沉沉,声音冰冷:“你险些伤了殿下,不过咎由自取。”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龙四海拧了拧眉,将八荒拽到了屋外。   面对着这个执着守在她身边,三番四次救了她性命的男人,龙四海心里颇有些无奈。   八荒将她视为主人侍奉,形影不离,数次护她于危难之中,这让她感激不已,但是她也很明白,八荒对她只有忠心,可自己对他,却不止如此……那日在山谷里,窝在他温暖怀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将人留在身边。   这个念头一出,她便知道自己很危险。她要的,八荒给不了,就算她将人留下,也不过是自寻烦恼,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八荒……我和离那日并未与你说笑,你……自由了。”   她抬眼看着面前高大的男子,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跟着我,从赵家到北山大营,甚至更早以前。可是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我们既然已经和离了,大家都要往前看。”   望着她认真容颜,八荒紧了紧喉咙,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她又说,不要他了。   这话他已经听她说了许多遍,可是每一次,都被他刻意抛在脑后。   目光下落,他垂首看着她玄色靴子上银线云纹,半响,纠集了全身勇气,颤声道:“殿下,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他想跟着她,护着她,他害怕她真的像梦中一样离开。   很怕很怕,怕到他时常在深夜惊醒,只有亲眼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才能得到些许抚慰。   他乞求的声音很轻,落在龙四海心里却化作利刃,留下淋漓伤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望着男人卑微乞求的模样,她深吸了一口气,狠了心道:“不行,我不要你了。”   “你不是我的驸马,也不是我的暗卫,从今往后,不许再跟着我!”   说着,她目光更加严肃,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一丝玩笑意味也无:“之前可能我的话没说明白,如果我再发现你跟着我,我便不客气了!” 第三十八章 只要不离开她,什么都可以……   八荒走得失魂落魄, 在龙四海近乎冷漠地注视下逃也似的离开了北山大营。   龙四海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半天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多时,景随风从房间里出来, 脸色也不好看,见了她便质问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龙四海摇摇头, 不想多做解释, 便随口敷衍:“可能是碰巧路过吧。”   碰巧?景随风被这答案气笑了, 声音里含着隐隐怒气:“上次夺旗便是,还有这次直接来了大营,他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不成?”   龙四海被两人闹得甚是疲乏, 辩解道:“这两次他都救了我的命,你又何必追究呢?”   “我追究?殿下与他已经和离,他却成天跟着你,你觉得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那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阿风……”龙四海抬头看他一眼,里头隐隐有些疲惫之意。   想起常修的话,又想起今日在校场上他不由分说地冲着八荒动手,她咬了咬牙,索性将话说开了:“阿风, 你是我朋友,我很珍惜你, 但是也只是朋友。”   秋风卷着落叶吹过,景随风倏然愣在原地, 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你这是何意?”   “你明白不是吗?之前是我太迟钝, 从来没有往那处细想过,可是阿风,我对你, 起不了那种心思……”   她话语里的疲乏和决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戳进了景随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起不了那种心思?   只是朋友?   他眨了眨眼,神情有些怔松,艳艳秋阳映进他明亮双眼,里头似是空洞洞的。   这模样让龙四海很是难过。   她没想如此直接地捅破这件事,但是景随风对她的心思越发明显了,明显到已经影响了他的判断。   她叹了一口气,上前想要拉他的手,却被景随风一把挥开,只撂下一句“你让我好好想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秋阳明媚地悬挂在空中,龙四海站在阳光下,却觉得冷得紧。   之后一连几日,两人的气氛都古怪得很。景随风遇上她,虽还是如往常一样地打招呼,两人之间却亲密不再,似乎只是君臣关系,他一言一行再不肯表现出丝毫的亲近之意。   龙四海知道,景随风在生她的气,可是她却别无他法。   她活了小三十年,第一次觉得爱这玩意儿实在让人糟心,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无法回应。恰逢此时遇上沐休,她再也受不了这尴尬气氛,逃也似的回到了通京。   刚到公主府门口,又遇上了前来拜访的公孙澜。   “公孙大人?”   她眨了眨眼,不知这人为何会出现在她府前。   “参见殿下。”公孙澜附身一礼,抬起头来眼睛却落在了她仍旧绑着纱布的手上,解释道,“臣听闻殿下意外受伤,特来看望,原以为碰了个空,没想到却刚巧遇上您回来,真是太好了。”   通京渐渐入冬,门口茂密了一整年的梧桐褪去了翠绿的叶子,剩下干枯的枝丫,寒风吹过,颇有些萧索。   公孙澜脸上带着隐隐笑意,声音却比春风还暖。   龙四海望着这芝兰玉树的公孙大人,忽一下觉得阴霾了半个月的心情都变好了。   “劳公孙大人挂念,大人请进。”   公孙澜随她进了前厅,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递了过来。   “岚前两日陪着同僚去添置聘礼,在玉器行见到了这支花,不知为何想起了殿下,索性便买了下来。”   花?   龙四海打开木盒,映入眼帘的是一朵金玉雕刻的桂花,幽深碧玉作枝,小金珠点缀为花,栩栩如生。   隐隐之间,她竟还可以闻见桂花香气。   “这玉花竟然带着香气?”她有些不可思议。   杏目微睁,红唇轻启,娇憨的模样惹得公孙澜不由一笑,解释道:“臣拿了这玉花回家,便和秋天晒干的桂花装在一起,氤氲之下,这才有了花香。”   听见他的解释,龙四海低头望向盒子里的花,更是喜欢。   “大人有心了。”她笑着收下礼物。   “能博殿下一笑,这花也算是值得。”   阿昭为两人倒了热茶,公孙澜又问起她手上伤势,聊了半天,又说回上次在宫外公孙澜邀她登高的事情。   眨眼三个月过去,重阳早就过了,龙四海颇有些不好意思。   “本宫这段时间杂事不断,还望公孙大人多多包涵。”   公孙澜摇摇头,问起她下月休沐可有安排。他说十一月中,春阳山顶刚刚开始下雪,与还未凋零的枫树红白相映,霎是好看。   “一年便只有十月这一个月能看到此景,若是迟了,便只有等到明年……能在山上的春阳亭看景品茶,想来是件乐事。”   龙四海一听,也来了兴致,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又道:“我那皇妹明娇极爱雪景,公孙大人可介意本宫约上她一起?”   公孙澜闻言,楞了片刻,便点了头,神色一派自然。   因为公孙澜的到访和那只漂亮的玉桂花,龙四海心情由阴转晴,晚膳颇有兴致的让厨房做了螃蟹羹与公孙澜暖身子,还在他临走前送了一罐自己秋天酿得桂花蜜做谢礼。   琉璃罐儿里头是金黄黏稠的蜜,里面漂浮着细小的桂花瓣。公孙澜怀抱着琉璃罐走出公主府,嘴角笑意却似乎比蜜还要甜。   相较于公主府的和煦,北山大营气氛却紧张许多。龙四海在演示的时候受伤,虽然伤势极轻,但是在台上的人都知道,那缨枪断得实在是古怪。景随风回到校场便命令人将那缨枪收好,调查起来。   这一查不要紧,手下的人查出在龙四海进行演练之前,有人借故进过装备室,走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拿。一番指认下,景随风将人拿下,却没承想牵扯出了更大的后台——崔家。   镇国公主受伤,背后竟然是世家指使,虽然只有一个人证,但蜀皇对此极为重视,在上书房内勃然大怒,令常修彻查。   暗害镇国公主,这乃是滔天大罪,崔家如何敢认?眼瞧着景随风就一个人证,崔家便打定了主意,矢口否认此事与自己有关。   毕竟他们与镇国公主无冤无仇,没有道理要暗害她。   明苑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龙四海又被人有心算计,常修的心情着实算不上好,因此在这件案子上,对崔家下手颇为狠毒。他先是派人以查案的借口关了崔家大大小小的铺子,又用手中的暗握的把柄拽了好几个崔家人进昭狱,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对于在常修这场朝堂上针对崔家的猎杀,蜀皇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前叶鸢受贿的事情世家便有所牵连,现在崔家又刚好撞到了枪口上,这让他动了杀鸡儆猴的念头。   蜀国经过两百年间代代帝王相接,对世家早就不如当初那般倚重,崔家在五门世家中既不像公孙家,与皇室同姻,手握丛龙之功;也不像左家和陆家有子弟在军中杀伐,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更不似王家历代出了许多重臣阁老,桃李天下。   崔家数百年前以玉器行起家,比起仕途,倒是对从商更为侧重。   这让帝王握刀的手,更加从容了些。   眼看着蜀皇是要动真格清算,崔家家主崔世清终于坐不住了,连夜密会武英王龙风行   两人在京郊一间不起眼的茶寮里相对而坐,龙风行脸上是难得的肃杀之意,问起龙四海受伤一事是否真的与崔家有关。   崔世清一愣:“这,这不是您吩咐的吗?”   闻言,龙风行双眼微眯,眼底寒意四起:“本王何时下过这样的令?”   “是,是崔乾回来传的消息,贵妃娘娘传话,让我们找机会除掉镇国公主。”   为了避免蜀皇怀疑,龙风行与世家的交往通常会通过叶贵妃以及赵府以避人耳目,就算是财物来往暴露,也不过是贵妃私通前朝,查不到武英王府身上。   因此在世家与他之间,叶鸢一直担任着传话人一般的职责。然而现在这个传话人却自作主张,动了不该动的人……   崔世清眼见龙风行脸色越来越沉,心知崔家是办错了差事   自蜀国建朝起,崔家代代愈渐落寞。如今朝堂上,武有左家和陆家,文有王家和公孙,他们崔家并非没有往前朝走的心思,奈何后辈无力,新一代里唯独出了一个大理寺卿崔楚华,还是个女儿身,这让崔世清不得不心急起来。   待到崔楚华成亲,他们崔家在朝堂上只怕再无落脚之地。被逼无奈,他只得另辟蹊径,当得知武英王有登顶九五的心思时,他便将宝压在了这位杀伐果断的亲王龙风行。   进一步虽有风险,但若是不进,便是死路一条。   然而他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却栽在一个叶鸢手上,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崔世清眼底一沉,望向龙风行道:“叶鸢假传您的命令,我们这才对镇国公主动手,事已至此,不知王爷可有解局之法?”   “有倒是有,”龙风行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笑意,微眯的双眼满是算计,“但就要看崔家主舍不舍得了……”   “只要能保全崔家,崔某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   闻言,龙风行脸上笑意更甚,幽深目光看向似是孤注一掷的崔世清,附身在他耳边低言……   这天晚上,隆昌宫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今日是十五号,蜀皇在坤宁宫就寝,因此隆昌宫内宫灯黯淡,叶鸢披了件水红蚕丝睡袍,唤了声绿枝,正欲让她服侍自己入睡,可半天绿枝都没有回应。   她蹙了蹙眉,还欲开口,却只见烛火轻颤,黑暗中走出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待认出来人,她惊讶地低呼出声:“王爷?”   “叶嫔娘娘,好久不见。”龙风行挑了挑眉,声音低沉。   叶鸢眨了眨眼:“不,不知武英王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龙风行笑笑,只道:“今天崔世清来找本王,说是奉了本王的命令暗杀阿容。”   叶鸢闻言,明白龙风行这是知道自己假传了他的命令,也不装傻,连忙道因为龙四海坏了赵家的事情,自己只不过是想要为他铲除障碍罢了。   “为了本王?”龙风行唇角笑意未散,凑近了些却问,“你那婢女来找本王的时候,本王和她说了什么?”   想起绿枝回来说的话,叶鸢眼色微沉:“你说,说不能动龙四海……可是,可是那贱人坏了我们的大事,怎能轻易放过她?”   屋内烛光颤颤,龙风行英俊的面容就在眼前,暗黄光影打在他脸上,让原本就英俊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叶鸢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武英王虽与蜀皇只差两岁,但是长年习武,五十岁的人,根本看不出年纪。如今他站在床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叶鸢目光迷离起来,将脸靠近他,声音沙哑:“况且,一旦我们事成,迟早不也是要料理她的吗?本宫这也是为了王爷好……”   “是吗?”龙风行抚上了她的脸,带着老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脸,有些痒痒的。很快,叶鸢白皙的躯体染上了一层浅红,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起来,将脸往他手心蹭去……   “原来都是为了我啊……”龙风行声音沙哑,眉宇含笑。   叶鸢见状,勾了勾他的腰带:“本宫放着好好的贵妃不当,帮王爷做这些事情,这心,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一双媚眼微微上挑,看着龙风行,眼波流转间满是情意,龙风行似乎是相信了她,脸色有些迷离,大拇指温柔地拂过她的眼皮——   冷不防下一刻,一颗药丸被他以迅雷之势塞进了叶鸢嘴里。   片刻后,待到叶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肚腹间传来一阵剧痛。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看着龙风行,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你竟然……”   龙风行朝她冷冷一笑,脸上迷离一扫而尽:“既然为本王办事,就得照着我说的做……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一把抓住叶鸢的头发,俯下身子与她对视:“还说什么为了本王?叶鸢,你不就是怕有朝一日我那好侄儿登基,你的好日子到头,这才想要未雨绸缪吗?”   肚腹疼痛越发剧烈,叶鸢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落在龙风行的手上:“你,你就不怕陛下发现吗?”   龙风行又是一笑:“他会发现的,在适当的时候。”   鸩毒来得颇为猛烈,叶鸢在床上挣扎着,很快便吐血倒在了床上,从嘴角溢出的鲜血糊了满脸。   龙风行伸出指尖靠近她的鼻子,一丝动静也无,已然是断了气息。   手下暗卫将叶鸢的尸体摆在床上,又将提前伪造好的告罪书放在了枕边。   “那宫女处理好了吗?”他又问。   “处理好了,做成了撞墙殉主的模样。”   闻言,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心腹快速地离开了隆昌宫……还要多亏日前叶鸢被贬,虽说是解了禁足,但是隆昌宫的护卫却减了大半,就连一直跟随的暗卫也被撤走了,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第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宫门外晨雾迷蒙。一辆马车载着崔家家主崔世清和自己的嫡二子崔乾负荆请罪。   待到了蜀皇面前,崔世清颤颤巍巍地跪下来,以头抢地,直言崔乾因为受到了后宫贵妃娘娘的威逼利诱,这才起了熊心豹子胆,暗害镇国公主。   崔乾是崔世清所有孩子中最为看好的一个,崔家嫡长子崔朗并不成器,因此这些年,崔世清一直是再将儿子崔乾当作后任家主培养。   如今却将他推出来,叫人颇为震惊。   在蜀皇面前,崔乾指认叶鸢因为赵家被抄一事心怀怨怼,这才吩咐他暗中对付龙四海,承诺一旦事成便会在蜀皇面前为他美言,为崔家子弟在朝堂上保驾护航。   蜀皇听罢,鹰目微眯,立刻唤宝华去将叶鸢带来与崔乾对峙,然而过了一刻钟,宝华回来,却是一脸沉重。   “回禀陛下,隆昌宫娘娘,似是自尽了……床边放了告罪书……”   “你说什么?”蜀皇眉头一皱,身上发出骇人的气势,伸出手来,宝华识相的将遗书奉上。   信上写着,叶鸢自小与妹妹相依为命,感情格外深厚,然而妹妹却在一夕之间被仓促抄斩,她困在隆昌宫,连自己妹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有不甘,被冲昏了头脑,这才铤而走险。她承认了自己威逼利诱之前与她有往来的崔乾暗害龙四海,待到醒悟之时已然犯下大错,只好以死谢罪。   蜀皇快速地看完这封认罪书,脸色更加阴沉。他的后妃私联前朝,暗害他的嫡长女。   “贱妇!”   叶鸢冰冷的尸体和那封告罪书为龙四海受伤一事画下了句号。   蜀皇当即判了崔乾凌迟之刑,千刀万剐,而崔家上上下下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牵连,元气大伤。   “虽是如此,好歹保下了崔家一命,这次还要多谢王爷出手相助。”京郊茶寮内,崔世清拱手朝龙风行道谢。   若非是他除掉了叶贵妃,此事大概不会结束得那么快。   两个月风雨飘摇,崔世清明显又苍老了不少,原本已是临近古稀之年,身形越发消瘦起来,两颊深深凹陷,脸上是说不出的疲惫。   好在总算是将崔家保住了。   龙风行听见崔世清庆幸的话语,眼眸低垂,里头沉重之意并未消散。   叶鸢那蠢货贸然行动,这事结束得实在太过仓促,难保有人起疑……   正如他所料,另一头公主府内,常修把玩着手中玉镯,目色沉沉。   那日崔楚华明显有些不对劲,他回了昭狱便派手下人从云鬟那里将玉镯拿了回来。他学着崔楚华的模样,将那只泛着莹蓝光亮的玉镯放在光下反反复复地打量,只见里头那只小小的鸢尾花刻痕。   崔家,又是崔家……玉镯是崔家的,光华楼是崔家的,就连暗害龙四海的人也是崔家的,其中蹊跷让他心中疑虑丛生。   “这是什么?”望着他手中玉镯好奇道。   这玉镯色泽油润,成色上佳,一看便非凡品。   常修眨眨眼:“明苑死前送给他在青楼一个相好的,可是这镯子……是崔家的。”   “崔家?”龙四海不以为意,“赵府的账本上,崔家贿赂叶鸢的东西可不少,明苑调令下来,估摸着也在他们送礼的名单上吧。”   常修闻言,撇了撇嘴:“或许吧,或许吧……”   “你那案子还没眉目?”   常修摇摇头:“不管那人是谁,下手实在太干净了,一丝痕迹也无,简直无从查起……”   说着,他似是无奈一笑:“不瞒你说,我在昭狱办了那么多案子,还难得遇上连凶器都找不到的。”   像这种水平的高手,起初他也怀疑是有人特地在黑市□□,可是黑市里的暗桩发回消息,说是明苑的名字没在任何订单上出现过。   凶器完了便是动机……   可是一个刚刚升任的工部侍郎,究竟能碍到谁的事呢?   案子毫无头绪,连带着手里的茶也不好喝了,常修放下茶杯,转而对龙四海提议道:“左右你在公主府也无聊,不妨与我一道查一查这案子?”   龙四海去了北山大营不到半年,先是落崖,又是暗杀,因此蜀皇和公孙皇后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在北山大营任职。   无奈之下,她只得草草做了交接,回到公主府。   想起上次乐英巡被杀一事两人颇有默契,常修又动了心思想要和她一道。   怎料龙四海却摆了摆手拒绝:“这小半年杂事不少,弄得我甚是疲乏,如今年关将至,我只想好好在这公主府喝茶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常修看她一眼,不死心,又道:“那杀手下手干净又利索,一看便是个高手,你当真不感兴趣?”   “高手?”龙四海挑了挑眉。   常修点头:“明苑的相好后来交代,说明苑死的时候她什么人也没瞧见,就连刀影都没见着,只不过一眨眼,明苑的头便和身子分了家。你说,这还不是个高手?”   这也就是为何他如此头疼,那杀手来去无形,房间里一丝踪迹也无。   他又道:“这般高手,放眼蜀国也没几个吧……为何偏偏会盯上明苑?”   龙四海抿了抿唇,只说不知道。   两人就这杀手又聊了一阵,龙四海又留了常修用晚膳,待到月上中空这才送走了他。然而送走常修之后,她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洗漱入睡,反倒是叫阿昭热了一壶热酒在院子里独饮起来。   月影清冷,银光照出她脸上纠结,一旁的阿昭只听她小声嘟囔,似是自言自语。   “是他吗?不可能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肯定不会,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无冤无仇的……”   能够像今日常修说的那样来去无影,杀人斩首于无形之中的人,放眼蜀国的确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龙四海刚巧认识一个……   温酒入喉,略微辛辣的液体带着酒香甘醇。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在心里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八荒与明苑无冤无仇,不可能是他。   .   时间一晃到了十一月中,龙四海如约与公孙澜和龙明娇共赴春阳山赏花,然而临到头一天晚上,龙明娇却派人来,只道自己偶感风寒不宜前往,这春阳山之行便一下成了龙四海与公孙澜的两人行。   马车只能驾到半山腰的地方,山路倏然变窄,他们便只能徒步走上位于山顶的春阳亭。   今日天气有些暗沉,阳光藏在乌云背后小半天都不曾露出脸来,龙四海和公孙澜并肩走在山道上,心情却很轻松。   不知为何,她每次与公孙澜相处都觉得很轻松,聊天也甚是惬意。公孙澜不愧为当年殿前夺魁的状元,学识渊博。   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市井小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一些,什么都聊上一点。而且他身上并没有文人惯有的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反倒很接地气,能将很艰深的东西用十分诙谐的语气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便能将龙四海逗得发笑。   总而言之,与公孙澜聊天,是件颇为享受的事情。   春阳山顶,果不其然美景不胜收——   漫山遍野的红枫还未凋谢,昨夜下的雪也未消散,为这火红的山林戴上了一顶顶雪白的帽子,绯白相称,清新与艳丽杂糅,让人不得不惊叹自然之精妙。   春阳亭内阿昭将带来的茶盘布置好,为两人沸水煮茶。玲珑小巧的银壶里装着滚烫的竹沥水被提拉着注入茶壶,沸水与茶叶相撞瞬间,茶香氤氲,亭内四处都是甘香之气。   茶水滚烫,配上春阳山上寒冷的天气却是刚好。一口热茶入喉,龙四海微微张嘴,只见一团白气从口中呼出,转眼消失不见。   “冬天终于来了。”她笑道。   “殿下喜欢冬日?”   龙四海点点头:“不止冬日,本宫四季皆喜。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好景美事那么多,何必拘泥于一季?”   公孙澜望着女子理所当然的模样,热茶入喉,笑道:“殿下博爱,公孙佩服。”   两人在亭中坐了不多时,公孙澜又道这枫林里有一处清溪,此时溪水刚刚结了一层薄冰,冰下红鱼游动,煞是好看。龙四海闻言,来了兴趣,让随行的人候在春阳亭里,自己则与公孙澜一道往枫林中走去——   两人在林中小道一阵转悠,怎料未曾找到溪流,天上却忽而下起了小雨。雨丝虽然细密,但是不多时却已经浇湿了龙四海的衣袍,浸透她的鬓发,水珠顺着脸颊滴滴落下。   “看来今日咱们是与这溪流无缘了,往回走吧。”   龙四海无奈似的摇了摇头,难得出游,却遇上下雨。   公孙澜侧身,只见她浑身都被雨水打湿,停顿片刻,而后却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临时作伞,撑在了两人头上。   “殿下,恕臣冒犯。”   他靠了过来,隔着衣衫龙四海都能感觉到他身体温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柏子香。   她抬眼看了一下头上的外袍,迟疑道:“本宫倒是无碍,但是公孙大人这样,没问题吗?这么冷的天气……”   她目中闪过一丝担忧,公孙澜见状,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目光灼灼看她:“臣将外衣作伞为殿下避雨,不知回了通京,殿下可会奖赏于臣?”   龙四海一愣,问他:“不知公孙大人想要什么赏?”   略微呆愣的模样却惹得公孙澜脸上笑意更甚:“不知臣可有幸,下次再与殿下出行?”   男子如玉脸上是笑容爽朗,迎面而来的细雨似是在他脸上蒙上了一层轻纱,却丝毫不显狼狈。   龙四海眨了眨眼:“自然……”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一路上公孙澜又说起了些趣事,逗得龙四海笑声不止。   一片红枫之中,细雨小道,一对男女撑着外袍在雨中行走,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女子三不五时传来一两声愉悦笑意,氛围恰好。   无人见到,在他们不远处,有人一袭黑衣,隐身在硕硕山林间,浑身浇湿,额间滴雨……   龙四海和公孙澜回到春阳亭不多时,天空放了晴,看着时间不早,两人便一同下山,然而走到半山腰,马车停靠的地方,龙四海却让公孙澜先行回去。   公孙澜抬头,只见她原本带笑的面容消失不见,眉宇之间隐隐有些阴沉。   “殿下可有什么事需要臣效劳?”他试探问道。   龙四海唇角扯开一丝笑意:“本宫还有些私事,公孙大人先回去吧。”   听她说起“私事”,公孙澜知道这是在告诉自己不要插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身上了马车,临走前又提醒道:“夜晚山林之间不安全,殿下还请早些回府。”   目送着公孙澜的马车下了山,龙四海原本勉强挂在嘴边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水,清喝一声:“八荒,给本宫出来!”   她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气,听得一旁阿昭一愣,然而下一刻,只见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八荒一袭黑衣,单膝跪地:“参见殿下。”   阿昭见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这两人不是早就和离了吗,这八荒怎么还……   她还来不及反应,却被龙四海支开了。   阿昭走后,山林间只剩下了龙四海与八荒二人,龙四海脸上温柔不再,抿了抿唇沉声问:“八荒,本宫上次和你说了什么?”   八荒垂目:“殿下说,不准,不准属下再跟着。”   “那你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不成?三番四次如影随形,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想要快刀斩乱麻,八荒却总是在她眼前晃悠,好说歹劝,就是不听,像是故意与她作对似的,龙四海心中耐心快要被耗尽,语气也不客气了起来。   她话中冷冽是八荒不曾听过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箭插进了他心里。   她刚才和公孙澜在雨中漫步,笑得那么开心;可为何转眼对上他,便是这般生气?   八荒眼前浮现出刚才在枫林里见到的一幕,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面,不上不下的,让他喘不过气来,告罪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殿下……息怒。”   “息怒?”龙四海挑了挑眉,走上前去用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与他对视,“你阳奉阴违,还要本宫息怒?”   不知为何,她刚才发现八荒有跟着自己的时候,并不像前两次那样还能体谅,反倒是疲惫之中怒火丛生。   她都避让到了这种程度,他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非要让她死在前线才甘心吗?   想到此,她攥着他下巴的手用了些力:“你还要本宫说几遍?我不要你了,我不想看到你,不想让你跟着我,我让你滚!”   伤人的话毫不迟疑地从她口中吐出,迎上八荒无措心碎的目光,她闭了闭眼,只觉甚是厌烦。   明明对她无意,却偏偏要穷追不舍,当自己是暗卫,却又对她阳奉阴违。   她猛然甩手,松开了他的脸颊,八荒却像一下子失了力,朝一旁倒去。   “咚”的一声,他摔进了还未干的泥坑里,鬓发摔散,玄色的衣服沾上灰色的泥巴,湿哒哒的沾在身上,狼狈不堪。八荒缓缓地将身子撑起,神情却有些恍惚,头脑迷迷糊糊的,耳边不断回荡着:“我让你滚!”   他陪在龙四海身边那么多年,从未见她对自己流露出厌恶情绪,可是刚才……他能看得出来,他让她既生气又厌烦,这个认知让他心脏仿佛都在抽搐……   龙四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是浓浓的疲惫:“新府我为你求来了,官职我为你保住了,我们和离了,我也放了你自由,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八荒垂着头,脑子里思绪纷杂。   她厌了,她不想再看见他了……   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离开她,什么都可以……   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他三两下膝行到龙四海面前,抬着头望着一脸冷漠的女人:“殿下,殿下,属下知错,属下真的知错了……求您,求您别不要我……您想让我什么样,属下都可以去学,去做,求您将我留在身边……求您了。”   他声音急迫,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任谁听了,都会起恻隐之心。   可是龙四海很清楚,就是他这忠心祈求,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忠心和爱情,真是两个像极了的东西,一样能让人奋不顾身,一样能让人卑微乞求……一样能让人丧命。   “不需要。”这一刻,她心硬如磐石,声音冷淡,“你没错,本宫亦不会留你,快离开,否则本宫便让常修将你拿进昭狱。”   “不要,不要……”   他上前攥住了龙四海衣袍一角,他不敢拽多了,只是一点点,却死死不放手,口中机械式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龙四海硬了心肠,从他手里拽出自己的袍角,毫不留念的转身离开,却只听身后一声闷响。   转头一看,只见八荒蜷缩着倒在泥地里,似是没了意识。   她皱了皱眉头,纠结一瞬却还是走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脸颊,这才发现,他双颊滚烫,似乎是烧得厉害,迷迷糊糊间仍在不断喃喃:“殿下,求您……” 第三十九章 她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来得……   龙四海终究还是没能忍心将烧成了锅炉的男人留在春阳山上, 命人将他抬上马车,搬回了新府。   这是龙四海第一次踏入新府,极目只觉荒凉, 根本不似是人住的地方。院前没有种植新树,只有一棵枯萎的梧桐, 在寒风里摇曳着苍黄的枝丫, 孤零零地难看得紧。   蜀皇赐下新府的时候, 府里没有家具,需要重新添置,怎料八荒就连添置的家具也甚是简单, 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便是前厅所有的摆设,房间里更是简陋,一张床,一个盥洗架,一只衣柜,便什么也没了。   龙四海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命人将已经烧得快要昏迷的八荒抬回床上,又让新府的管家何叔去找大夫。   何叔见着满身狼狈的八荒, 不住地喊着“造孽”,不由朝龙四海和阿昭主仆俩抱怨这府里的主人没日没夜地不归家, 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回来还带着伤。   “唉, 就是这只手, ”何叔指着八荒左手,“几个月前回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大夫说要好生将养着, 结果第二天一早,人又没了……”   何叔五十来岁,八荒和他儿子差不多的岁数,心里不由将这个新主人当作自己的子辈关爱,怎料这新主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一次人影儿,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护自己身体。   他冲着床上的人狠狠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转身去寻了府上的大夫,大夫检查一番,只说是因为伤口发炎,再加上又受了风寒,这才风邪入体,起了高热。   他开了些有助于退烧的药,龙四海派阿昭去厨房给八荒煎了,又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给他喝。半昏迷的男人压根儿吞不进去,这药进了嘴,便顺着唇角往外流。   龙四海见状,将男人的身子提了起来,搂近自己怀里,轻声道:“八荒,张嘴吃药。”   她声音里带着些沙哑,八荒却因为这句话微微张开了嘴巴,她将药送进去,他便自己乖乖吞了,顺从的模样让龙四海颇有些惊讶。   她侧头,只见男人烧得双颊泛红,闭着双眼紧蹙着眉头,似是难受的模样,那张被烧得火红的唇却在她将勺子喂到唇边的时候,乖巧地张开,任她喂药。   龙四海叹了一口气,似是低语:“你要是真能这般听我的话,该多好,我总不会害你……”   感受到龙四海的气息,原本极为不安稳的八荒平静了些许,但仍旧很难受。他烧得迷迷糊糊,眼前像是走马灯一样地放着那些睡梦中的碎片。   北魏出击,龙四海披巾挂帅,却只回来一具棺椁……   他随着宁鄂回到燕国,数年谋划,汲汲营营,终于破了北魏的国,杀了那些北魏人为她报仇……可是龙四海再也回不来了,纵然他成了所谓什么燕皇,却想着一个死去的人,想得入了魔……大破北魏不过一年光景,便随她去了。   素白的灵堂,漆黑的棺椁,龙四海面无血色地静静躺在其中。这个画面,成了八荒一生梦魇。   他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不住地摇摆着脑袋,喃喃喊着:“不要,不要……快回来……”   龙四海听不明他说些什么,单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却只觉额头烫得吓人,便去拿了冰帕子给他降温。纤长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脸上打下小阴影,龙四海将头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拿手去勾勒他的唇和眉眼。   他皮肤烫得吓人,灼得她指尖轻颤。屋外夕阳西下,月亮东升,龙四海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知道八荒额头上的冰帕子变得温热,她便又去换了一块新的为他搭上。   怎料当她的手刚刚碰上八荒的额头,原本紧闭着双眼的男人却忽然一下睁开了眼睛,龙四海冷不丁地撞进了他漆黑的眼里。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一瞬间的八荒有些不同,那双眸子沉得似是能将她溺毙。   “你醒……”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男人拉扯着手带到了自己的身边,还不待她反应,一个不容置疑地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男人身上浅浅的药味在她鼻尖萦绕,他的舌头撬开她来不及反应的唇齿,在她舌尖攻城略地。   这个吻来得突如其来却又极具侵略性,男人的气息将她笼罩,火烫的舌头在她口中肆虐,似是要将她食入腹中。他身上气味实在令她太过熟悉,一时之间竟也忘记了抵抗,扬了头回应这个吻。   八荒将她固在自己的怀里,伏着身子与她缠绵,直到将她浑身上下都染上了自己的气息,这才依依不舍似的,舔了舔她的唇角作罢。   “殿下……”他低低唤她,窗外的月光映进他幽深眼里染了几分朦胧,分不清梦境现实。   龙四海抬头,只见他脸上仍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灼灼看她,似是能将她吸进眼底。   她静静地看着他,下一刻一个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将他的头打偏了过去。   “放肆!”她推开了男人冷冷喝道,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新府。   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八荒没有挽留,眼里却闪过一丝名为决然的光。   她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   宁鄂一行人在通京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任凭宁鄂好说歹说,八荒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无论如何也不承认自己是燕国皇子,宁鄂想要确认他胸前胎记也被他冷冷拒绝。   两个月来毫无所获,随行的宁恕同起了退意,与宁鄂商量着:“父亲,咱们在通京已经藏了两个月,二皇子紧追不舍,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宁鄂心中也是焦急,不知为何,他心中笃定八荒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奈何那青年性子实在太过倔强,可就连这一点,也与他们宁家人别无二致。   他摇了摇头,道:“我再想想办法,若是过年之前还无法寻回皇子,我们就撤退。”   两人正说着,屋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父子俩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疑虑,宁恕同小心翼翼地开口:“何人?”   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传来:“是我。”   八荒!   宁鄂站起身来,快速上前开了门。只见一身黑衣的高大身影斜斜地靠在门边,双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右脸还隐隐可见一个巴掌的痕迹。   “公子,您,您这是怎么了?”   八荒看了他一眼,却是径直走进了屋子里:“你们不用再等了,我便是二位要找的人……”说着,他拉下自己的衣襟,胸口处,一块红色的新月胎记赫然入目。   宁鄂和宁恕同颇为惊讶地对视一眼,上前仔细检查起这个胎记来。只见白皙的肌肤上,赤红的月牙状胎记如巴掌大小,在月牙尾端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与当年走丢的那个孩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宁鄂与宁恕看了一眼,齐齐半跪:“参见大皇子!”   八荒点点头:“起来吧……赶紧收拾,快些回燕。”   他脸上是一派平静,声音里却有了些上位者的威严,宁恕同总觉得眼前人和之前那个独立世外的杀人阎王有些许不同,但是定睛细看,却也不知道究竟不同在哪里。   “说得也是,”宁鄂点头道,“那明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咱们还是快走,免得横生枝节。”   八荒闻言,挑眉看宁鄂一眼:“明苑?你怎么知道明苑?”   宁鄂埋首:“那日臣正欲去寻殿下,却见您一路朝外,进了西楼街巷……”   不多时,蜀国工部尚书明苑被杀的事情便传了出来,八荒平日里看着也不像是逛青楼的人,两相结合之下,宁鄂便猜了出来。   八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声音沙哑:“小舅舅倒是聪明人。”   “不敢,不敢……可是臣斗胆问一句,您为何要杀那明苑?”   八荒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话,只道让他们赶紧收拾行囊,尽早出发。   屋外明月高悬,深秋夜晚的冷风不住呼号,高热还未褪去,八荒倚在窗边,望着天外那轮明月,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还带着她的味道。   三年后,北魏进犯,工部尚书明苑里通外国,暴露了若河雀城一半的工事图,这才进而导致了龙四海的死亡。他是在很久以后才从北魏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   那时,明苑已经官至阁老,他派了燕国两百精锐潜入通京,将明苑砍了头,掉在城墙之上。   从头来过,他自然不会等着那奸贼再去暗害龙四海,索性便一刀砍了干净。若是上辈子失去龙四海后生不如死的六年教会了他什么,那便只有一件事——   一个小小的暗卫,不论他如何努力,总是护不住她的。他不想做一个无用的暗卫,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金乌失辉,却只能捶胸哭嚎;他想做燕皇,这样便能将他的太阳护在掌心;这样,便再也不会亦趋亦步,患得患失,生怕自己成为她的污点,成为她被通京耻笑诟病的软肋。   宁鄂和宁恕同的速度很快,第二日一早便已经打点好了所有的行装。   公主府内,从深秋的某一天起,龙四海再也没有收到过清晨出现在她门边的小东西……   .   三年后   又是一年春来时,北山的绿植摇曳着舒展着僵硬了一冬的身躯,善景镇的招财酒馆内,龙四海,景随风和常修聚在靠窗边的酒桌旁,脸色却都不如三年前那般轻巧。   “看着样子,只怕离开战不远了。”常修抿了抿唇,眉头紧蹙。   北魏新皇蠢蠢欲动,西北冲突频发,自从过年后,每日朝堂上的话题都与备战有关。   龙四海眉宇之间也挂着沉重。   虽然她为了这一战准备了三年,但是到了命运节点的时候,她心里却也没底。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她这回会不会真如那个梦一样,倒在战场上……   “阿容,你真打算请命吗?”景随风缓缓开口。   龙四海点头:“朝中无人比我更为了解北魏军队和西北情况,更何况原本守备西北的陆青两年前被派去了北地,如此一来,朝中了解西北情况的人便更少了。”   两年前,谁也无法料到北魏新皇竟然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再次起兵蜀国,龙四海却是明白,北魏因为水患,稻田被毁,纵使内乱被平,可是仍旧民心不稳。这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国内的矛盾转移对外,北魏新皇若是想坐稳自己屁股下的龙椅,起兵蜀国便是迟早的事情。   “不若我请命与你一道去。”景随风望着女子沉静面庞,眼中担忧不减。   自从三年前龙四海与他将话说明白以后,景随风着实低沉了一阵子,可是他本就为人豁达,二十年暗恋无疾而终,过了小半年却也缓了过来。   那时候正逢龙风行生辰,偌大的武英王府,只有他们两人前去为他庆生。景随风便在晚宴之后找了个机会与龙四海将话说开了。   他说,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完全释然对她的感情,毕竟二十多年,这情早已扎根,如跗骨之蛆怕是很难摆脱,但是龙四海既然对他无意,他便也尊重她。他盼着两人日后仍旧是朋友,也盼着龙四海能理解,如果两人不似以往那般亲密。   三年时间里,两人果然如今随风说的,似是再也回不到年少时的亲密无间,但是现在这样,少了些男女无法言明的暧昧,龙四海觉得也很好。   望着景随风担忧的脸,她摇摇头:“西北与通京和北山情况都十分不同,你还是守在北山大营罢,有你做后盾,我也放心些。”   景随风见她一脸执拗,也没再坚持。龙四海说得对,北地战场和西北战场,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是条件地貌都是天壤之别,他贸然前往,可能还不如守在通京。   “明日我便入宫向父皇请命……”龙四海又道。   她去年随着龙霖烨去西北视察过一次,军需军备虽然还算过得去,但因为非战备时期,蜀皇并未在军费上花费太多的银两,因此若是开战,有很多东西需要重新准备。   她手里还握着出云的巨额黄金,盘算着明日进宫的时候和蜀皇报备,将黄金单独纳入国库吗,配专人看管,以供军需。   真娅给的地图并未作假,常修的人几番寻找之下,竟然真的找到了那批巨额黄金,足有七千万两……这两年,礼部和户部被查了不少人出来,但是常修却始终都还没有抓到那条大鱼,因此她迟迟未将黄金上交国库。   如今战事将至,她不可能私造军备军需,也只好如此。   思及此,她抬头,只见自己两个朋友愁云密布的脸,不由笑笑,端起手中酒杯:“咱们也别唉声叹气了,这春风明月美酒,及时行乐,我先干为敬!”   明月高悬,春风沉醉,常修和景随风看着龙四海似是没心没肺的模样,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明明要上战场的人是她,却是他们三个里心态最好的一个。   景随风摇摇头,无奈提议:“明日殿下请了命便来北山吧,我陪着您好好练几天,热热身。”   龙四海满口答应,又朝两人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春风拂过窗棂,带起她鬓边碎发,她微微抬头望着窗外明月,目光浅浅,似是低喃:“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明日何去归?”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龙四海便已起了床,让阿昭为她换好了镇国公主的礼服。五章青衣上,龙在肩,山在背,大带外青内绿,衣摆处乃是金织十二凤,甚至比较太子的礼服还要更加华丽。   蜀国本来没有“镇国公主”这个封号,是当年蜀皇破格亲添的,礼服规制都是按着顶格赶制。只是这衣服实在是太过华丽,龙四海担心碍了人眼,若非必须,这衣服便被挂在她衣橱最深处,一年到头也穿不了两次、   可今日,她要进宫请命,心想着不会有比这礼服更为相称的了。   阿昭为她梳妆,心里却止不住地泛酸。九年前她们殿下回京,看似是风光八面,但是只要阿昭知道那一身华服之下,龙四海身上上大大小小究竟受了多少伤。好不容易药膏涂着,澡浴泡着,眼看着那一身白皙皮肉快要恢复如初,如今却又要回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殿下,您能不能不去呀……”阿昭难得说起了孩子话。   透过银镜,龙四海清楚地看见阿昭眼角浅浅的红,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脸:“你放心,本宫不会有事的。打仗这种事凭的不也是经验吗,本宫这回上前线,可比上次有经验多了……”   阿昭将信将疑:“真的吗?”   “嗯。”龙四海点点头,“本宫保证全须全影儿地回来,我还等着送我们阿昭出嫁呢……”   阿昭摇摇头:“奴婢才不出嫁,哪里都没有殿下身边好。”   许是心中担忧,阿昭今日比平时要任性许多,娇俏的模样让龙四海不由莞尔一笑,又耐着性子,编着些话来安慰这个小姑娘。   待到阿昭为她梳洗打扮完,龙四海出了公主府,正欲往皇宫去,怎料刚走到门口,却只见常修气喘吁吁地打马而来。   他额上汗珠晶莹,呼吸急促,一看便是急匆匆赶来的。   “这是怎么了?”龙四海问。   “开,开战了!”常修有些上不来气。   “什么?北魏朝我们开战了?”   按照现在的情形,虽说开战是迟早的事情,这也太猝不及防了。   她急忙便要往宫中去,却被常修拉住了手,摇了摇头:“不,不是我们……是,是燕国,对北魏开,开战了。”   燕国?   “燕国与北魏向来结好,怎会开战?”常修咽了咽唾沫,“我们也不知道,一大早传回来的消息,只说是两天前燕国向北魏下了战术,燕,燕太子已经带着大军,到了前线……”   听见“燕太子”三个字,龙四海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三年前,八荒在通京消失,与此同时,燕国却寻回了走失多年的太子殿下。放眼大陆,没有人将一个小小暗卫的失踪与燕国太子的回归相连接,龙四海却知道,一切,都在往着话本里所说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是故事主角,终究俯瞰天下,终究,不是她的。   “燕太子,带兵去了前线?”她又问,声音里却带着些颤抖。   那话本对八荒登基前的描述很是模糊,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可是显然燕国与北魏开战,不在情节之内。   常修点点头:“也不知道燕皇是如何想的,民间寻回的儿子,还没等两年便要领兵打仗,靠谱吗?”   大概是,靠谱的吧。   龙四海心里默默这样说,却是朝着常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北魏和蜀国边境原本紧张的关系,因为燕国横插一脚迅速发生变化。因为两国关系一直良好,北魏并未在燕国边境投放太多兵力,如今燕国冷不防开战,原本驻扎在若河的大军便都朝着燕魏边境迁徙而去。   一触即发的战事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   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中,燕太子燕无疑一战成名。凭借着变化多端的战术和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在北魏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带兵攻下了北魏大半城池,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北魏皇城城破,北魏新皇自缢于皇宫之中。   自此,在大陆存在了四百余年的北魏,正式成为了一段历史,消亡速度之快,让人唏嘘。   龙四海身在通京,远远地关注着这场忽然之间与她无关的战事,只觉奇幻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殚精竭虑筹划了三年的战事,顷刻之间化为虚无;她视为洪水猛兽的敌人,一年半载后便消失在了大陆之上。   而她,什么也没做。   那感觉,就仿佛是乘上了一架好运马车,在命运的道途上飞驰而过,眼睁睁地看着对自己生命造成威胁的一切转瞬间崩塌成沙。   这一年多中,她与景随风和常修几次聚会,几次都听他们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蜀国这是欠了这凭空冒出的燕太子一个天大的人情。每每这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置身梦境般的古怪,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却不能倾吐。这感觉不算难受,却很是离奇。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通京又要入秋。   躲过了一场战争,蜀国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派欢愉当中,而今年又恰逢蜀皇六十大寿,于是蜀国皇庭向大陆各国皇庭广发请帖,邀各国使臣前来通京共襄盛事。   距离万寿街还有两个月之遥,通京上上下下却都已经装扮了起来,在生辰上向来节俭的蜀皇在这次万寿节上却是不遗余力地操办起来,为的便是向大陆各国展示一派河清海晏,普天欢腾的盛世之景。   家宴之上,龙四海无意之中得知,燕国这次出访的使臣正是这两年名震大陆的燕国太子。 第四十章 殿下当日点臣做驸马,如今玩……   寿宴当天, 蜀国皇宫上上下下挂起了红绸,红墙绿瓦张灯结彩,好不漂亮。   夜幕降临, 宫里几千盏宫灯齐齐点亮,歌舞升平, 恍若白昼。太子带着一众皇子皇女, 俱是盛装出席。龙四海与龙明娇坐在太子下首一边喝酒, 一边打量着献礼的使臣。   “四皇妹今日怎么没来?”她看着一旁空荡荡的位置,问太子道。   “说是前些日子感了风寒,病得严重, 大喜的日子怕冲撞,今日便没出席……不过礼物倒是一早送到了。”   说着,龙霖烨朝着不远处一扇江山锦绣屏努了努嘴:“不知熬了多少日夜才绣出来,真是费心了。”   “那,那个是四皇姐绣的?”   龙明娇惊异地红唇微张,目光落在那幅长将近两丈的江山图,发出阵阵惊叹。   “我还以为是哪个使国送来的贺礼呢,结果是四皇姐亲手绣的……”   说着,她目光落在不远处蜀皇腰间, 想起自己的礼物,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是她第一次学绣双面绣, 绣坏了几箩筐,两天前才堪堪完成一个福禄寿四喜图样的荷包送给了蜀皇。蜀皇颇为喜欢, 今日寿宴竟然将它挂在了腰间, 为此龙明娇还高兴了一阵。   但是比之龙静姝的江山图,她这荷包一下子便有些不够看了。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引得太子身旁的太子妃低声轻笑。   “小六心意到了便是好的, 本宫瞧着父皇倒是高兴得紧,这荷包挂在腰间没离过身。”   太子妃王易烟来自曲善王家,那日与路畅打架的王荣便是她的亲弟弟。她从小便与太子订下婚约,可惜身子不好,幼时一直在京郊道观静养,平日里深居简出,也不喜热闹。太子怜惜发妻身体不好还要为了他后院操劳,平日里若有些非必要的宴席,便都帮她推了。   因此,龙四海并不常见到自己这位嫂嫂。   不过太子妃虽然低调,然而为人和善爽朗,与自己的婆婆公孙皇后和一众妯娌也相处得很融洽。   “皇兄皇嫂你们二位又送了什么礼物?”龙明娇好奇问。   龙霖烨笑笑:“易烟为父皇抄了《无量寿经》,孤献上了一幅前朝李现鳞的《八仙贺寿图》。”   李现鳞乃是前朝画师,以山水人物皆有大成,却因为得罪了前朝帝王,人头落地,画也被毁了大半。   蜀皇很喜欢李现鳞的画作,只是颇为不好找,如今龙霖烨恰好寻来一副与寿辰相契合的,也算是讨巧。既费了心思,也投其所好,而太子妃抄经书,与龙静姝和龙明娇的绣作一样,都是一针一线,一笔一画亲自做的,其中用心自然不必多说。   龙明娇点点头,对这礼物倒也不例外。她问了一圈下来,最后问到了龙四海头上。   龙四海摇摇头,却笑而不语,只说是个秘密。   龙霖烨闻言,挑了挑眉,揶揄道:“你别问了,别的孤不敢说,但今年阿容的寿礼绝对是最让父皇欢欣的。”   七千万两黄金充裕国库,他父皇活了那么大把年纪,只怕是好好地享受了一把喜从天降的乐趣。   事关国库,太子自然也知晓此事;更有甚者,因为礼部和户部的贪污案,蜀皇特地命了太子从国库里单独辟出人来管理这一笔重金。   龙四海再三思索之下,还是决定将那笔黄金上交。怀璧其罪,如今也无仗可打,她手握巨额黄金总有些不安,便索性借着贺寿的名义,将黄金交给了蜀皇。   那日尚书房里蜀皇震耳欲聋的仰天大笑声直到今日还在她耳边回旋。   兄妹两人交换了一个不可说的眼神,双双弯了唇角。   正在此时,龙明娇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小声道:“大皇姐,快看。”   龙四海循声望去,只见一高挑身影身着红黑礼服,被众人簇拥着,正朝蜀皇献上贺礼。   暗红礼服华丽而繁复,背后的四爪金蟒暗示着男人的储君之位,为原本清冷的男人添了一丝威严贵气。   遥遥相隔,他脸覆银面,只露出左边上半张脸,那深邃眉眼却让龙四海不由一怔。   八荒!   龙明娇八卦的声音传来:“那便是燕太子,据传好似长得十分俊美。”   她满眼好奇,让龙四海眉心一跳:“传言这燕太子脾气颇有些古怪,怕是个不好相与的。”   龙四海从不轻易在人前说谁的坏话,如今明目张胆说起燕太子脾气古怪来,龙明娇更是好奇。   “大皇姐不喜欢这燕国太子?”她一双眸子无辜又单纯,看得龙四海背后一僵,像是被人揪住了小辫子一般。   “又不认识,有,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是吗?”龙明娇话锋一转,“您不喜欢,这大陆喜欢的人可多了去了……我听说,燕国拿下北魏,如今正是强盛之时,燕太子未婚,有好多国家意欲联姻。您瞧瞧那些公主贵女的眼神,怕是要将那燕太子吃了。”   这蜀皇的寿宴倒成了八荒的相亲宴?   龙四海挑了挑眉,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儿不痛快。   她想着,该是八荒喧宾夺主,这才让她心烦。   一旁的龙霖烨听见龙明娇对燕太子的事情头头是道,转过头来玩笑道:“那么多人喜欢燕太子,六皇妹可喜欢?若是喜欢,结两国之好倒也是一桩美事。”   话音刚落,龙明娇与龙四海齐齐拒绝:“不行!”   那声音颇大,惊动了不远处的燕国使团,朝他们这边看来……八荒转过身子来,淡淡扫过她们,便又背过了身子去。   “孤在说小六,阿容你‘不行’个什么?”龙霖烨看着龙四海的反常,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龙四海只消片刻便已经恢复如常,从善如流解释道:“如今又无战事,小六怎能远嫁?燕国人生地不熟,受了欺负怎么办?”   说着,她揽了揽龙明娇的肩:“小六也这么想的,是不是?”   她一边说,又在心里补充道:更何况,龙明娇绝对不能嫁给自己的前姐夫。   龙明娇点点头,朝着太子撇了撇嘴:“太子皇兄别开玩笑了,就算那燕国太子是神仙玉人,我也不嫁!”   “哦?这是为何?”   “不,不为什么。”   龙明娇的眼前闪现出常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来,望着她轻唤“殿下”。   不知为何,她脸上有些热。   龙明娇消息不假,在之后的寿宴上,各国公主贵女竞相献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住地朝着燕国使团所在的方向或是含羞带怯,或是明目张胆地抛着媚眼。   而八荒,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三不五时饮酒,一双淡漠的眸子扫过前方,仿佛一切都不如他眼。   龙四海心里冷笑:倒是出息了,满屋子王公贵女都不放在眼里,只怕是心里惦记着他那个宁儿呢。   人都是这样,希望自己的前任过得好,但又不希望他们过得太好,只要比自己差一点点,就可以了。   在龙四海眼里,如今的八荒正是春风得意时,过得不要太好,抿了抿唇,小家子气似的不太高兴。   蜀皇望着满屋子王女贵女们在他的寿宴上竞相对着燕太子献艺,却也不生气。好歹燕国为他们解决了北魏这一心头大患,而且前两日,他的国库又来了一笔巨资。   今年好事不断,蜀皇只觉自己人都要年轻几岁微微一笑,朝八荒举了举杯,顺水推舟问道:“今日各国贵女们百花争妍,才艺双绝,不知燕太子觉得如何?”   龙四海闻言,不由也望向他的方向,却只听他声音淡淡:“尚可……”   一众贵女不由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正在此时,他又道:“只不过……比不上镇国公主英姿飒爽,合无疑心意。”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龙四海倏然睁大了眼,不知道他在暗示些什么,蜀皇的脸也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问得是献艺的贵女,和他的阿容没有半点儿关系。   然而还没能蜀皇做出反应,八荒又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众人只见燕太子朝着蜀皇俯身一礼,声音清朗道:“无疑听闻镇国公主尚未婚配,欲以太子妃之位相迎,不知蜀皇与公主意下如何?”   他站起身子来,望向龙四海,再不复淡漠模样,黝黑的双瞳像是漩涡将她吸引。   龙四海眨了眨眼,淡淡一笑:“太子说笑了,本宫生性散漫,又曾和离,下半辈子只想在通京承欢父母膝下,不堪燕太子抬爱。”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燕无疑,也就是八荒闻言,垂下了手,定定的看着她。   隔着面具龙四海看不出他脸上表情,半响,听他道:“既然公主不愿,无疑可以等。”   “不必了。”龙四海笑得有些勉强。   还是蜀皇寿宴,两人都不敢闹得太难看,很快略过了这个话题。蜀皇手掌一挥,歌舞又起,一场出乎意料的求婚便这样无疾而终。   然而在场人内心却远远没有表现得那般平静,纷纷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   燕太子求娶蜀国和离过的镇国公主,还被拒绝了?   刚才献艺的一众贵女更是不断地用目光打探着正襟危坐的龙四海,不知这和离过的女人有何魅力,竟能让燕太子当众相求。   不远处,公孙澜目光落在八荒和龙四海身上,眉间轻轻蹙起……   一场晚宴,歌舞升平,海清河晏。寿宴结束后,龙四海随着太子太子妃送走了一众使臣,这才拖着疲乏的身子朝宫门走去。   刚到宫门口,却遇到了等候多时的公孙澜。   见她来了,公孙澜眉宇闪过一丝欣喜:“殿下。”   “公孙大人。”龙四海笑笑,“您在等我?”   “殿下,臣有事想要对您说……”   “何事?”龙四海偏了偏头。   今年通京的冬天格外暖和,宫门外枯黄树枝上竟还留了两片绿叶将落未落。   夜晚微风拂过,传来他声音温柔:“臣心悦殿下,想与殿下共白首。”   求婚的话来的很是突然,打了龙四海一个措手不及。   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两年前,公孙澜曾向她表明过心意,那时她尚未从和离的事情里走出来,便像是拒绝景随风那样又拒绝了公孙澜。然而与景随风退后一步不同,公孙澜选择了等,这一等便是两年。   如今八荒成了燕太子,人生再与她无关……清浅月色下,龙四海望着公孙澜温柔眼眉,心里不由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另一个人重新开始?   她抿了抿唇,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气息。   “公主殿下!”   清朗的男声传来,下一刻,黑红的身影毫不避讳地走到了她和公孙澜面前,将两人分隔开来。   重要的谈话被人冷不丁地打断,公孙澜感受到男人压迫的气息,不由皱了皱眉。   “见过燕太子。”   八荒没有搭理他,却问龙四海:“孤有些事情想与公主相商,不知可够去个隐蔽些的地方?”   龙四海抬头看着那张银面,朝着公孙澜投去一个抱歉的眼光,又道:“公孙大人,这事你容本宫想想……”   她目光清浅中透露出淡淡歉意,似是内疚自己无法给他一个他想听到的答案。   公孙澜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此非儿戏,殿下不必着急。”   八荒闻言,周身气息又冷了些,眯了眯眼,重复道:“殿下,可否找个私密处相商?”   龙四海转头看他,眼里已然不复温柔,声音漠然:“燕太子请随我来。”   说着,两人上了马车,一道往城外行去。   马车上,燕无疑声音淡淡:“殿下拒绝了孤,可是要答应那公孙大人。”   龙四海表情冷漠:“这是本宫私事,不劳太子殿下挂心。”   “您说有事相商,现在说吧。”   八荒,不,燕无疑冷笑一声:“公主殿下三年前刚刚和离,这便想着改嫁,真当无情。”   龙四海望着他,忽然笑了。   这人莫不是如今飞黄腾达,来她这里找存在感来了?   她挑了挑眉,开门见山:“若非本宫三年前和离,怎会有太子殿下今日?嗯?”   听她语气轻巧,燕无疑眼睛倏然睁大:“你知道?”   龙四海撩开窗帘看向车外空荡荡的街道,声音渺渺:“本宫说过的不是吗,过些年再看,通京也好,本宫也罢,不过过眼云烟……”   月色透过车窗照进马车,照出她神色漠然。   燕无疑褪下面具,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出现在了龙四海面前。   比之之前的八荒,眼前人的眉宇间多了一丝狠厉,的确更像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王,燕国杀伐果断的太子无疑。   只是现在,他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急迫不解,声音里带着沙哑:“那殿下为何,要拒绝我?”   龙四海偏过头,皱了皱眉:“我们已然和离,本宫若是答应了,那才是古怪吧?”   八荒猛地捉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能将她手腕拧断:“可是我已经不是八荒了,是燕太子……”   能够配得上你的身份。   “所以呢?”龙四海看着八荒,目光更加古怪了起来,“与本宫何干?”   她全然置身事外的眼神让八荒心冷了半截。   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份低贱,配不上她。所以他谨言慎行,生怕说错做错一步,让她沦为通京笑柄。   她是镇国公主,蜀国的冠上明珠,却尚了他这么一个身份下贱粗鄙的驸马。   他知道背地里通京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说她被美色迷了眼,说她色令智昏,说她自甘堕落……   他一直想着,若是自己再做得好一些,是不是便不会成为她的污点,所以他拼了命地去读书,去学琴棋御射,去遵循礼道,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与那些贵公子别无二致,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别人在提起龙四海的时候,不会提起她自降身份,嫁了皇庭的一只狗。   他以为,自己如今成为了燕太子,便不再是她的软肋,便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边,像是景随风,像是公孙澜。   可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真的是,腻了吗?   看着他脸上神色莫测,龙四海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笑意讽刺:“八荒,啊不,太子殿下,你不会以为本宫是为了你的身份才与你和离的吧?”   她觉得有些荒唐:“若是如此,本宫当初为何要在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点你做驸马?”   她默默地看着八荒,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究竟要什么,也猜不透他为何会来今天这么一出。   这人对她只有忠心,如今他成了别国太子,便连忠心都没了,为何还要纠缠?   只是不甘吗?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理解了。   当初通京所有人都说两人不相配,如今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燕太子,是不是便想要找补些什么回去?   可是她没空陪他玩儿这些幼稚游戏,声音冷冷:“太子殿下若没有什么事了的话,便先回去吧,本宫没空陪你玩儿故地重游找存在感的游戏。”   “不,我不是……”   八荒拉着她的手,想要否认,她却已经没了兴趣听。   恰好此时,马车停在了驿站门口,她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中强行拉出来,下了逐客令。   八荒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似乎是一下子回到了上辈子没有龙四海的那六年,目光渐渐转冷,抬头看她,幽幽问道:“成婚六年,真的是臣让殿下腻了吗?”   他声音森森,不知为何龙四海觉得眼前人有些危险。然而她还是在八荒近乎凝固的注视之下点了点头,声音冷漠:“腻了,太子请回吧。”   这回,八荒没有再纠缠,起身下了车。   月寒如霜,男人脸上的银色面具泛着幽冷的光,望着龙四海的车辇毫不留念离去的模样,眼中渐有癫狂之色。   她腻了,不想要他了?   是她先尚他做驸马,是她先说要‘青山白首相与共’。   她给了他如此虚幻妄想,让他如痴如狂,如今怎能拍拍屁股便想走人?   天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累了一整天,回到公主府的时候龙四海已经是精疲力竭,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不由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沐浴梳洗过后,便披了件大氅坐在花园里,又让阿昭为她温了一壶热酒,坐在月下,似是想以酒消愁。   八荒的脸阴魂不散似的不断在她眼前浮现,龙四海一杯酒接着一杯,想要忘掉她命里的桃花劫,可是越喝,他的模样却越是清晰。温柔含笑的,震惊心碎的,深沉冷漠的……   他换着表情在她眼前浮现,龙四海喝得醉醺醺的,不住用手在空中推攘着,嘟囔着声音:“走开……走开……”   醉意袭来,她身子一歪,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阿昭刚想上来搀扶,却忽然觉得脖子一疼,瞬间便没了意识……   .   龙四海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她只觉头有些疼,哑声唤着“阿昭”给她倒水喝。黑暗之中,一杯茶水递到了她面前,她伸手去接,却觉得手腕有些沉,与之而来的,还有些金属碰撞的声响。   她刚刚醒来,脑子还没能转过弯,又唤了阿昭将灯点上。   阿昭没有回话,只听“唰”的一声,屋内油灯点亮,然而烛火昏沉之中,那张人脸却不是阿昭,而是八荒!   手中茶杯应声落地,碎了个四分五裂,杯里的热茶溅到八荒的靴子上,他却恍然无所感。   “八荒,你,你怎么在这儿?”   龙四海皱了皱眉,从床上撑起身子来,却又听到“哗啦啦”的声响。借着烛火低头一看,那点儿刚睡醒的懵懂霎时之间被消了个无影无踪——   她被绑起来了!   “殿下,喝茶。”八荒不慌不忙又到了一杯热茶送了过来,“您昨晚喝多了酒,解解酒意。”   他嘴角含笑,眼里却泛着癫狂的红。   龙四海又惊又怒,一把挥开了他手中茶盏:“是你干的?”   八荒没有回答,却是将茶盏放在一旁,凑近了她,手指在她光滑脸上抚摸。终于再次触碰到他日思夜想的人,八荒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   “殿下莫恼,臣不过是想来与殿下讨个公道。”   “公道?”龙四海气笑了。   他将她绑了起来,还要向她讨公道?   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红润柔软的唇上。   八荒似是疯魔了一样,目光缱绻,附在她耳边,声音喑哑:“殿下当日点臣做驸马,说好了白头偕老,如今玩儿腻了便想撇开,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他温热潮湿吐息打在龙四海耳边,让她身子一震,死皱着眉头,声音清冷:“白头偕老?要有情有义才能白头偕老,我们这对夫妻,可不是能白头偕老的材料。从一开始,就是场……”   “错”字还没说出口,龙四海的唇便被八荒俯身堵上了。   绝情绝意的话他听了太多,听得心快碎了,这次他不想听了。   男人极具侵略性地在覆上了她的唇,龙四海一开始紧抿着推拒,一双眼睛含怒地盯着他。八荒却并不慌乱,伸出舌尖在她上唇轻轻磨蹭,软软的,痒痒的,一瞬间,龙四海只觉一个激灵从尾椎骨到了天灵盖,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的张口,却一下被八荒撬开,攻城略地,肆无忌惮的吮吸着属于她的气息。   他身上还是那股草本香味,一如当年,熟悉的味道快要将龙四海溺毙,让她稍稍有些愣神。   八荒敏锐地觉察出身下人的不专心,双手揽过她的腰身,微微使了些力将她搂进自己怀里,轻咬了咬她的舌尖,双唇更加卖力的厮磨。   龙四海被他吻的有些缺氧,被他的气息包裹,身子不由自主的靠在了他的怀里,任他予取予求。   不行!不能这样!   龙四海推了推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舌尖。   八荒吃疼,好看的眉微微蹙起,却仍旧固执的不放开她,淡淡的血腥气混着唾液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龙四海微微抬眉却直直地撞进了那双温柔的眼里,只见里头急风骤雨,似是快要被她逼疯。 第四十一章 撩了火就想走?   许是八荒的力气实在太大, 又或是那双眼里伤痛太深,龙四海卸了力气,由他搂在怀里肆意亲吻。   她的唇本来还泛着些微凉意, 却在男人的热情之下逐渐变得温热起来,带着淡淡的甜, 像是一块儿上好的玲珑点心, 让八荒止不住地沉沦其中。   一开始, 他抱着满心怒火,只想要堵住那张不断伤他的嘴,可是渐渐地, 那怒火却变了滋味。女子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八荒只觉从尾椎骨开始泛着微微的痒,一路痒进了他的心里……   怀中人放弃了抵抗,抬头回应起他的吻来,血腥气仍在,但她的舌头却轻轻蹭过他舌尖伤口,似是抚慰。   八荒身躯一震,看向龙四海,却见她眼里仍旧冷淡, 只是冷淡中或许夹杂了一点点心疼……   他眨了眨眼,眼眶周围的红更加清晰, 若是借着烛火仔细看,或许还能看出这红里泛着些水光。他渐渐放缓了力道, 原本霸道的吻也变得温柔起来, 不断在她唇齿细密轻啄吮吸,与她唇齿缠绵交织。   暗室里不分昼夜,不待时长, 不知过了多久,八荒才缓缓地结束了这个吻,心中怒火全消,却只剩满腔委屈。   她既然心疼他,为什么又不要他了?   两人因着刚才那个疾风骤雨似的吻,分开的时候都有些喘。龙四海淡淡地看着前面似是眼里泛着水光的男人,心知自己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在谷底那晚他们两人的缠绵来,幕天席地,明月作灯,莫名地,竟有些心动。   两人和离之后,她也没得旁人去做那事儿,如今冷不丁地被眼前人勾起些心思来……龙四海望着他的目光渐渐深沉……   “八荒!”她冷冷唤他,“亲够了?”   褪去了怒火的男人身子一颤,看着龙四海身上的锁链和她冷淡的面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他都做了些什么?他,他绑了她……   八荒眨了眨眼,脸上再不复燕太子狠厉威严,满是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她的话。   她,她应该很生气吧?   会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他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眼却又垂下了。龙四海最不耐看他这副模样,成婚六年,这模样她看够了。   “抬起头来!”她又喝道。   暗室内的两人,一个在床上被捆着,另一个站在不远处,可是周身气势却截然相反。被捆着的人气定神闲,不远处的八荒战战兢兢。   听了龙四海的话,他颤了眼睫,目光望向龙四海,只见她一脸似笑非笑:“当了燕太子长本事了?不合你意还敢来绑我?八荒,哦,不,太子殿下,你还真是好样的。”   “属下,不,不敢……”他磕磕颤颤,只觉脑子停转了。   “不敢?我看你倒是挺能干……还不快给我解开!”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干脆利落,八荒不可救药的身子一抖,赶紧上前将锁链解了开来。   铁链落地,他“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膝盖与石砖地相碰,发出巨大的声响,听得龙四海不由蹙了蹙眉。   手上镣铐被解开,她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略微冰冷的指尖抬起八荒的下巴,声音轻巧:“跟我来……”   说着,她按开了暗室的门,通过一段狭长的楼梯,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这暗室本是为了在危机之时躲避刺客而建,倒是被他得了便宜。   八荒默默跟在龙四海身后,垂眸望着她睡袍上飞凤图案在月光下驰于九霄,思绪似乎也随着那只凤到了云里雾里。   她会做什么?   会不会要将他赶出去?   她是不是很生气?   她会不会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搞砸了……他要永远失去她了……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只飞凤,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跟在龙四海身后,在心里为自己下着最后死期。   夜里的公主府一片安静,两人从凤鸣轩往外,走过亭台阁楼,越过溪涧小道,最后停在了凌竹轩外。   这是和离之前八荒的住所,和离之后,龙四海没有动它,只是让人将门封了起来。   门外上着锁,她也不着急拿钥匙,让八荒跟上,而后飞身一跃,便进了凌竹轩内。八荒紧随其后,回到了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凌竹轩内,院落久无人打扫,已经落满了灰。   八荒看着这破败的庭院,不由想到了自己。   是否在她心里他也像是这凌竹轩一样,早已没了用处,不值得留念?   龙四海没有进到院里,却是转身走进了一旁的竹林深处。   “过来。”她唤他。   八荒走上前去,又跪下了:“请主人责罚。”   她是不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处置了自己?   他平日里那颗聪明无双的脑子在龙四海面前迷糊不已,心里只确信一件事,他犯下了大错。   不知道主人,想要如何罚他?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上前两步蹲在了他面前,与他直视。   “刚才不是挺威风的,怎么这会儿又蔫儿了?”   “我,属下……”   她的脸近在咫尺,清清淡淡的表情让八荒止不住心颤,发红的眼眶酸热。   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做,可为什么终究还是求而不得?   他眼中近乎心碎的痛意让龙四海心头一颤,这眼神她今晚看到了太多次。她理解不了他为何如此难受,可是却还是忍不住地心疼。   思及此,她抬手捂住了那双让她心头泛酸的眼睛、   八荒只觉她冰冷手掌覆上了他的眼睛,红热的眼与冰凉的手相触,让他狠狠地打了一个颤。   “殿下……”他刚哑着声音唤了一句,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便堵住了他的唇。   龙四海学着他的模样,用舌尖在他唇边轻抚,慢慢撬开他还来不及反应张开的嘴。冰凉手掌下,八荒的眼惊异地睁大。   主人,在吻他?   他全无了刚才的气势,像是个木桩子似的任由龙四海亲吻调戏,龙四海吻得没意思,放下手来,抬眼看他:“刚才不是挺会的吗?怎么这下倒是一点儿也不动了?”   她清凌凌的眼望着他,里头似是带了些不满。   “殿下?”八荒不知今夕是何夕,眼里满是无措。   龙四海微微眯眼:“怎么?燕太子撩了火就想走?这就是燕国的规矩?”   说着,她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双唇在他的脸颊上轻吻,而后是脖子,细细密密的吻让八荒激动又无措。   直到微凉夜风拂过他的胸口,八荒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反手搂住面前的人,伸头去寻她的唇,与她相吻。   两人顺势躺在竹林里,八荒的手掌碰到地面,皱了皱眉:“殿下,地上凉……”说着,便想要抱着她往屋内去,却被龙四海一把制住。   “不要,我就想在这里……”   她一双眸子含情带媚,隐隐间还有些被他不解风情打断的不满。八荒一滞,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衫铺在地上,将人抱了上去。龙四海搂着他的脖子,目中映着天上月光,让他看痴了去……   有诗云:“屹若孤峰,似嵯峨之挞坎;湛如幽谷,动趑趑之鸡台。”   明月渐落,朝阳初升,龙四海在八荒怀中醒来,鼻尖是他的味道交织着炭火香气。她微微侧过头去,只见男人早已醒来,痴痴地低头望她,里头似是名曰“情愫”的东西。   她从未在八荒眼里见过这般情绪,不由怔愣了瞬间。   天近初冬,昨夜他们疯闹得厉害,完事以后龙四海甚是疲惫,直接睡了过去,八荒便又抱着她回了凤鸣轩,为她沐浴洗漱之后,才抱着人沉沉睡去。   “殿下……”他唇角勾着浅浅的笑意,不似昨日大殿上的模样,倒和以前的八荒很是相像。   龙四海有些迷糊,按照话本里的说法,他不是应该已经和他那宁儿正在爱恨交缠,为何还要这副模样来看她?   她皱了皱眉,不欲去想,只安慰着自己,昨夜不过是被他勾起了火,露水情缘,什么也算不上。   想到此,她起了身子,淡淡下了逐客令:“太子殿下回去吧。”   八荒一愣,不知她为何又变了脸。   他没动,却是拉着她的手腕,目中带着不解:“殿下?”   龙四海侧头看他:“你昨日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露水情缘,你情我愿,也算不得什么。”   闻言,八荒睁了睁眼。   露水情缘?   他忽然一笑,蹭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腕轻声道:“我们燕国可没有露水情缘这一说,昨夜殿下既然要了孤,那就得对孤负责。”   昨天晚上,他本来以为两人已经再无可能,没成想她却……   想到这里,八荒嘴角的笑意更甚,似乎并不在乎她的逐客令。   既然昨夜是她主动,便别想再甩掉他。   龙四海有些惊异地看他一眼,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也不欲理他,只是直直地走到屏风后面,又唤了阿昭进来为她洗漱。   “今日太子皇兄在府里办冬花宴,宴请各国使臣,本宫也要准备,太子殿下快请回吧,若是驿馆的人找不到你,怕是要将通京闹翻天。”   八荒趴在床上,转头看向红梅屏风后面那道窈窕身影,又笑了笑,却是走了进去。   他只穿了一条亵裤,靠在屏风上,腹肌分明,脸上颇有些懒散模样。   龙四海淡淡瞪他一眼:“进来作甚?出去!”   “臣服侍殿下更衣。”说着,他径直走到她的衣橱里,取出一早准备好的绮罗礼裙,深浅孔雀蓝相间的裙子外罩着天青纱,称得龙四海身体格外白皙。   为公主梳妆打扮的事情,按照礼仪来讲,一律是贴身大宫女负责,因此两人成婚六年,八荒从来没有为龙四海梳妆过……然而如今他却是颇为娴熟地拿了裙子来为她换上,手法很是利落,看得龙四海不禁皱眉。   这人动作这般娴熟,想来不知在那宁儿身上练过多少次手……想到这里,她脸色一沉,搡了他一把:“出去!”   八荒抬头,只当她是羞恼,也不惊慌,微微一笑,退到一边却没有离开。   他靠在屏风上,望着女子身着绮罗,低头调试着自己腰间香囊,明媚的脸上带着愠怒,一双眸子却是璨如明珠。   天知道他盼这一幕盼了多久。   上一辈子,在他登基后的六年,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回到与龙四海在公主府的时候。在梦里,他再也没有守着那些古板的规矩,他为她更衣打扮,对镜画眉……那场景美好得让他每日早晨起来时,都想喝下一盅蛊酒,从此长梦不复醒。   而如今,他的梦变作了现实,他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温热酸胀,像是要盈满了似的,望向龙四海的目光越发温柔……   阿昭进来的时候,床上空无一人,转过头去,却看见自家殿下正在屏风后更衣,然而屏风旁却站了个男人正在看!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男人转过头来,却是她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八荒!   “驸,八,八荒大……”她惊讶的睁大了眸子。   这八荒消失了三年,怎么在她们殿下的卧房里出现?   八荒唇角笑意未散,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巧道:“你先出去吧,我服侍殿下梳洗。”   龙四海将外面的事情听了个一清二楚,没好气地白了八荒一眼,摇摇头道:“阿昭,你先出去备马车吧。”   阿昭听见自家殿下的声音,惊疑不定地离开了凤鸣轩,脑子里却一直在想这事情……   龙四海换好了衣服出来,坐在梳妆镜前,八荒正欲上前,却被她一瞪,喝退了。   “不许过来!”她冷冷道。   把在别的姑娘面前那一套搬到她面前来,他胆子倒是不小!   八荒见她是真的动了怒,也不再靠近,只是坐在茶桌边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边喝,一边看着眼前人为自己梳妆——螺子黛拂过眉骨,水红胭脂扫过双颊,不多时,镜中人朝着自己颇为满意地一笑,起了身。   她回头瞧见八荒仍在房里,不满地皱了皱眉:“本宫要走了,太子殿下快些回驿馆吧。”   今晚她就让人加强守卫,再也不放这人进来! 第四十二章 殿下,我心悦你   每年初冬之时, 太子太子妃都会奉陛下和皇后之令在府上举办冬花宴,有时是家宴,规模小些, 有时是国宴,便要隆重许多。   太子妃素来身体不太好, 每每到了近冬的时候便是焦头烂额。家宴还好, 若是遇上国宴, 要宴请重臣,排面和准备便都要繁复许多,不似家宴那般轻便。   今年与往年不同, 冬花宴被安排在了万寿节之后,成了宴请各国使臣的答谢宴,更加正式,也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太子妃从刚入秋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到了花宴之日,已是忙得晕头转向。   龙四海到太子府的时候,宴席还没开始,进了大厅只见太子妃正招呼着众人将刚剪的花往桌面摆放,红梅腊梅水仙, 花香四溢,娇艳欲滴。   大厅里四周挂上绯色金边绸布, 上面重绣通京百景图,四边悬挂的琉璃宫灯, 火光熊熊映照出地上华美地毯。   这地毯也是专门为了这冬花宴赶工新做的, 上面的图样是太子妃自己一笔一画自己设计的冬花图,色彩繁复,绣工精美。檀木桌上器皿也都非凡品, 琉璃盏,粉彩盘,镶金玉碗……   立于其中,仿佛是置身九重天上繁华盛宴,美轮美奂。   参加了那么多年的冬花宴,龙四海没想到今年竟然如此隆重,不由赞叹:“皇嫂这宴席好生惊艳!”   太子妃笑着摇摇头:“我这小半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若是这宴席再多拖几日,我怕我真是拖不住了……”   龙四海看着太子妃精致妆容下略显憔悴的脸,有些不好意思。   原本太子妃办冬花宴,她与龙静姝和龙明娇姐妹是能帮忙的,奈何她和龙明娇二人向来不擅长这设宴统筹之事,只怕是会越帮越乱,而她们中唯一能搭把手的龙静姝前两天也病倒了,这担子便一下全落在了太子妃身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皇嫂今日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打个下手也还行。”   王易烟笑着点点头:“皇妹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今日我便不客气了。”   两人正说着,下人来报,说是燕太子提前来了府上。   王易烟闻言皱皱眉:“这帖子写的明明是未末,怎么这才刚刚过了午时人就来了?”   虽是如此,她也不好将人往外赶,目光略带歉意地看向龙四海,道:“太子还在宫里,我这里抽不开身,皇妹能否帮我去招待招待?”   听见八荒的名字,龙四海下意识地一愣,望着王易烟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心里暗骂八荒多事,却还是随下人来到了前厅。   前厅内,八荒已经带上银面,又做回了那个威风八面的燕太子,见她来,眉眼一弯:“公主殿下,好巧。”   他身旁跟着两个燕国使臣,龙四海不好发作,只得皮笑肉不笑问:“这请帖明明写的未末,太子殿下怎的刚过午便来了?”   “啊?是吗?”八荒故作惊讶的表情,挑了挑眉,看向自己两个随从,“那请帖上当真写的未末?你们怎么也不与孤说清楚?”   两个随行的使臣低头告罪,私下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神。哪里是他们没说清楚,分明就是太子殿下有意不想听!   他们临行前不知说过多少次,这宴会是未末才开始,怎料他们太子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换了衣服就要往这边来,那急切的劲儿似是一刻也等不得。   是了是了,蜀国公主不可能有错,他们燕国太子也不可能有错,能有错的,不就是他们这些倒霉的随行官。   龙四海对八荒的逢场作戏倒是一点儿也不买单,颇为冷淡地一笑,便再没了言语。   三年不见,如今的八荒别的不说,脸皮厚度却是涨了不少,见她神色冷淡,非但不恼,反而还自说自话起来,只说自己初来蜀国,对一切好奇的很,问她为何不带自己在太子府赏看一圈。   即使当着两个燕使,龙四海的白眼也差点翻了出来。   两人成婚六年,太子府他不晓得来了多少次——   赏看一圈?他在说什么疯话!   她正欲开口拒绝,王易烟却过来了。燕国太子虽然来早了,然而她身为太子府的女主人,不露面也不好,怎料这脚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了燕太子说想要赏园的话。   “如此甚好。”王易烟笑道。   她没能发现龙四海的不对劲,反而颇为热情地招呼着龙四海带着燕太子去后花园赏花。   “今冬花开得格外艳,阿容不妨带着燕太子前去看看?”   龙四海握着茶盏的手一滞,侧头一看,只见八荒眼里的笑却快要溢了出来。   八荒对这个深居简出的太子妃向来没什么印象,然而三年未见,他今日却觉得王易烟格外可亲。   “太子妃一番好意,既如此,孤便不客气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回头看向龙四海,清朗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愉悦:“长公主殿下,还请带路。”   我##@@xx……!   龙四海的好涵养快要被这男人磨完,心里骂人的话响彻云霄,抓狂不已。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发怒的冲动,咬牙切齿道:“燕太子,请!”   两人往花园走去,燕国的两位随行官想要跟上,却被八荒摆了摆手制止了:“外面挺冷,你们便不必跟着了,在这里喝茶吧。”   使臣刚刚跨出门槛的腿便又收了回来,面面相觑,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一丝八卦。   一大清早就要往这里跑,遇上了镇国公主便软磨硬泡不撒手,再联系到昨日的求婚……不对劲,他们的太子,很不对劲。   八荒与龙四海一路行至后花园,没了燕国随行官,龙四海的脸色便不复刚才那般好看,朝他淡淡道:“这里便是太子府后花园,太子殿下可还满意?”   果然如王易烟所说,因着是个暖冬,后花园里的花开得格外艳,腊梅的香气从墙角阵阵传来,小小的黄色花骨朵在阴沉的天气里更加鲜妍。   八荒见了,却摇了摇头:“孤,不甚满意。”   “哦。”龙四海不欲理他,毫无诚意地甩下一个单字,径直往前走去……她只想早点走完这后花园,向王易烟交差了事。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八荒却从后面跟了上来,还伸手攥住了她的右手,低头看向十指相扣,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这下便满意了。”   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龙四海近乎是下意识的有些留恋,反应过来后却是不适的皱了皱眉,想要将人甩开,然而这手却像是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   蜀国高门贵族当中,夫妻之礼十分繁复,例如行房事有专门的日子,夫妇二人在外不得太过亲密,就连驸马每月去到公主闺房的次数都有所限制。   虽然这些礼仪在传承数百年之后,渐渐变得宽松起来,从前的八荒却总是不敢逾礼一步,生怕龙四海会因为这些事情遭人诟病。   可是直到失去龙四海后他才明白,什么礼仪,什么规矩,统统都是笑话……这人世间的变故太多,他以为的相敬如宾,长相厮守,不过是在斯人已逝后无数的遗憾和悔恨。   很多年前龙四海带他来参加冬花宴的时候,曾在这蜿蜒小道,冬梅幽香里向他伸出过手来,可那时,他却为了那些所谓的规矩拒绝了她。   如今想来,自己真是蠢到了家。   想到此,八荒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是干嘛?”龙四海摆脱不了,嗔怒看他。   “这初冬甚冷,牵着暖和。”   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听得龙四海耳朵有些麻酥酥的。   “谁要和你暖和?”   她又扯了扯,却还是没能将手拽出来,反倒是被八荒轻轻一拉,顺势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温热的气息将她笼罩,隔着礼服,龙四海听见男人炙热心跳,眨了眨眼,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你干嘛?快放开!”   “不放,死都不放!”八荒低头看她,眼里满是认真。   “殿下,我心悦你。”   声音略微有些低沉,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让她心尖一颤,抬起头来不可思议般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你,说什么?”   她表情有些呆愣,明亮的眼里印着他银面清晰,八荒抿了抿唇,颇为郑重的重复道:“殿下,我心悦你,我喜欢你,很喜欢。”   “你,你胡说些什么!”龙四海喝他,却觉得脸上开始发热。   这人怎么这般没皮没脸,有了心上人,还要来招惹自己。   想起这茬,她不由冷了眼色,抬眼看他:“你在那宁儿面前也是这般巧舌如簧?”   宁儿,什么宁儿?   八荒眨了眨眼,似是不解:“殿下说谁?”   龙四海冷笑一声:“装什么傻?你心知肚明!”   八荒离开以后,她专门派人查过,宁儿早已不在通京,想必是随他一起回了燕国。   “既然燕国有青梅等候,燕太子又何须在本宫面前逢场作戏?”   八荒眼里更是疑惑:“哪里什么青梅?什么做戏?”   倒是演得好戏!   “你当初让本宫从四皇妹那儿将人讨回来,不就是心疼你那小青梅在四公主府受难吗?如今你贵为燕太子,怎么不得将你那小青梅封个太子妃?又何必在父皇寿宴上说什么求娶?”   “我没有……”   八荒皱了皱眉,正欲解释,远方却传来一声低沉怒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回头,只见龙霖烨带着公孙澜与几个别国使臣正站在远处,看着两人搂搂抱抱的模样,眉心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站得太远,龙霖烨没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只见那燕太子紧紧地搂着龙四海,龙四海却颇有些挣扎。联想到昨日他求婚被拒,龙霖烨下意识地便觉得这是燕无疑心有不甘,试图对龙四海用强。   他径直走上前来,将龙四海护到了自己身后,声音含怒:“皇妹昨日在宴会上分明已经说清无意于燕太子,太子今日何故纠缠?”   跟在太子身后的公孙澜脸色也不好看,望向龙四海,目光里却满是担忧:“殿下可有伤在哪儿?”   龙四海摇摇头,看着一脸愤怒的龙霖烨,又看了看神色莫测的八荒,劝阻道:“皇兄,误会,都是误会……我,我刚才带着燕太子赏园,怎料被沙子迷了眼,见四周无人,燕太子才好心帮我处理。”   听见这解释,龙霖烨转头看她,眯了眯眼:“燕太子,可是如此?”   八荒的目光越过龙霖烨在龙四海和公孙澜身上流转,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似笑非笑的看了龙四海一眼,在她紧张的注视下,半响才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龙霖烨心中仍觉古怪,但两个当事人统一了口径,他也不好再做纠缠,微微拱手,算是赔礼:“今日冬花宴,府里繁忙,招待不周还请燕太子见谅,这剩下的花园,便由孤带太子游逛罢。”   说着,又对龙四海道:“易烟有事正在寻皇妹,皇妹快去吧。”   见他有心将二人分开,龙四海顺势答应,一路回到了大厅。   此时龙明娇与龙静姝二人也陆续到达,陪着王易烟做完了最后的安排,索性便先行落座。过了不多久,太子一行也回来了。八荒走在龙霖烨身边,神色不复刚才在御花园的温柔,颇有些冷淡。   未末钟声敲响,太子一声令下,冬花宴正式开始。   宴席上,龙四海与龙静姝和龙明娇二人说着话,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往燕国那边扫去,只见八荒神色如常的饮酒用宴,看不出丝毫异常。   大厅里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地笼熊熊烧着,将寒冷的初冬与热闹的亭内分割成冷暖两地,龙四海饮了些酒,听着这人声鼎沸,只觉被吵得有些昏沉,便借故出了大厅,走到屋外透气。   初冬冷风吹拂过她泛红的双颊,裸露的颈脖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虽是如此,她却觉得舒服了许多。这盛宴虽妙,但实在吵闹,不如外头自在。   她沿着殿外的石板路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瞎逛,却遇上了出来寻她的公孙澜。   “殿下!”公孙澜脸上带着笑意向她走来。   醉眼迷蒙中,一身藏青色礼服的公孙澜公子如玉,灼灼如华:“公孙大人!”   龙四海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醉,因为酒气而蒙了些水雾的眼笑看着朝她走来的公孙澜:“你也出来透气?”   公孙澜摇了摇头:“臣是出来寻殿下的。”   “本宫?”她抬了抬眉,“可有什么事?”   公孙澜笑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木匣子:“这礼物臣一直想要送给殿下,却迟迟没有找到机会,今日正好。”   龙四海接过匣子,打开一开,只见里头是一支宝石做的长春花簪子,金银缠丝作枝,红玉宝石为花,很是精致漂亮。她定定地看着匣子中的花,却忽然愣住,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所谓长春不老,说的是夫妻之事……   公孙澜这是隐晦地想要向她讨个答案。   夜晚将至,太子府内华灯初上,暖黄灯光映在那支玉花簪子上,折射出缱绻漂亮的光。龙四海抿了抿唇,正欲说些什么,却忽听一阵疾风掠过,不知什么东西打在她手里的匣子上,那匣子一下被打落在地,里头精致的玉花碎裂成片,四溅开来。   龙四海侧头,只见刚才打过来的东西竟是一片枯叶,如今正稳稳地插在一旁的树干中,力道不小。   “不好意思,孤刚才瞧见一只虫子难看得紧,想要将它弄死却失了手,真是抱歉。”   八荒轻慢的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龙四海循声望去,只见男人紫衣银面不紧不慢地从小道里走了出来,目光落在一地碎片上,声音虽然轻巧,眼色却是深沉。   公孙澜望向这脸覆银面的燕太子,脸色也变得危险了起来:“燕太子不在宴席之上,到这花园里来作甚?”   八荒声音从容:“和二位一样,透气。”   公孙澜眯了眯眼:“既如此,小臣与大公主还有事要说,便请燕太子去别处透气罢。”   初升的月光打在银面上,折射出清冷白光,面具下的男人声音里似是带着疑问:“这通京太子府何时成了公孙大人的地方?孤去哪儿,难不成还要听大人的?”   说着,他却是径直走到了龙四海身边,将人隔在了自己身后。   这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燕太子三番四次地搅和自己与大公主的事情,公孙澜心中怒气渐升,也不客气了起来:“昨晚燕太子求婚,自取其辱还算不够,如今还要纠缠,可非君子所为。”   八荒侧头:“哦?那又如何?”   眼见两人之间火药味渐浓,龙四海想要上前拉架,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面具下传来声音轻巧:“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使是被拒绝,那也是孤和大公主之间的私事,与公孙大人可没有半分关系。”   八荒望着眼前芝兰玉树的男人,面具下的神色却不如语气轻松。   公孙澜,公孙澜……   他很早就知道公孙府那位小少爷对龙四海有意,却没料到他竟然阴魂不散地等了这么许多年。   多年以前,龙四海还不曾对他表示心意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只有公孙澜这样的龙章凤姿的世家贵子,才堪与龙四海勉强相配,而如今再看,他心里暗骂当初的自己是个蠢货。   这文绉绉的男人哪里配得上他的殿下?   一肚子花花心肠,还送长春花?   龙章凤姿的公孙澜偏了偏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男人,毫不示弱,语气中难得带了些嘲讽:“燕太子好口才,小臣还是第一次听人将‘死缠烂打’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静谧花园里,八荒与公孙澜两人唇枪舌剑,分毫不让,龙四海在一旁干着急,却别无他法,正在纠结之时,却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她循声望去,只见急急跑来,见了她赶紧道:“禀大公主殿下,四殿下她昏倒了。”   “四皇妹?”   龙四海皱了皱眉,顾不上两个男人,快步往大厅里走,进去后却只见龙静姝躺在地上,被龙明娇搂在怀里,原本不甚红润的面色如今比她头上的素玉簪子还要白。   她已经没了意识,躺在龙明娇怀里,胸口却剧烈起伏,像是喘不上气来似的。   “太医,太医呢?”   “在路上了!”   不多时,太医提着医箱急急忙忙地赶来,一番搭脉,脸色却是越来越沉:“四殿下这……是心衰。”   龙明娇怒道:“怎么可能?四皇姐身体素来不错,怎会心衰?”   狄修贤起身解释,说龙静姝从今年年初起身子就一直不太舒服,起初只觉胸闷,一直喝药调养却也不见好。   “可,可心衰?”他望向倒在地上的龙静姝,眼里俱是绝望。   心衰乃是急症,十衰九死。   听了太医的诊断,在场众人纷纷沉了脸色,狄修贤更是痛哭出声。所有人中,唯有八荒眯了眯眼,望着悲痛欲绝的狄修贤,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静姝昏迷不醒,被送回四公主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形容憔悴。龙四海与龙明娇便在旁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龙静姝才幽幽转醒,望着她面无血色的模样,龙明娇没忍住红了眼眶。   “四皇姐……”她语气里带着哭腔。   龙静姝颇有些费力地伸出手去为她擦掉脸颊泪水:“这是怎么了?小六怎么还钓上金豆子了?”   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温柔,龙明娇的眼泪却像是止不住似的。   “她就是担心你。”龙四海解释道。   她虽然心里难受,却还是扯出了一张笑脸安慰龙静姝:“你昨夜晕倒,太医开了药,我喂给你喝……”   龙静姝摇摇头:“有冬月在,这种小事您不必麻烦。”   冬月是龙静姝的贴身婢女,如今正候在门外。   “不麻烦,左右药已经热好了。”   说着,龙四海从旁端起药碗,一点点将药喂给龙静姝喝了。姐妹三人在房中又说了会儿话,直到龙静姝又来了睡意,龙四海与龙明娇这才离开。   公主府外,公孙澜已经等候多时。龙四海拖着疲累的身子,见了来人,心里暗自叹了一口。   是该做了结的时候了。   “公孙大人,”她熬了一晚上的夜,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是郑重,“你上次的话,本宫已经有答复了……”   公孙澜见她神情疲惫,心里一沉。   “殿下……”   龙四海摇摇头:“本宫怕是给不了公孙大人想要的答复,大人还请不要再等了。”   公孙澜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问她是否是因为那燕太子,然而话在嘴边,却又难问出口。   天仍旧阴着,惨白的天光照在龙四海带妆一夜的脸上,显得面容分外憔悴。公孙澜颇有些心疼,也不愿再折腾她,便压下了一肚子的话,只提议送她回府。   这回,龙四海没有拒绝。马车上,两人没有说话,她稍稍眯了一会儿。等到了公主府门口,公孙澜扶她下马,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离去。   想着龙静姝的心衰之症,龙四海只觉心头又酸又堵,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疲乏之中,她推门进房,正欲唤阿昭为她洗漱,却冷不丁瞧见屋内气定神闲坐着一人。   见她回来,八荒微微抬眉,似笑非笑:“公孙澜的马车,殿下坐着可还舒服?” 第四十三章 天那么晚了,殿下容臣在这……   黑暗之中, 男人身影轮廓不明,只有桌前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出他脸上神色莫测。   “你怎么又来了?当我公主府的护卫是死人不成?”龙四海抚着门框,声音里是浓重的疲惫, 听得八荒不由皱了皱眉。   “我很累,没工夫与你打嘴仗, 快走吧。”   她挥挥手, 敷衍着八荒, 转身便要往浴室走去。疲累交加,她实在无暇应付这变脸如翻书的男人,只能视他为无物。八荒见她一脸憔悴, 原本因为公孙澜而打翻的一腔醋也没地方撒,听了龙四海的话,却也没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她梳洗出来。   他在浴室外等了又等,浴室内却渐渐没了声音。   “殿下?”他在门外唤她。   龙四海却没有响应。   他蹙了蹙眉,快步走入浴室内。只见浴盆之中,清水粼粼早已凉透,而龙四海却赤着身子,头靠在浴桶一旁, 睡得正酣。   他上前将人搂了出来,水花溅起打湿了他的衣摆, 怀中人赤着身子,玲珑身线此起彼伏, 紧贴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八荒眼色渐沉……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找了张帕子将她擦干, 又将她抱回床上。   熟睡的女子发出些细碎梦呓,侧过身来,搂住了他的腰却不放手……她将脸贴在他腿上,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不安地扭动着。   八荒伸手轻抚她乌黑泛凉的发丝,带着茧子的拇指划过她细滑脸颊,低声轻哄着:“臣在呢,无事了……”   睡梦中的龙四海热情又执着,搂着他的腰不松手,睡了一会儿后又摩挲着将自己的脑袋蹭到了他的腿上。   她紧闭着双眼的模样,像只猫儿似的乖巧,看得八荒心都要化了。原本清冷的目光柔成一滩水,他没忍住,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前额,半响,唤出了那个他一直想喊的称呼:“阿容……”   屋外日起日落,屋内龙四海睡了个昏天黑地,将近夜半才起身,刚刚睁眼,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枕头怎么那么硬?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一看,只见八荒温柔含笑的脸。   “殿下醒了?”   月光拂过窗棂打在他身上,为他披上一层温柔轻纱,一双眸子里盛满了她懵懂目光,略微沙哑的声音比寻常更有磁性,龙四海只觉自己的心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飞跳如鼓。   “你怎么没走?”   刚睡醒的女子声音不复往日清脆有力,反而有些沙哑朦胧。   八荒伸手抚了抚她散落在脸上的乱发:“嗯,没走。殿下不让我走。”   “说什么胡话,”龙四海从他身上蹭起身子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这人如今的没脸没皮她是见识过了,话越说越离谱。   八荒见她娇嗔模样,轻道:“殿下真是薄情,山谷下与我缠绵,起了身便要赶我走;竹林里和我耳鬓厮磨,第二日一早又要断情绝义;昨日抱着我不松手,今早起来便不认账……人人都说男子薄幸,与那些男人们相比,您还要高出一筹。”   他一边说着,伸手来拉她的袖子,眼中竟带上了几分委屈之意,看得龙四海直皱眉。   “胡说八道些什么?”她挥了袖子便要下地,八荒便跟在她身后,如那日一样为她穿衣。   却不料刚刚系上衣带,就被龙四海冷冷推开:“别拿在别的其他人学来的东西在我这里卖乖,我嫌脏!”   八荒冷不防被她一推,后背撞在屏风上,疼得龇牙咧嘴,抬头一脸无措地看着她,不知她哪儿来这么大火。   “什么别的人?”   “宁儿,宁儿,宁儿!”龙四海重复了三遍。   八荒忽然想起昨日在太子府也是这茬,皱了皱眉,郑重解释道:“我和那宁儿没有半点儿关系,殿下怎么总将我和她扯在一起?”   “没关系?没关系你帮她?没关系你让我去四皇妹那儿要人?没关系你……”   没关系你与她在话本里帝后缠绵,双宿双栖……   最后一句话,龙四海没说出口,可望向八荒,神色却再不复往日平静。她压在心底最痛的东西就这么冷不防地被他扯了出来,她撇着嘴角,只觉眼眶酸得很。   明明他们俩才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她都已经识好歹地放手了,这人为何还要来纠缠她?   真当她是铁石做的心,怎么揉搓都不会疼?   八荒听出她嗓子里哽咽,一下意识到这误会大了去了。   他赶忙上前,却被龙四海挥开,只好缩在一旁解释:“那宁儿的父亲曾救过我的命,我帮她那一把只当是报了恩,后来她说了些混账话,我便将她赶出通京,再没见过。”   “没有什么青梅,也没有什么别的姑娘。”   解释的话像是连珠炮似的往外吐,龙四海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解释,愣在了原地,眼眶里的泪将悬未悬,就这么凝在了那里。   没有宁儿?这怎么可能?   可她转念一想,按照话本里的说法,她本来也该与北魏开战,可如今非但没打仗,反而北魏还被燕灭国了……   “真没有?”龙四海抬眼看他,里头尽是狐疑。   “真没有!”八荒见她还是不太相信的模样,举起手来,“我发誓除了殿下再没有别的旁人,若有半句欺瞒,便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这誓言颇重,龙四海蹙了蹙了,在他胸口处打了一巴掌:“呸呸呸,一天到晚胡说八道!”   “是真的……”八荒顺势拉过她的手,一双眼睛里盈满了都是她,“是您,只有您……”   龙四海侧过头去,八荒却眼尖地瞧见了她耳朵上的那一抹红。   过了半响,她才又道:“既如此,当初……”   可这话说了一半,又闭嘴了。她想问,既如此,当初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为何又那般冷淡。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翻起旧账来没意思得紧。   “好了好了,我还要去四公主府看皇妹,你先回去吧。”   “大晚上的,四殿下怕是已经睡了。”八荒牵着她的手,提醒道。   龙四海这才反应过来,她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月亮悄悄挂在屋外,屋里一片寂静,她的肚子却忽然传来一阵响……八荒眼中泄出一丝笑意,忙道:“您饿了吧,我去给您做点儿东西吃。”   “不用,我去厨房做些便是。”   八荒摇摇头:“小厨房就在旁边,很快……”   说着,他便离开了房间,不多时折返回来,盘子里装着一碗细面,味道颇为诱人。   龙四海憩了憩鼻子,看着碗里漂浮的红油和上面点点诱人葱花,忽然反应过来,抬头看他:“这不是红油小面?”   她以前喜欢逛夜市,也喜欢路边小食,这红油小面就是她所爱之一。可后来和八荒结婚,八荒却总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久而久之,她也便不再去了。   八荒见她脸上惊异,笑笑将筷子递了过来:“您试试味道如何?”   红油和着葱花的香味在屋子里蔓延开来,龙四海的馋虫再也受不住,夹了一筷子小面送进嘴里——   猪油香气裹杂着面香还带着些许辛辣刺激,她不由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抬眼瞧他:“我还不知道,你手艺竟这样好?”   八荒单手撑着脸,烛火之下见她一脸满足模样,唇角笑意更甚,比自己吃了面还高兴:“喜欢您就多吃点。”   红油小面,甘草凉水,辣萝卜,香糖果子,煎夹子……她喜欢的吃食他记得很清楚。   在失去她以后,这些小食似乎成了能记住她的味道。他曾在无数个夜晚里坐在巷角小摊前,吃着她喜欢的东西,想象着那时她的心情……后来吃的多了,他便学着去做,总想着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他便能讨她欢心,而不是总叫她失落。   他目光温柔如水,像是能将人溺毙,龙四海在他的注视下吃饭,渐渐觉得有些脸红。   “你转过头去……”她放下筷子道。   “嗯?”   “我让你转过头去,这么看着人,怎么吃饭呀。”   她眨了眨眼,耳根的红一直未曾消散,故作严肃。   八荒垂眸一笑,宠溺道:“好,我不看您。”   说着,他将头偏转了过去,却仍旧借着梳妆台上的银镜将吃得正欢的姑娘纳入眼底。   这点儿小心思最后还是被龙四海察觉了,她侧头一看,只见银镜里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见她发现,心虚地想要移开目光,却被她逮了个正着。   “八荒!”她低声喝他,声音却并不威严,反倒不自觉地含了那么两分撒娇的意味。   “臣在。”沉静黑夜里,他声音有些哑。   龙四海放下筷子:“天太晚了,你回去吧。”   吃饱喝足,她又开始赶人,八荒有些哭笑不得。   桌子下,他伸出手去扯了扯她的衣摆,声音有些可怜:“臣不想走……天那么晚了,殿下容臣在这里宿一宿罢。”   闻言,龙四海笑了:“宿一宿?”   这人得寸进尺倒是玩儿得溜。   她越过桌子走到八荒面前,冷不丁地抚上他的脸,温热的手指在他高低有致的眉眼划过:“你想宿在本宫这里?”   她忽然变得主动起来,八荒不免有些呆愣,感受到她温柔指尖拂过自己脸颊,心尖一颤,近乎下意识的将脸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点了点头。   龙四海脸上笑意更甚,将脸凑到了他的面前,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她温热鼻息。见她越靠越近,八荒只以为她要吻她,又不自觉地闭了眼,将嘴唇往前凑了凑……   不自觉紧张的模样甚是乖巧,看得龙四海心头一软,恶趣味却也冒了出来。   让他没脸没皮尽说胡话逗弄她!   想到此,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在他额头上一弹——   “你想得倒美!”   吻没讨着,反而还挨了一个脑瓜崩,八荒迷蒙地睁开眼,里头含了些水色。望着面前笑得一脸娇俏的姑娘,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殿下竟还有这种恶趣味?   被拒绝了他也不恼,反倒是勾了勾龙四海的手,晃了晃:“殿下,初冬寒凉,臣身子很暖和,殿下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银丝炭也很暖和,比你暖和……”   龙四海仍旧说着拒绝的话,但八荒这乖巧撒娇的模样却让她有些把持不住,声音也不如刚才那般坚定。   八荒仍旧攥着她的手,睫羽下垂:“可是臣,真的很想殿下……”   他这话不是开玩笑。离开三年,他想她快想疯了,如今一见,什么脸皮,什么尊严,他尽可以不要,只想缠在她身边,日夜不分开。   龙四海低头,只见他发顶黑旋儿,那人将脸靠在自己腿上,攥着她的手,小狗似的缠绵极了的模样。她原本还故作坚硬的心瞬间被击垮,软得不成样子。   他说心悦她,他说没有旁人……   八荒垂着头,本以为龙四海又要拒绝,冷不防的却被她勾住了下巴,抬起头来,直直对上龙四海的眼。   只听她声音淡淡:“快去洗洗,穿着外面的衣服不许上我的床。”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回到了床上,全然不再理身后的人,幽幽烛火下,映出八荒微微勾唇,眉眼含笑。   两人破天荒地睡了一宿素觉,第二日一早龙四海在八荒温热的怀中醒来,看着一脸笑意的男人,心里暗骂自己昨晚是被美色迷了心神。   她起了床,任由八荒为她穿衣,用过早膳便急匆匆要往四公主府走。   这时候,八荒才忽然想起昨晚来找她究竟是为了何事。他原本有事来和她说,昨夜才在公主府门口等她,没承想等来的却是公孙澜的马车,一时间被嫉妒冲昏了头,便忘了正事。   他正了神色:“殿下,你可知道这心衰之症可能是毒药引起?”   “你说什么?”龙四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毒药?   “我不能确定,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查一查的好。”   八荒语焉不详,龙四海皱了皱眉:“你何出此言?”   无凭无据,他绝不会空口白牙提出下毒一事。   八荒抿了抿唇,似是说不出口。   龙四海急了:“你快说呀!支支吾吾地做什么?”   “臣曾听闻,狄修贤与四公主府的侍女有了首尾,昨日冬花宴上,四殿下晕倒后,狄修贤神情颇为不对劲……臣不能万分确认,但确实蹊跷。”   此话一出,龙四海愣了。   “你的意思是,狄修贤……”   八荒点头:“臣不能确认,但是查一查总归是放心些。” 第四十四章 吃锅望盆,得陇望蜀,不是……   龙四海听了这话, 赶紧进宫禀明了皇后,进到坤宁宫的时候刚巧遇上从里头出来的彤妃。龙静姝是彤妃的独女,昨夜她听见龙静姝心衰之症的消息后, 在嘉瑜宫哭了一宿,今早起来就算扑了脂粉, 这眼睛还是肿成了桃儿。   龙四海心有不忍, 上前安慰了两句, 而后才进了坤宁宫与皇后禀报狄修贤一事,只说是自己无意之间听到的消息,闭口不提八荒。皇后听了, 脸色也沉了下来,旋即又派了宫里善解毒药的太医特地去四公主府诊断,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   果然是毒,而且这毒来自一种闽南植物,名叫“咕咕草”。   将它煎成汤汁给人服下,便会导致心脉受损,最后号脉得到的病症则会与心衰无二。   何其恶毒!   帝后大怒,特派常修彻查此事。   龙静姝被接回了嘉瑜宫,服了解药之后, 身子逐渐好转,却仍旧虚弱。龙四海和龙明娇二人便常常去看她。   这日两人刚刚从嘉瑜宫出来, 便遇到了来找龙静姝问话的常修。   龙明娇刚才又哭了一通,出来的时候眼眶还红着, 常修见了, 微微皱了皱眉。   “臣参见大公主,六公主。”他俯身一礼。   “快起来,你可查出什么了?”龙四海眼里带着些急切。   只见常修点点头:“事情快要见底了, 臣今日来找四公主就是为了最后确认些事情……”   说着,他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方藏蓝色的帕子递了过来:“六殿下,擦擦吧。”   龙四海微微一愣,却见龙明娇颇为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帕子,在自己眼角拭了拭,而后又将帕子递了回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自然。   有情况……   龙四海挑了挑眉,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忽而想起常修与她同岁,今年三十有二,却从未听他说起过儿女□□。她不由将目光转到身旁的龙明娇身上,又见小姑娘憩着鼻子,一双红红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常修,丝毫不露怯。   要知道,常修在京中的名号可是活阎王,十个人里面,十一个都怵他,可龙明娇却……   常修敏锐地注意到龙四海打探的目光,挑了挑眉,拱手道:“臣先进去了,二位殿下慢走。”   “哦……”龙四海点点头,声音里却有那么点儿揶揄的成分,听得常修假意咳嗽了一声。   “既然常大人还有事,本宫就带着六皇妹先走了。”   她偏头看他一眼,只见常修神色如常,可龙四海心里却更加确定。   难怪那日说起燕太子,小六会如此排斥,原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常修从嘉瑜宫出来便直接去了乾清宫复命。   案子的结果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毒,是龙静姝身边的贴身宫女冬月下的,原因则是因为她与狄修贤有了首尾,怀孕了。   驸马与公主的贴身婢女通奸,这事若是传了出去,皇庭必将大怒。虽说蜀国没有律法明令禁止驸马纳妾,然而蜀国建国几百年间,还从未出现过驸马与公主身边人珠胎暗结之事。冬月担心事情一旦传了出去,自己与孩子怕是都会被皇庭处置,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对自己的主子下了毒。   想着龙静姝一死,自己先偷偷诞下孩子,过个两三年狄修贤再娶,纵使做不成正头娘子,能当个侧室夫人也算不错。   她本家来自岭南,对咕咕草这种毒很是熟悉,龙四海开春的时候有些风寒之症,她便将咕咕草煎了汁子倒在她的药里,小半年下来,冬花宴上毒性发作,龙静姝便倒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事情败露之后,冬月本来还想跑,却被常修及时拿下关在了昭狱之中。   蜀皇气得牙痒痒,将她点了天灯,以儆效尤。   冬月虽然死了,然而狄修贤却颇为不好处置起来——虽然狄修贤没有直接参与暗害龙静姝的计划,但也因为他先与冬月有了首尾,这才导致冬月丧心病狂,暗中下毒。   按蜀皇的想法,这种得陇望蜀的畜生,砍了头也不过分,奈何龙静姝却拖着病体去了上书房为狄修贤求情。   龙四海得知此事,急忙赶去了嘉瑜宫,见了龙静姝,摇摇头,眼里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他与那婢子做出了如此混账事,引得你如今这般躺在床上,你何故又要为他求情?”   嘉瑜宫内没有点香,只飘着淡淡的药草味,龙静姝脸色虽然还有些白,却比之前好了不少,摇了摇头,笑道:“大皇姐,之前你和离的时候,不是一样为大驸马求了俸禄和宅院吗?”   “八荒与狄修贤,那能一样吗?”龙四海眉头紧蹙。   龙静姝见她着急,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笑意:“可我们是一样的……都还念着旧情,下不了狠手。”   “为了那种人?你……”   龙四海话到一半,眼神触及龙静姝目光浅浅,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龙明娇这才又道:“他的确对不起我,胆小自私又懦弱,可是他也是小红果的父亲……昨日他险些害死了我,明日我便要弄死他,小红果日后长大了,你叫她如何看她的父母?”   龙四海被她一番话弄得哑口无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况且……”龙静姝垂下了眼,“纵使我劝住了父皇不杀他,他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惹怒皇庭,他已成为狄家弃子,通京人做惯了捧高踩低之事,大驸马与你和离的时候有多狼狈,他只多不少。”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泛白的指尖,心中苦涩不止。   一夜之间,她的家事被当作刑部的案子查了个底朝天,常修那日来的时候甚至隐晦地问她诞下小红果后,与狄修贤夫妻之事是否和谐……   人人都想为她讨个公道,她也知道这是好意,可他们却也看不到她内心苦楚。   被自己的婢女背叛,被自己的丈夫背叛,不过片刻,她曾以为的举案齐眉,夫妻白首,便碎成了一地仓皇碎片。   而这些苦楚,谁也无法帮她担待,只能她一人承担。   龙静姝低垂着头,龙四海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在一室沉默之中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太心急了。   她又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龙静姝鬓间发丝。她头发向来轻软,因为中毒泛着浅浅的黄,还没能恢复往日光泽,手心拂过,有些干涩。   “罢了罢了,左右这是你的事情,求情也好,斩首也罢,都是你的决定,旁人做不得主。”   “大皇姐,”龙静姝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抬起头来问她,“当日你和离的时候,脑子是不是也像这样乱遭遭的?”   想起三年前的兵荒马乱,龙四海点了点头,眯眼道:“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龙静姝侧首:“我一直觉得大驸马出身着实差了些,可人却很妥当,与您也算知根知底,没成想最后还是……”   她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些可惜。   龙四海想起八荒,挑了挑眉,脸上闪过一丝冷笑:“知根知底?那可不一定。”   如今的燕太子可是个香饽饽,这段时间她算是见了个分明。   前两日的花灯会,她本高高兴兴与他同行,一路上却不知道有多少公主贵女前来献殷勤。从明正坊到通京河,短短不过两炷香的路程,他们至少“偶遇”了十几个精心装扮的贵女过来送荷包。   那天晚上,满通京河的花灯都不如他的桃花繁盛!   想起这事,龙四海脸上带着些不悦,被龙静姝捕捉到,还以为是碰到了她的伤心事,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歉意。   “不说这些丧气事了,”她话锋一转,“您可知钟贵妃正在为小六相看佳婿?”   昨日她母妃刚刚告诉她的。   其实打从几年前钟贵妃就开始在暗自物色人选了,只是蜀皇想要将小女儿在身边多留上几年,便一直没有松口。到如今,眼看着小六年纪实在是留不住了,这才提起选驸马的事情。   听龙静姝说起这件事,龙四海眼前忽然浮现出嘉瑜宫门口的那一幕,问道:“不知钟贵妃看上了哪家公子?”   龙静姝摇摇头,只说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八成应该会在五门世家里面选。   许是经过了狄修贤的事情以后,蜀皇觉得新贵子弟不知深浅,实在是不靠谱,便想着要将女儿嫁个底蕴深厚,知礼守节的人。   说着,她附耳在龙四海身边轻道:“我听说钟贵妃最初看上的,是公孙大人。”   龙四海眉尾轻挑:“公孙澜?”   她眼前浮现出一张温柔如春水的脸来……   话说回来,钟贵妃看上公孙澜也不意外,蜀国驸马婚后不必致仕,狄修贤冬月的事情暴露之前,仍旧在大理寺任职。而公孙澜如今官职中书右丞,又是皇后亲侄子,本就是通京大热的女婿人选。   钟贵妃若是想为龙明娇挑个佳婿,公孙澜肯定是在名单头首。   龙四海想象着龙明娇与公孙澜站在一起的画面,觉得似乎倒也相称。   “只不过……”龙静姝话锋一转,可惜似的摇摇头,“公孙大人似乎是婉拒了……”   此话一出,龙四海一下便想起那只被八荒摔碎的长春花,眉心一跳,赶紧转了话题……两人便又七七八八扯了些别的,直到快要晚膳之时,她才离开嘉瑜宫。   回到公主府时,天边的晚霞红得正艳,落日余晖又给公主府的青砖黛瓦披了一件金纱。   饭厅内,熟悉的人影正正当当地坐在餐桌旁,桌上是满满一桌菜肴,泛着热气。   见了她回来,八荒唇角咧开一个笑,将她迎到桌边:“殿下回来了,菜正好上桌。”   龙四海挑了挑眉,转身坐下吃饭,却没理会做菜的人,神情颇为冷漠。   宁儿的误会说开了之后,两人感情似乎开始升温,可是这几日她又忽然冷淡了下来。   八荒不知何故,他摸了摸鼻尖,凑到她身旁,声音讨好:“今日殿下过得可还好?”   “不好。”龙四海眼睛还放在菜上,声线淡淡。   “这是何故?”   “何故?”龙四海重复了一遍,却放下了筷子,侧头看他。   八荒只见她唇角扯出了一个冷笑,声音阴恻恻的:“还不是因为有些驸马,吃锅望盆,得陇望蜀,不是个东西!” 第四十五章 她什么时候成了变态?   龙四海语气幽幽, 八荒反应过来她是在说狄修贤,笑了笑:“殿下若是真的想要解决那狄修贤,我自是有千百般的法子, 您吩咐一声便是,何须为了那种人动怒?”   他语气轻巧, 龙四海侧头看他一眼:“千百般的法子?”   “嗯。”   她冷笑一声:“燕太子还是回你的燕国去给那些贵女们演这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戏码吧, 本宫可不敢当。”   她语气含嘲带讽, 听得八荒不由愣住。   “贵女?什么贵女?”   话音刚落,他倏然反应过来,那日花灯节上有许多女人上来送荷包, 吵吵嚷嚷的很是烦人,当时龙四海看上去好像就不太高兴。   难不成她是?   一个颇为荒唐的想法出现在八荒脑子里,让他雀跃之中却有些不敢相信。   “殿下,您……吃醋了?”   龙四海白他一眼:“才没有。”   话虽如此,可那脸上的不满却是显而易见。   八荒强压住心中喜悦,又凑近了些赔礼道歉:“都是臣的错,殿下罚臣便是,没由来的自己气坏了身子。”   他顺从地低下头来,像是往常请罪的模样, 却又不太相似。   龙四海笑笑:“燕太子龙章凤姿,身份金贵, 本宫可不敢罚你,没由来的明日那些贵女们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受了委屈来找本宫算账。”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小家子气吃醋了, 原本也没什么道理。可是奈何八荒这认错的模样太乖巧, 让她忍不住地想要捉弄捉弄他。   果然,八荒闻言小心翼翼似的抬起了头,扯着她的袖子讨好似的轻道:“臣是殿下的, 殿下想要如何罚自己的东西便如何罚,和旁人没有半分关系。”   龙四海这副生气的娇俏模样让八荒又爱又怕。他心里欢喜龙四海在意自己,会因为旁的女子吃醋,可又害怕她真的生气不再理自己了。   他小心打量着龙四海的脸色,只见她挑了挑眉:“这可是你说的,我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回头可别怪我。”   “当然!”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你闭上眼睛。”   八荒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扇子状的阴影,心里却是颇有些不安。   不知为何,他似乎越来越摸不清面前人的喜怒了,有时候明明看着是开心的,其实很生气,有时候明明看着很生气,但似乎又没那么恼怒。   他颇为忐忑地猜测着,今日的龙四海怕是生气的吧,不然怎么会罚他?   她附在他耳边,女子独有的馨香在他鼻尖萦绕,女子淡淡的声音传来:“宫里的暗卫做错了事,不是挨板子,就是鞭挞,八荒……你说,我该如何罚你?”   她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洒在八荒脸侧,带起他脖子上一层鸡皮疙瘩,他紧了紧喉咙:“全凭殿下心意。”   挨板子也好,挨鞭子也罢 ,只要她能消气,八荒觉得其实都无所谓。   闭着眼睛的男人没看见,龙四海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脸,眼中满是晶莹笑意。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男人一本正经傻得这样可爱?   “那你准备好,我要罚你了。”   “是……是。”   下一刻,龙四海柔软的唇落在了八荒的额头上,然后是鼻尖,脸颊,最后是唇。她刚食了桂花糕,唇齿间还留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柔软晶莹的唇碰在八荒的嘴唇上,像是一块儿上好的糕点,软软糯糯,还带着清香。   这吻很温柔,一点儿怒气也不带,八荒惊异地睁开眼睛,却直直落尽龙四海一双含满了笑意的眼里。她伸出舌头,在他唇间坏心眼地舔了舔,感受到八荒尾椎骨一个激灵,这才满意地退了出来。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八荒意犹未尽,拉过她的身子来还想继续,却被她按着手止住了。   “殿下……”他声音中带着刚被撩拨起来的情.欲,一双墨眼不似平日清冷,湿哒哒地看着她,里头藏着些欲求不满的意味。   女子附在他耳边,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娇俏:“若是让你亲够了,还算什么罚?”   八荒抿了抿唇,只觉这惩罚似乎是比挨板子挨鞭子还难受些,不上不下的吊着,心上人就在眼前,给了他些甜头,却又立刻收了回去。   真是坏心眼,他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龙四海又靠近了些。一只手攥着她的袖子,他舔了舔唇,似是想将她留下的最后一丝桂花香味舔入腹中。   这模样煞是可怜,让龙四海有些于心不忍,可同时又想欺负得再厉害些……   这念头刚出,她心头一滞: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个变态?   阿昭进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么一幕。   她们殿下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子上吃饭,一旁的八荒凑在她身旁,勾着她的袖子,似是在求些什么,眼泪都快出来了……   八荒是个美男子,是个清正的美男子。但这是阿昭第一次发现,原来美男落泪,这样好看,一时之间快要忘了自己是为何急匆匆地闯进饭厅。   “何事?”龙四海放了筷子看她。   “宫里来人,催您进宫,似乎是驿馆那边儿出了大事!”   闻言,龙四海与八荒对视一眼,心中浮起一丝不妙的感觉。她赶紧换了衣服往宫里赶,等到了乾清殿的时候才发现,八荒竟也在。银面绛衣,他又是那个睥睨天下的燕太子。谁曾想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坐在她的公主府里,勾着她的袖子求吻?   这巨大的心理反差让龙四海一怔,心中莫名起了些异样情绪,想要勾着他湿了双眼唤自己“殿下”。   “阿容,你来了。”   蜀皇的声音传来,龙四海一下子回了神,暗叹自己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   她拱手低头:“儿臣参见父皇。”   “嗯,”蜀皇点点头,朝着殿中众人,神色严肃,“就在今日上午,南诏太子遇刺了。”   闻言,龙四海微微睁大了眼睛。   蜀皇这次寿宴,大陆各国中唯有两个国家派了太子出访,一个是燕国,一个则是南诏。   “不知太子殿下情况如何?”   “幸而只是擦伤,刺客也捉到了。”说到这里,蜀皇忽然沉了声音,望向八荒。   龙四海循着他的目光回首,这才发现在场的南诏使臣看着八荒的模样神色不善。   “那刺客,是燕太子身边的人。”   蜀皇声音沉沉。   他广邀大陆各国使国来访,没承想南诏太子竟然在他的蜀国的地界上遇刺,刺客还是燕国太子身边侍从。   南诏太子只是轻伤,刺客却被捉住,此事颇为蹊跷,蜀皇心里也自有一番打算……   如今燕国吞并北魏,势力渐大。虽说蜀国要感谢燕国为他们免去了一场战争,但是透过北魏,从此以后,燕国便与他们蜀国接壤。拥有一个过分强大的邻国,对谁来说都是威胁。   如今南诏太子遇刺,若是挑起燕国与南诏争端,是否鹬蚌相争,他们蜀国便是渔翁得利?   此时来得突然,蜀皇在心中思索,还未作下决定。苏合香的香烟飘飘袅袅,遮住了他思索的眼,大殿里只听他声音威严:“对此事,燕太子可有解释?”   银面之下,八荒清朗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并无。此事与孤无关,还请蜀皇彻查,还孤一个清白。”   南诏使臣怒目相视:“那刺客被当场拿下,就是燕太子身边侍从,前几日我们还曾见过,燕太子这责任未免撇得太快了些!”   今日他们太子殿下在马场打马正欢,谁料凭空闪出一个人影,对着太子殿下便刺了过来。他们太子不会武,若不是那马儿正巧颠了一下,只怕如今他们已经在为太子准备丧事了!   带着银面,众人看不清八荒脸上表情,只听他声音淡淡:“清者自清。”   一旁的燕国使臣也开始帮腔:“那侍卫并非殿下近臣,谁知道是被人收买了也并无可能,况且就算是真要刺杀,大陆谁不知道如今的南诏在你们摄政王手上,杀一个空壳太子,有什么用处?”   说话的这个燕使是宁家人,话语之间很是不客气,听得南诏使臣吹胡子瞪眼,抬手指着八荒的鼻子:“杀人凶手还如此猖狂,你们燕国欺人太胜!”   面具下的八荒皱了皱眉,下一刻却听到一个略微低沉的清朗女声:“此事疑点颇多,还请诸位少安毋躁!”   说着,龙四海站在了他面前,挡住了南诏使臣恶狠狠的视线。   她背着身子,八荒瞧不清她脸上表情,只见她发间缠丝飞凤的钗子上,作为凤眼的红宝石流光转动,红得鲜艳欲滴。   他微微垂了眸子,掩下了眼中浓得快要溢出来的情愫。   他一直以为,自己若是当了燕皇,便可以好好的将人护在手心再不受伤——他会是她靡坚不摧的长剑,银山铁壁的盔甲……可他却又如此该死地喜欢被她护在身后的感觉。   被她喜爱,被她珍视,被她一往无前地护在羽翼之下,那种感觉光是想想便让他心颤不已。   他的殿下在意他,很在意……   龙四海站在八荒面前,自是不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一门心思都在这场听上去古怪不能再古怪的刺杀上。   这刺客,不可能是八荒派出去的。暗卫出身,他对暗杀刺杀这类的事情再了解不过,怎么可能派一个在自己身边露过脸的侍卫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南风太子?   不光如此,那侍卫不但没能杀了人,还被当场拿下……   要为八荒脱困,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这全部的一切,都要看她父皇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去,朝蜀皇俯首一礼道:“父皇,儿臣有些事情想要私下向父皇禀报。”   蜀皇点头答应,召她来到了书房后的暗室中。   “何事?”   “父皇,南诏太子遇刺一事,儿臣以为须得万分谨慎对待。”   “哦?”蜀皇挑了挑眉,望向龙四海目光幽幽,“阿容何出此言?”   他这个女儿,能藏就藏,能隐则隐,从不对政事表态,更不喜出风头,如今这态度倒是有意思。   “燕国势大,如今与我们接壤,日后确实可能成为危险,防患于未然原是必须,可儿臣认为,此事还是应当慎重对待。”   蜀皇笑了笑:“为何?看燕国与南诏相争,岂不更好?”   龙四海摇摇头:“南诏动荡,只怕不是燕国对手。两国一旦开战,不出三年,燕国必将吞并南诏,那燕太子今日若是在蜀国吃了大亏,届时扭转头来必将一鼓作气,剑指蜀国。”   “唔……”在龙四海看不到的地方,蜀皇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阿容说得也有道理。”   蜀皇声音莫测,龙四海心中难免忐忑,正在纠结之中,又听他道:“那你说,此事该如何办?”   龙四海垂首:“派大理寺联合昭狱彻查,抓出幕后之人。”   “然后还燕太子一个清白?”蜀皇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   “……是!”   蜀皇垂下眼来,片刻之后龙四海只听他道:“行,就按你说的办吧。”   “只不过阿容……”蜀皇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深意,“你该知道,寡人不可能叫你远嫁。”   从寿宴当众求娶,到前两日的花灯节,蜀皇知道龙四海这段日子一直与燕无疑有所来往,如今又见她不顾藏拙也要为那燕无疑说话,蜀皇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她。   她不光是蜀皇的公主,更是蜀国的将军;身为父亲对女儿的怜爱,他可以任由她当一个侍卫做驸马,也可以任她和离。只要她留在通京,他可以给她最大程度的宠爱和自由。   但是,于父女之情,于君臣之理,他都不可能让她嫁去燕国。   龙四海闻言,身子一怔,旋即道:“是……儿臣知晓。”   两人随后出了暗室,蜀皇神情自若,龙四海脸上却有些沉闷。   这些日子和八荒在一起,那感觉实在太好,让她刻意忽略掉了很多东西。   比如,他是燕国太子,她是蜀国将军。   纵使蜀皇和龙霖烨再如何宠爱她,也不可能仍由她嫁去燕国。   她是蜀国的将军,生为蜀,享尽荣光爱戴;死为蜀,固守山河不得脱身。 第四十六章 开了荤的男人各方面都更骚……   有了蜀皇的表态, 这事一下子便好办起来。   刺杀南风太子的人已经被关押在了昭狱内,龙四海和八荒去的时候,常修刚刚得到消息过来, 一走到昭狱门口,便见到了燕太子和龙四海二人并肩携手的。   他眼波不住在两人之间回转, 眼中似有打量。   “小臣正打算去审人, 燕太子可要一同?”他问。   龙四海皱了皱眉:“你光叫燕太子作何?我和你们一起去。”   常修看她一眼, 只说他一会儿会亲自上手,到时候场面怕是不会怎么好看。   听了他的话,龙四海怔愣一瞬, 皱了皱眉却也没再坚持。   常修与八荒一道进了牢房,龙四海坐在前厅等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一壶茶从热到冷,从浓到淡,喝到最后,茶快要和成了水,这才见两人从牢里出来。   “如何?”   常修面色如常,看来是问出来了。   八荒点点头:“多亏常大人, 已经问出来了。”   “是谁?”   还不待八荒开口,常修便先道:“燕国丞相。”   说着, 他看向八荒,眼中有几分玩味。   这燕太子是几年前才找回去的, 在他回去之前, 原定的燕国储君该是现在的二皇子。正因为此,燕无疑的回归便也引起了燕国朝堂一场明争暗斗。   以宁家为首的太子党和以燕丞相为首的二皇子党如今闹得正酣。燕国的朝堂斗争竟然烧到了他们蜀国的地界上,常修站在一旁, 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他第一眼见到燕无疑的时候便不怎么喜欢这人,如今瞧他麻烦缠身,心下不由愉悦。   “不知此事燕太子想要如何向南诏交代?”他问道。   虽说那侍从并非燕无疑派出去的人,但是燕丞相同样是燕人,这左右都是燕国派人刺杀的南诏太子,他倒是好奇这回燕无疑要如何收场。   “不劳常大人关心,孤自有定论。”八荒声音淡淡。   说着,他起身便要离开,走到龙四海身边,微微躬身提议道,“殿下,我送您回府。”   这句话本是平常,龙四海和八荒二人都没当回事,然而一旁的常修却倏然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两人,眉头紧紧蹙起。   龙四海听了八荒的提议,正要起身离开,却被常修一把按下。   他转头望着八荒似笑非笑:“小臣还有些话想私下对殿下交代,一会儿自会送她回府,便不劳燕太子操心了。”   八荒没有搭理他,只是看向龙四海,似是在等一个答复。   龙四海皱了皱眉,对常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儿说罢。”   “臣说的是‘私事’,”他这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话锋一转,又似是嘲讽补充道,“燕太子莫不是您腰上的挂件,一刻也离不得?”   这话说得颇为不客气,龙四海眨了眨眼,不知道常修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然而见他面色实在不虞,便也只得作罢,抿了抿唇让八荒先行离开。   “说罢,什么事儿这么恼火?”   八荒走后,龙四海转头看向常修,满目疑问。   常修答非所问,却反问她:“燕太子挺好?”   见他满脸嘲讽,龙四海眯了眯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常修轻嗤一声,垂首看她,一字一顿:“小臣是在问殿下,那燕太子,可是如八荒一样好?”   龙四海身子肉眼可见地一顿,眼神却飘向了别处:“什么八荒?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这反应无疑是印证了常修的猜测,心中怒火越旺,脸上笑意却更甚:“燕无疑进京那日我也在,看着他只觉眼熟,却又不知为何眼熟,直到他刚刚叫你。”   “‘殿下,我送您回去……’这话我可听过不少次。”   常修的语气十分确定,龙四海一滞:“你乱猜些什么?”   “乱猜?”常修挑了挑眉,“殿下,你可知你一说谎,眼睛就开始乱飞?”   说到这里,他不禁哂笑一声:“难怪我两年前翻遍了蜀国上下都没找到他人,原来是回燕国去做太子去了。”   龙四海眯了眯眼,抬头看他:“你,你找八荒做什么?”   “自然是找杀害明苑的凶手,”常修咧开唇,露出森森白牙,语气渗人,“燕国的太子,成了蜀国的驸马,与你和离,又杀了当朝工部尚书……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都是你瞎猜的,那燕太子怎么可能是八荒?再,再说,八荒又为何要杀明苑?”   她故作镇静的模样常修却一点儿也不买账,语气幽幽:“这话问得好,咱们不妨先将此事禀报给陛下,再请了燕太子来,在陛下面前好好说道说道。殿下觉得如何?”   “不行!”拒绝的话脱口而出,龙四海转头看向自己这个过分敏锐的朋友,忽而有些头疼,挣扎了片刻,默认道,“他很快就要回燕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苦添乱?”   燕太子曾经是蜀国驸马,这事情一扯出来便是一屁股的烂账,于八荒无益,与她也无益。   昨日从皇宫里回来后,她想了一晚上,做出了无数分析假设,最后得到的结果都是两人大抵是不可能成的……   八荒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回燕,她也不可能嫁去燕国,所以这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与他开开心心地过这最后十几天,给彼此都留个好念想。   “他要回燕?那你是不是要和他一起回去?”常修眯了眯眼。   他并非生气于八荒是燕太子一事,而是生气眼前人的态度。   明明三年期已经和离了,怎么转眼又和那人搅和在一起?还帮他说话,她是亏还没有吃够不成?   想到这里,常修言语里带上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点了点她的脑门儿:“你就真的那么放不下?”   微凉的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龙四海往后轻轻一躲,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左右我不会嫁去燕国,他过两日也得走了,你就放我们俩过两天安生日子,可好?”   他们俩?   常修气笑了:“我的好殿下,你还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不成?他有什么好的?这蜀国上上下下的男人任你挑,你还挑不出个比他强的?阿风也罢,公孙澜也好,哪个对你真心少了?哪个不比他强?”   可是谁都没他好。   这话龙四海自己在心里说了,当着常修的面却终是不敢说出口,只道左右两人是成不了的,过了这几天,他一离开也再不会回来了。   “你就当我是被美色所迷,索性便让我沉迷两天吧……”她转头看向长袖,眼中带着几分请求,又带着几分疲惫。   常修满腔教训的话忽然一下便说不出口了。   “你……”他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左右陛下肯定不会放你去燕国……”   片刻后他又妥协似的道:“这事我可以帮你瞒下来,但是你叫他注意些,他在这通京里的熟人可不止我一个。过两日阿风也要回京,你们若是在他面前露了馅儿,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这话有松口的架势,龙四海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千答万应。   “对了,你可知道钟贵妃开始为小六相看驸马了?”她忽然话锋一转。   常修一顿,垂下了眼帘:“知道,怎么了?”   这模样让龙四海拢起了眉头:“怎么了?常大人,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可就再没有了。”   常修看她一眼:“这些事我自知分寸,不劳殿下挂念。”   “自知分寸……”龙四海撇撇嘴,“明日小六被旁人娶走,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龙四海与龙明娇有三分相似,姐妹俩撇嘴的神情却是十分相像,常修忽而想起那日龙明娇向他提起此事时目中的期待。   他不由低头看向自己一双手——素白修长,却沾满了血。   他做得是世间阴狠血腥的差事,从头到脚,从心到眼都盛满了恶。   他这样的人,配得上那样无畏无惧,像是小太阳似的姑娘吗?   他有些迟疑,有些害怕。   这还是这些情绪都被他极好地隐藏在了眼底深处,龙四海瞧不见,只知道他像是木头桩子似的,有些怔愣。   从昭狱出来,天气正好。若是按往常,她必定要在外面转悠一圈儿,可是如今惦记着南诏的事情,便也没什么心情瞎逛,径直回了公主府。   今年照往常还要更加寒冷一些,刚刚立冬,哈一口气便已经能够化作白雾缥缈。公主府的腊梅开得正茂,满院子都是腊梅香气。龙四海坐在院子里,围着火炉仍觉得凉,便又叫阿昭取了个袖炉来揣在怀里,一边煮着喝秋天的桂花蜜,一边看些闲书。   冬天凌冽而清爽的空气掠过鼻尖,进到肺里,让龙四海没有来得觉得舒畅,微烫的茶水入肚,又解了室外寒冷。冬日的阳光懒懒散散地照在身上,虽然没几分暖意,却仍旧让人变得昏昏欲睡起来。   不多时,她便仰躺在椅子上,将书搭在脸上,幽幽睡了过去。   阿昭想要扶她进屋,刚刚唤醒她,却被龙四海嘟嘟囔囔地拒绝了,无奈之下,只好又拿几个手炉放在罩子里,搭在她身上。   四五个手炉在水貂皮的罩子下渐渐散发着热量,龙四海越睡越热,再次迷迷糊糊地睁眼时,发现太阳已经落山,而自己鬓角竟然已经被热出了汗。   这一觉睡得颇为舒服,她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唤来阿昭为她沐浴。   浴室里,水温正好,洗去了她一身黏糊糊的汗液,龙四海泡在池子里,忽然听见外面有些响动,以为是阿昭进来了也没在意。   来人径直走到她身后,又用木舀盛起池中热水缓缓地倒在她肩上,一阵淡淡的草木香气飘来,龙四海忽然转身,直直撞进来人一双墨色漆黑的眼里。   转得太急,她脸上沾上了些水珠,有一颗正好落在眼角上头,眼看便要滑进眼里,八荒伸手将它拭走了。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凉意,连带着指尖都是凉的,略带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眼皮,龙四海眨了眨眼。   “你怎么进来了?”   “臣来侍候殿下沐浴。”   不怀好意。   龙四海心里想着,却也乐意,便将身子转了过来,双手撑在池边,轻声道:“伺候本宫沐浴可是有规矩的。”   “规矩?”八荒眨了眨眼,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什么规矩?”   龙四海声音清浅:“想伺候本宫,得先脱衣服。”   这话说得直白,八荒一下呆住,直到看到龙四海脸上笑意,这才反应过来,龙四海又在逗他。   “殿下,这可是你说的……”   浴室里水雾蒙蒙的,他声音里带了些哑意,飘在满室水烟里,很是朦胧。   龙四海点头看他,只觉他墨色的眸子似乎也染上了水汽,闪着光。   他微微勾唇,当着龙四海的面,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自己身上衣物。   先是外袍,里衬,中衣,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龙四海的目光沿着这些线条往下,再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意味分明。   她目光大胆又直白,八荒平日里冷静清亮的凤眼里带上了些旖旎颜色,唇角微微上扬,染了些不常见的媚色,随了她的意,低头褪去了自己身上最后一块布料。   “殿下,这样,可合规矩了?”   他声音更加哑了,双目灼灼地望着龙四海,耳根上却早已染上了深红。   浴室里光影朦胧,两旁的烛火摇曳,暖光透过水雾落在他的身上,忽明忽暗。   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他的肌肉紧实而精致,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疤为他这美平添了些触目惊心的意味,龙四海趴在水池边将之一览无余……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明显是新添的疤痕上,微微蹙了蹙眉。   八荒见状,沿着她的视线也瞧见了自己身上的伤,以为她觉得难看,忽而有些无措。   他身上最显眼的一道疤从他肚脐右侧一直到了胸口,横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只蜿蜒的蜈蚣。他下意识地想将它遮住,抬起手来,却又不知该如何遮挡。   “下来吧。”龙四海转过了身去,声音如常唤他。   八荒见状,更是以为这伤疤扫了她的兴致,垂了眼帘,抬步进了浴池,又不敢靠她太近,生怕更惹了她厌烦。   龙四海见男人虽是进了浴池,却与她隔了一帽子远,挑了挑眉:“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话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反倒带着些引诱,然而八荒一心以为她嫌弃自己,下意识地忽略了这话里的情愫,便只垂了头不敢回她。   龙四海不知他又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无奈似的看他一眼。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蔫儿了?   既然他不过来,便只好换自己主动。   龙四海侧过身子去攥住他的右臂,而后双脚一蹬便来到了他身边,凑到他身前,双手转而搂住了他结实的腰身。   她脸上因为蒸气泛着浅浅的红,抬起头来,一双眼含情看他,话里是撒娇似的揶揄:“燕太子真是不会伺候人,还要本宫亲自来……”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到了自己怀里,八荒还没摸清状况,一动也不敢动:“殿下?”   他以为她嫌弃他身子难看。   他知道她素来喜欢漂亮的东西。   一双黑眸微微睁大,里头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有的不知所措,龙四海看得心中一热,在他湿润的红唇上轻啄了一下。   他身上凉气还未完全散去,嘴唇仍旧冰凉,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吻起来却格外舒服。龙四海没忍住,又亲了一下,唇齿在他唇上研磨缠绵。   八荒在她缠绵的亲吻里渐渐地回了神,伸出双臂将她搂进了怀里,转守为攻……   他身上的草木香气和着澡豆的清香萦了两人满身,龙四海被亲得有些缺氧,脑子开始发昏,八荒却还不肯停,吮吸轻咬着她的下唇,舌尖,伸出舌头在她嘴里扫过,似是想将她的气味吞吃入腹。   昨日早上她的逗弄让他不上不下的难受了好一阵子,如今逮到机会,他便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过。这一吻绵长得要命,直到两人都快要在这浴池里闭过气去,龙四海才使了些力,堪堪推开他。   他眼中水雾更浓,墨色更深,头上发冠松散,鬓间的发也浸上了水,拖着她的身子将她抱在怀里。龙四海低头看他,透过水光的折射,那道蜿蜒的疤也多了两分旖旎颜色。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他身上疤痕,光滑却又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愣。   八荒止住她的手,抬头看她,声音沙哑:“很难看吧?”   龙四海点点头:“难看。”   听了这话,他水盈盈的眸子里有些难过情绪,伸手想要遮住那疤,却被龙四海拨开了。她的手掌在那道长长的疤痕上轻轻拂过:“是不是很疼?”   她从前在战场上也常常受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也不算少,只是这些年在京中药膏涂着,药汁子泡着,那些痕迹也消散了七七八八。   她身上最惊险的一道伤是左胸口的一道箭伤,擦着她的心脏过去的,只差分毫便能要了她的性命。最后,那伤口化作了一个小小的圆点,现在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那些疤落下的时候,有多疼。   他腹间这么长一条伤口,想必当时很是凶险。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心惊胆战的,手指不住在他的伤口上摩擦,轻声道:“很丑,不许再添新的了……”   “是。”八荒眨了眨眼,感受到她指尖温柔地拂过那条难看的伤疤,只觉一阵鲜血涌上了脖颈两侧,耳鼓“咚咚咚”地响着……   他不由拉住了她的手,眼里满是迷蒙欲望。他抬头去吻她的下巴,脖颈,像是只讨欢的宠物。他的唇由凉转热,龙四海感受到温热的柔软在她脖子上落下一朵朵的花,舒服地偏了偏脖子。   她身上的水珠也像是沾了她的气味,八荒将之吮吸入腹,却越发觉得不够,抬起头来望着龙四海:“殿下,我想……”   龙四海垂首,只见男人满脸都写着渴望,勾唇一笑:“那你还等什么?”   她话音刚落,八荒一个翻身将人搂在怀里,一片水花声响中,两人如浮舟一样飘摇了一晚。   两人在浴池中闹到大半夜,直到龙四海在八荒怀里快要脱了力,这才被餍足的男人抱出了浴室,搂在怀里安睡一晚。   闹腾得实在太厉害,第二天龙四海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身旁的男人早就醒来,却不愿起床,单臂搂着她,用目光细致地勾画着怀中人的眉眼。   龙四海迷迷糊糊间睁眼的时候,捉了个正好。   她没好气地嗔他一眼:“还看?昨晚上没看够不成?”   这人昨夜闹到酣处,非要将烛火摆在浴台边上,明亮烛火下,听她哑着声音唤他,说些胡话。   她不过是随口唤了一句“夫君”,这人便像疯了似的,闹个不休,若非她素日里练武,只怕昨晚腰都得颠断。   这是两人解了误会之后的第一晚,情浓之处,疯闹得如何过分都还嫌不够。今日早上回了理智,再想起昨晚上的事情,两人都有些脸红。   “殿下……”   八荒又来唤她,龙四海听着这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称呼,却应激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昨晚他这样换她一次,疯得便更厉害些。   “闭嘴,”她娇俏似的呵他,“以后在外面不许这样叫我了。”   “为何?”   八荒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不是一直都这样叫的吗?   “就是你这样叫,昨日已经在常修面前露馅儿了。”   八荒一愣,想起昨日常修那个态度,心中了然。   “这通京熟人不少,你注意些,若是被人发现了,与你我都是麻烦。”   这话说得,八荒似乎变成了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他知道龙四海并非那个意思,却莫名有些激动起来,就好似他是那个被龙四海藏起来的秘密,不得叫旁人窥到半分。   他不由又凑近了些,火热的体温紧贴着龙四海的胳膊,让她不由一滞,转过身来看他,眼里似是不可思议:“你还想来?”   “殿下……”他撒娇似的唤他。   这里不是外面,他没有违规。   龙四海只觉一阵激灵一路炸到了头盖骨,使了些力气将他推开:“昨夜闹得那样厉害,你疯了是不是?”   这人以前明明不到日子死都不会来她这里,怎么现在不分白天黑夜地瞎闹?   八荒被她推开,心知昨夜闹得太厉害,将人累着了,见着龙四海一张气冲冲的脸,笑了笑,只得无奈忍住冲动,起身服侍她更衣用膳。   饭桌上,龙四海问起南诏的事情,八荒只说已有对策,手下人在准备了。   话落,他忽然笑着看龙四海,问她是不是在关心自己。   龙四海瞪他一眼:“不关心你我关心谁?南诏太子吗?”   听到满意的答复,八荒脸上笑意更甚,手中的虾也剥完了壳,递上一整碗剥干净壳,处理好了虾线虾放在她面前,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殿下对臣真好。”   龙四海白了他一眼,却拾起一只虾喂进他嘴里,八荒趁她不备,舌头在她指尖轻轻扫过,将虾吃进腹中,抿了抿唇,似是意犹未尽。   开了荤的男人从各方面都更骚气起来,龙四海叹了口气,唇角却仍止不住地上扬。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养好伤的南诏太子便亲口在蜀皇面前道一切只是个误会,那个刺杀的侍卫只是想帮他牵马,一时之间惊了马儿自己才会受伤。   这指鹿为马的本事让龙四海滋滋称奇,略显惊异地看向一旁的八荒,心里满是疑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侍卫就是冲着杀这南诏太子去的,怎么短短两天工夫,这南诏太子却亲自为燕国胡说八道起来? 第四十七章 越发像是只男狐狸精   公主府内, 地笼烧得正旺,床下是新铺的毛皮毯子,虽说屋外飘着小雪, 可是房间内却十分温暖。   龙四海只披了一件纱衣,睡醒之后觉得有些口渴, 刚想下地喝口水, 一杯茶便递到了她面前。   握着青玉茶杯的手骨节分明, 龙四海懒洋洋地看了那茶盏一眼,却没伸手接下,反倒是侧头看了八荒一眼, 声音沙哑:“我手没力气。”   八荒听她哑着嗓子抱怨,耳畔忽然泛起些红来。龙四海发现这人有个好玩的地方,明明晚上胡闹的时候没什么底线,第二日一早再提起这事却极不禁逗。   看着他如玉面庞泛起浅浅的红,龙四海唇角一弯只觉好笑,昨晚胡闹的是他,今早害羞的也是他,真是便宜都占尽了。   她故意抬起那只手来在他眼前晃悠:“就是这只手,酸得很。”   “殿下, ”八荒紧了紧喉咙,眼里浮起一丝窘迫, 但是被她这一挑逗,却又起了意……龙四海眼尖的看着他的变化, 往旁边坐了坐, 与他隔开一个手掌的距离,声音淡淡:“大早上的,你想也别想。”   感觉到女子温暖的身体离自己远了些, 八荒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望着龙四海一脸无奈。   他家殿下每次都是这样,撩拨了他偏又置之不理,所以每次晚上让他得了空子,才想将白天的都补回来。   他将茶盏放在龙四海嘴边,轻声道:“好,好,不想便是。殿下手没力气,臣喂您可好?”   “嗯……”龙四海低了低头,八荒顺势倾斜茶盏,微凉的水进了干涸一晚的身体里,龙四海一下觉得舒服极了,站起身来,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望向坐在床榻上的男人:“今日我们做些什么?”   起伏有致的窈窕身线在松垮的纱衣下若隐若现,八荒咽了咽唾沫,一下子想偏了去。   “做……”   见他眼中欲.火愈旺,龙四海无语似的翻了一个白眼,素手沾着茶杯里的茶水,往他脸上撒了些。   微凉的水珠落在八荒微微泛红的脸上,惹他打了一个机灵,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爬上颈脖,他无措似的看着龙四海,不知她为何要这样。   龙四海没好气:“给你消消火!省的一天到晚像只畜生似的老想着那事儿!”   被她的手碰过,那水珠似乎也染了她的味道,一滴落在唇间,八荒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将它舔舐干净,鲜红的舌头在唇间扫过,迷蒙而带着欲.气的模样看得龙四海一愣,竟也被他带起了火。   她深呼吸两下,看着床上艳而不自知的男人,恶狠狠地撂下句“骚气”,转身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她这才渐渐冷静下来,心里暗骂八荒越发像是只男狐狸精。   男狐狸精.八荒此时正坐在床榻,目不转睛地望着浴室的方向,无奈似地眨了眨眼——明明是她先来撩拨的……   .   凤鸣轩内的两人还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时候,景随风回了京,在宫中复完命后径直来到了东华楼。   今日天气清朗,已经过了早膳的时候,东华楼外人一直等候的人群渐渐少了,门口的红梅和腊梅开的正艳,景随风路过的时候,只觉一阵暗香扑鼻。   上了二楼,龙风行还是在老地方等着他,倚在窗边也正看着楼下那两株梅。明明是年近六十的人,龙风行的容颜却像是停在了十年前,一丝一毫也未曾变过,头顶的紫玉头冠衬得他愈发舒朗,与当年那个大将军想比,掩了些锋芒,却更加儒雅自洽。此刻他若是与宫中日渐衰老的蜀皇站在一起,不像是兄弟,更像是叔侄。   “义父,”景随风垂手示意。   “嗯,”龙风行如常泡着茶,只是一室氛围却不像是往日那般轻巧,“南诏国的事情不行了,董鞍那条线可处理干净了?”   景随风点头:“处理干净了,就算燕无疑要查,也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闻言,龙风行不耐似的皱了皱眉:“燕国那些废物,这点儿事儿也做不成。”   董鞍正是燕国丞相,燕二皇子燕无朗的亲舅舅。若是燕无疑没有回燕,原本燕无朗才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殿下。然而燕国讲究立嫡立长,三年前宁家人将燕无疑接回燕国,燕无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夺了燕无朗的位置。   明明只差一步便可登上九五之位,无论是燕无朗还是身为外戚的董鞍都心有不甘,因此这些年明里暗里算计着想要将燕无疑拉下马。   原本此番刺杀南诏太子一事乃是天赐良机,将南诏太子引去马场的是龙风行的人,而那个侍卫则是由董鞍买通。他本该杀死南诏太子再自杀,这样一来死无对证,燕无疑就算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怎承想他非但没能杀死南诏那个废物,自己还被活捉了去。进了昭狱,常修手下七刑十二道走一遍,就没有能够藏得住事的人。   景随风见龙风行面色不虞,想起这几年燕无朗多次在燕无疑手下吃亏,提议道:“燕国二皇子那边三翻四次失手,我们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合作对象?”   龙风行摇摇头:“燕国突然拿下北魏,便成了计划关键的一环。燕无疑性子刁钻多变,太不好把控,还是燕无朗来的妥当……那种蠢货,虽说现在麻烦些,但一旦登基,便是我们手中的任由拿捏的棋子,比起燕无疑要方便的多。”   几年前他们开始于燕国人接触,本就是冲着北魏去的。   龙风行的计划本来是策动北魏与北疆同时对蜀国发兵,用边疆掣肘西北的大部队,届时只用朝夕,他便可以借着手里的牌将蜀皇从那位置上拉下来。   到时候,他再借由燕国对北魏出兵,逼退北魏;而北疆人本就是游牧部落,到了夏日有了粮草,便是一团散沙,一击便散。   这计划原本进展也算顺利,只是三年前,那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燕无疑忽然回到燕国,还攻下了对他计划而言至关重要的北魏,这便让燕无朗从一枚次要的棋子,变成了一张重要的牌。   “燕无疑,燕无疑……”龙风行重复着男人的名字,鹰眼微微眯起,“本王听闻阿容最近与他走得很近,你可知道些什么?”   景随风摇摇头,说起龙四海,眉头微微蹙起:“那燕无疑古怪得很,在蜀皇寿宴上竟然出言求娶阿容,不知是在打什么算盘。”   龙风行将洗过茶的热水倒掉,声音慢慢:“左右老头子不可能让阿容嫁去燕国,就算是图个新鲜,也不过两日光景。”   说着,他看向景随风,却是用手指沾着茶盘上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了燕无疑三个字,而后在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龙风行声音里再不复轻巧,满是冷意:“燕无疑,不能回燕。”   景随风垂首称是:“我亲自去准备。”   “不必了,那燕无疑若是与阿容走得近,你出面难免露出破绽,本王自有打算。”   闻言,景随风拢了拢眉,点头称是。   龙风行见他一说起龙四海,便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眼神越过他,落在房间一角的红梅上,话锋一转:“你也老大不小了,前些日子崔世清来找本王,给自己的嫡孙女说亲。”   龙风行口中的崔家嫡孙女名唤崔妙菱,是崔家三房的嫡出大小姐。   崔家新一辈女孩不多,崔家大房崔朗只大理寺卿崔楚华一个女儿。这崔楚华是朝堂闻名的拼命三娘,家住大理寺,年近三十,却仍旧没有任何结婚的想法,任凭崔朗和她继母说破了嘴皮子,威逼利诱,也绝不妥协;崔家二房崔乾膝下倒是有三个女孩儿,但是当年叶鸢暗杀龙四海一案崔乾乃是帮凶,三个女孩儿的姻缘便算是断了。最后便只剩崔家三房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崔妙菱今年堪堪二十,小女儿还没及笄。   换句话来说,崔家现在能联姻的女儿,上上下下便只有崔妙菱一人,崔世清如此提议,是在向他表态,打定了主意要让崔家与他一条道走到黑。   想到这里,龙风行看向景随风的目光带了些深意:“本王知道你还惦记着阿容,但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也别太执着。那崔家小姐本王见过,模样不错,为人聪慧,脾气也算温柔,你好好考虑考虑。”   这一次,景随风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应是,垂下头来,没有言语。   他对龙风行素来敬畏,龙风行指东,他绝不往西,就算是谋逆这种掉脑袋的大事,龙风行也只是告诉了他一声,他便毫不犹豫地为他做事。   这全天下能景随风对龙风行生出违抗之意的,怕也只有龙四海了。   景随风一言不发的模样让龙风行微微叹了口气,望向自己这个义子,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无奈神色。   他原本也是看好景随风和阿容两人的——   一个是他喜爱的侄女,一个是他的义子,两人若是能成事,他自然乐见其成。但谁也没想到,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容万分明确地拒绝了他,一点儿余地也不曾留。   “你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等着,又能有什么结果?”   景随风仍旧没说话,不知多了多久,忽而没头没脑地反问道:“义父不是也一样吗?终生不娶,等着一个不在世上的人。”   话音刚落,龙风行的目光倏然暗了下来,望向景随风,眼神里多了些压迫。   景随风抿了抿唇,却仍旧不肯松口。   龙风行沉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青年紧绷着下颌,却始终不愿示弱,半响,忽然笑了。   他看:“好啊,你以为等着一人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本王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他等着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没人比他更能知道夜深人静时那求而不得的拉扯疼痛。这疼不会随着时间消减,反倒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变为沉疴旧疾,一碰便有脓血外流。   想到这里,龙风行的眸中暗色更深。   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初顾念着蜀皇的兄弟情没有将话说出口,眼睁睁的看着她进了宫。   景随风出了东华楼,一路朝着公主府而去。龙风行的一番话让他思绪颇为不安宁,便也没瞧见楼下拐角处有一乔装打扮的人,正是昭狱的探子。   他一路来到公主府外,阿昭进来禀报的时候,龙四海正在和八荒用早膳。   龙四海算是尝到了撩拨男人的恶果,欲求不满的男人借口她说得“手疼”,一顿早膳愣是没让她动一下手。他将她搂在怀里,从小笼包到金丝粥,不是用手喂,就是用嘴喂。   龙四海半推半就地窝在他怀里,眼瞧着男人叼了块水晶薄荷糕在嘴边,低头送了半块进她嘴里。薄荷淡淡的香味和他身上的草木香尤为相搭,清清凉凉的感觉很是舒服。   他白皙的脸颊近在咫尺,龙四海咽下薄荷糕,转脸在他左颊轻啄了一下。侧脸很是柔软,像是上好的糯米糕,惹得她有些馋,没忍住,便又咬了一口。   八荒冷不丁地被轻咬了一下,感受到脸颊微微的疼痛,惊讶似的低头看她,却见怀中人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眼波流转,像是只得了肉吃的狐狸。   他垂眼轻笑:“殿下将我当早膳不成?”   这话意有所指,龙四海不接招,却反倒伸头一吻,堵住了他的嘴。   “殿,殿下?”   两人正亲得难分难解,却忽然听到阿昭的声音传来。   龙四海推开八荒,转头看向阿昭:“怎么了?”   越过龙四海,阿昭感受到了八荒不满的视线,心里直叫委屈。她也不想打扰两人的好事,从她候在屋外起,他们亲了都快有半炷香了……   “回殿下,景大人来了。”   “阿风?”   龙四海一愣,忽而想起今日是他进京复命的时间,以往这时候,他从宫里出来,都会在她这里用上一份早膳,两人聊会儿天他再回北山大营。   可是这两人,她被身旁这男狐狸精迷住了心智,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起八荒和景随风两人次次相见都像是斗鸡似的,她不由有些慌乱,赶紧对着八荒道:“你先回房间里躲躲,别让他看见你。”   听见景随风的名字,又听见她颇为慌乱的吩咐,八荒眼色渐沉:“为何要我躲起来?”   搞得两人像是在被景随风捉奸似的。   他虽然很喜欢被她“金屋藏娇”的戏码,但是这事情因为有了景随风的加入,一下子就变了味道,多了许多酸气。   龙四海听出他吃醋的意味,眉眼一弯,轻声哄道:“他每次就在这里待一个时辰,你乖乖听话,我把他送走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她声音温柔得很,抚着他的脸,带了些哄劝的意味。见他眉宇之间仍是不悦,又低头在他额头鼻尖落下数个吻来……   八荒原本还有些生气,可是那点儿火气却被她数个亲吻轻而易举地安抚了下来,犹如一盆大雨浇下,一点儿火星都不剩。   “那你快些……”他勾着她的袖口,仰头看她,声音里带着撒娇意味,“我算着时间,就一个时辰,多了我可就出来了……”   他黑眸幽幽,里头泛着些不情不愿的幽怨,看得龙四海更是心软,再三保证,这才将男人哄去了屋后。她又匆匆忙忙地吩咐阿昭将八荒的碗筷收回去,又换了一副崭新的出来。   景随风进屋的时候,龙四海正悠哉哉地吃着早饭,见他进来,扬唇一笑招呼道:“来了?”   景随风点点头:“听阿昭说,你才起床?”   见他等得太久,阿昭便为龙四海找了个借口。   龙四海点点头,又佯装打了个呵欠:“昨夜看书看得入迷,今早没能起来。”   景随风在她身边坐下:“什么书如此精彩?”   龙四海一怔,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八荒昨夜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那些避火图,栩栩如生的画像和十分直白露骨的解释。   精彩,实在精彩。   她一顿:“没什么,就是些异志奇闻,读起来颇有意思。”   一边说着,她垂下眼睫,遮挡自己不住乱飞的目光。   “这样啊,”景随风没发现她的异状,拿筷子拾起一块金玉糕放进嘴里,刚刚嚼了两口,却皱了皱眉:“这糕怎么是凉的?”   听了他的话,阿昭在一旁腹议,可不嘛,她们殿下和八荒大人,一顿饭腻腻歪歪吃了快要大半个时辰,这糕能不凉吗?   “没什么,我今日起来梳洗用了些时间,早膳便凉了。”   龙四海急忙敷衍道。   景随风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不对劲,便点点头,又招呼着阿昭重新将早膳热过。   两人喝茶聊了会儿天,这话题不知不觉便聊到了燕无疑身上,景随风皱了皱眉,嘱咐她燕无疑为人狡诈多变,让她要格外小心才是。   “我听说你与他走得颇近,若只是玩玩便罢了,千万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想起京中传言,不放心地嘱咐道。   话刚落,只听里屋传来“夸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动静颇大,惹得景随风不由侧目。   龙四海循声望去,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赶紧走上前道:“许是什么摆件没放稳,我去看看。”   她说着便快速打帘子进了里屋,前脚刚刚迈进去,后脚就被屋里的男人一扯,拥在了怀里……他身边,是破碎的紫玉台,上边原本放着一只木雕小狗,也随着满地碎片掉在了地上。   龙四海皱了皱眉,伸手在他腰间软肉狠狠一掐,低声在他耳边怒道:“你还学会摔东西了!”   “我没有……”八荒低头看她,声音里带着委屈。   他在八宝架上看见了自己送给龙四海的木雕,心中欢喜,正在细看,却忽听景随风正在乱七八糟在殿下面前说他的坏话,一个分神,那紫玉台子便落在了地上。   听他反驳,龙四海更是生气,瞪他一眼:“那这碎了一地的是什么?”   房间内阳光明媚,八荒搂着她,站在墙角阴影处,琉璃窗透进来的光通过对面的银镜落进他眼里,一派水波荡漾。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轻语,说出来的话却不害臊似的:“臣的心。”   龙四海老脸一红,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景随风说臣的坏话,您非但不为臣说话,还训斥臣……臣这心,可不就碎了一地?”   这话听起来颇有道理,可细细一想,又颇没道理,龙四海被男人弄得没了脾气,那额头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屋外,景随风半天没有听见动静,出声唤道:“殿下,如何了?”   龙四海赶紧应声:“没什么,就是摆件掉了,我马上出来!”   说着,急忙拉下八荒圈在她腰侧的手,刚刚往外走了两步,却又被他拉了回来,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殿下,臣在里面等了许久了……”   龙四海无奈,拉过他的身子来,又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这下好了,老实点,被他发现了我们就别想出去玩儿了!”   “嗯……”男人一双墨瞳直勾勾地望着她,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出了里屋,龙四海已经完全没有与景随风聊天的兴致,一心想的都是要如何快些将人送走,以防屋里的祖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阿风,今日天色不早了,我还想睡个回笼觉,不然你先回去吧。”   说着,她佯装打了个哈欠,装出有些疲惫的样子。   景随风只觉今早的龙四海颇为古怪,可是见她疲惫模样,只以为她是熬夜累着了,也没多想,抚了抚她的头,笑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可别再熬夜了。”   龙四海眯了眯眼,笑着点头,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眼下,果不其然泛着淡淡的青色。景随风更是心疼,也不再打扰她,告辞离了公主府。   他不知道的是,他人一走,龙四海脸上的疲惫便一扫而尽,朝着里屋招呼道:“人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八荒含笑打了帘子出来,对她赶客的效率十分满意,坐在她身边轻声问:“殿下,我们今日去哪里?”   龙四海眼珠子一转:“不若咱们去瓦肆吧!”   “瓦肆?”八荒皱了皱眉。   “嗯,就是京西石阶牌坊那里,有许多杂耍和傀儡戏的,我好多年前去过一次,很有意思!”   八荒自然知道瓦肆是什么地方,下九流的聚集地,人多眼杂,还有许多不干净的东西,不是龙四海该去的地方。   然而目光望向她一脸激动,他拒绝的话在嘴边一转,只道:“行,就去瓦肆。”   马车上,龙四海想起今早与景随风说起南诏太子的事情,忽而问他:“所以那南诏太子为何要帮你说话?”   这事所有人都觉得稀奇,不知道燕无疑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叫南诏太子改口。   八荒瞧她一脸好奇的劲,弯了唇角:“殿下想知道?”   龙四海点头。   “可这事关南诏秘密……殿下若是真想知晓,可得费些功夫。”   “什么功夫?”   龙四海一脸认真的模样让八荒唇边笑意更甚,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清朗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响:“那避火图昨夜只看了一半,今晚上,殿下与臣将另一半看完可好?” 第四十八章 他怎么敢?   过了不多时, 马车停在了京西瓦肆外,鼎沸的人声从车门外传来,车内的两人却丝毫顾忌不得, 吻得难解难分。八荒刚刚将她圈在怀里说些浑话,且越说越离谱, 龙四海听得臊得慌, 便索性拿唇堵住了他那张胡言乱语的嘴。   八荒求之不得, 与她唇齿交缠,不住地拿舌头吮吸摩擦着她齿间津液,将两人的气味彻底混在一起, 难分难离。   “咚咚咚”三声,是车夫示意他们到了地方,石阶牌坊这地方道路狭窄,十分拥挤,马车不能靠边停放,只能搁在路中间。若是一直这么停下去,只怕整条路都要被他们堵住。   两人这才匆匆结束一吻,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八荒今日没有带银面,也没有带侍从, 两人一身便装,就如寻常人家的夫妇一样, 进了瓦肆。   下九流的地方,混杂而热闹, 狭窄肮脏的路上人们并肩接踵, 稍不注意,便会被人潮冲散。龙四海攥了八荒的手,牵着她按照记忆里的方向一路往木偶戏的地方而去。   刚从暖烘烘的马车上下来, 她手心泛着热气,八荒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指将他的手圈住,仿佛是一条温柔镣铐,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她囚锁。   哄闹的瓦肆里人声鼎沸,隔着万千人潮,八荒眼里却只能看见自己身前女子的背影,牵着他一路往前……   两人运气不错,走到地方的时候木偶戏刚刚开场,近排的位置早已被人占满,他们索性便寻了个靠边一些的位置,虽是如此,身边依旧是人来人往。瓦肆向来如此拥挤,人们早已习惯一些无意识间的碰撞拉扯,谁也没当回事,然而八荒看见龙四海的肩膀被人搡来撞去,微微蹙了蹙眉。   龙四海拉着他的手,满心注意力都在台子上的木偶戏上,虽说被撞得有些心烦,却也顾不上。台上的木偶正演着《杨家将演义》,穆桂英堪堪出场。龙四海对杨门女将的故事颇为着迷,见了穆桂英扮相的木偶出场,眼神“唰”地一亮。   就在这时,八荒松开了她的手,却转而站到她身后,双手圈着她的腰,整个身子将她围住。   “殿下靠在我身上看吧。”   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传来,共振的感觉让龙四海耳边有些发麻。他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将她包裹,安心而可靠。   龙四海点点头,顺势整个人都倒仰在了他身上,头微微侧开,懒懒地倚在他左胸口的位置,甚至能听到他强健安稳的心跳声。   眼前是人间烟火热闹一片,身后是爱人坚实身躯,龙四海忽的一瞬觉得很满足。   人间美好大抵不过如此。   可惜,故事永远也没法儿停在完美的时候。就如同杨宗保和穆桂英,短暂地相遇,短暂地相爱,永久地阴阳相隔。   木偶戏演到杨四郎中箭陷金山,自此,杨家最后一个男儿倒在了战场上,这是杨门女将西征的开场,却也是穆桂英和杨宗保的悲惨结局。   虽然只是木偶,但是配上演艺人情真意切的唱腔和颇为凄惨的音乐,有不少观众落了泪,三不五时便能在人群中听见些啼哭声。   看台上的木偶杨宗保插着无数小箭,倒在了戏台上,看台下的龙四海不由想起八荒身上那道巨大的伤疤,不由将双手覆在男人结实手臂上,却只觉男人搂着她的力气也大了些。   这场木偶戏让龙四海想到八荒,也让八荒想到了她,想到了梦里素白的灵堂和棺椁,想到了棺椁内面无血色的爱人。纵使她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纵使他能感受到她呼吸心跳,却还是忍不住地害怕,搂着她的手臂不住缩紧,连带着手也有些颤抖。   台上凄美的词调还在继续,龙四海却已经不想看,转过身子来反手抱住了他的腰,将头埋进了他怀里,脸蹭在他的胸膛上,一言不发,却只是紧紧地抱着。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正好飘下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两人头上,似是一瞬到了白首。   这天以后,两人又过了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逛夜市,看花会,红泥煮茶,山峰赏雪……人人都知这段时日燕太子与蜀国公主走得极近,形影不离,也都纷纷猜测,两人是否好事将近。   可龙四海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却越发苦涩。   她和八荒最好的时候可能就是现在了,两人的故事停在这里,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可是每天晚上当她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心跳呼吸,感受他炙热体温,便想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什么王庭,什么家国,她就想放肆一回。   然而这也终究只是想想,她一直都是个懦弱的人,随波逐流,万事都想求个两全,却事事都难如意。她的家国在此,清醒之后,她不能,也不会赌上自己的后半生随他远嫁。   随着燕国使团离开的日子逐渐逼近,两人夜晚闹得便也更加厉害。   八荒可以感觉到,龙四海一晚比一晚更加热情,与他抵死缠绵,夜里烛光照耀下,她眼中的情愫似是能将他溺毙其间。   她这般热情,本是他心驰神往之事,可不知为何,那种心慌的感觉却又蹿了上来,他总觉得她这样的热情,是因为下一刻便又要扔了他……   心里的不安无法言说,便化成了一股子疯狂,眼角泛起的红丝和缠绵相交的躯体,仿佛是想将怀里人融进自己的骨血中。   还有两日,八荒便要离开通京,这天晚上,两人都像是不要命了似的相欢,从浴池到床榻,从桌前到地毯……完事之后,已是深夜,两人却都还不想睡觉,两人躺在地毯上,身上汗津津的,热气仍未散去,便只是随意搭了条毛皮毯子在中间。   龙四海枕在八荒的手臂上,用手勾勒着他五官精致,眼里温柔比春水更甚。   “殿下……明日我们去赏雪可好?”他哑着声音提议道。   “嗯。”龙四海想也不想地答应,“听你的。”   闻言,八荒拾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间,落下了一个吻,声音轻柔:“我后日便要回燕,殿下与我一同回去,可好?”   他望着她,微波荡漾的眼里是小心翼翼的期许,龙四海忍住心中苦涩,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顿了顿,终究是没能狠心破坏两人现在的气氛。   “你容我想想……”她这样说。   “好。”八荒眼中含笑,烛火摇曳中映出他眼波微荡。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龙四海睡得迷迷糊糊间便被八荒抱上了马车。   她朦胧地睁开眼,只对上八荒一双笑眼:“时间还早,殿下再睡会儿吧。”   说着,他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似是安哄小孩入睡似的。   龙四海还没睡够,在他温柔地抚摸下又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快到中午。马车虽小,五脏俱全,八荒又拿了一早准备好的东西服侍她洗漱,陪她用了早膳。   这时候,龙四海掀开车帘,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京南的无极山。   无极山直冲云霄,站在山顶上可以俯瞰通京,遥望通京四面八方山间雪景。虽然这景观颇为壮阔,但是因为山顶长年积雪,山路陡峭,且马车上不去,因此通京的贵族们很少会来这地方。   还在半山腰,龙四海已经可以感受到山间寒冷,她掀开车帘,一阵凌冽寒风旋即进了车厢,吹散了暖炉热气。   她身上还穿着中衣,不由打了个寒颤。八荒将她搂进怀里,又拿出一早备好的衣物,棉袄褂子外加大氅,是专程为山顶风霜准备的。   “殿下,咱们走吧。”   他声音清朗,龙四海侧目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无极山?”   八荒点点头,搂着她下了马车,龙四海正欲往山上走,却被他一下子拉住。   龙四海抬头,只见他眼中含笑,单手搂着她的身子,轻声在她耳畔道:“殿下,抱紧我。”   她不明所以,却还是顺势搂住了他的腰。   “嗯……还不够紧,殿下再抱紧些。”八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龙四海在他怀里只觉奇怪又好笑,手下使了力,感受到男人身子一颤,这才仰头问:“可够紧了?”   低沉笑意从他胸腔传出,八荒眉眼含笑:“得一直这么抱着才行。”说着,他一只手转身抱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按进了怀里。   龙四海只听耳畔一阵疾风呼啸,身子随着他在雪山峭壁之间穿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再从他怀里抬起眼的时候,只见两人已经来到这无极山之巅。   入眼处尽是皑皑白雪,今日天公作美,山顶并未起风,湛蓝天穹下,仿佛只要微微伸手就能够到朵朵白云。她低下头去,又见山脚下,繁华的通京变成了一个小方块,四周山峦也尽都变得矮小起来,天地间是无限广阔。   凌冽的空气夹杂着白雪的气息冲进鼻腔,她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搂着八荒在那个小小的方块中寻着公主府的位置,八荒望着眼前人笑颜如花,眼里的温柔快要溢了出来。   “殿下可还喜欢这景?”他侧头看她,笔直的鼻梁经过雪光的折射更加高挺。   “当然。”龙四海垫脚,拿微凉鼻尖去蹭了蹭他的鼻尖,“很喜欢。”   八荒感觉被她蹭过的地方微微地发着痒,声音更加低沉:“那这景,可比春阳山更好看?”   龙四海一愣,忽的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噗嗤”笑出声来。   难怪他要带自己来无极山,原来是吃了公孙澜的醋。她没承想,她三年前与公孙澜赏雪,这小心眼的男人竟然能一直记到现在,还非要将人比下去。   见他一脸正色,似是真的在等一个答案,她唇边笑意更甚,凑到他耳畔小声道:“当然,景好看,可是人更让我欢喜……”   温热潮湿的气息打在耳畔,八荒的耳根不由自主地成了一片深红,伸手将人搂进怀里,吻上了她那张怎么说话怎么好听的嘴。   春阳山的雪景算什么?人人都可看有什么稀奇的?   公孙澜这辈子都不可能带他的殿下到这无极山上。   两人在山顶上又腻歪了一阵,美景前拥吻似乎更加让人上头,不多时,两人便面红耳赤起来。   八荒坐在山崖旁的石块上,龙四海坐在他的身上,像是只小鸟儿似的俯身轻啄他红颜的唇,八荒伸头想要更加缠绵地亲吻,她却不让,轻轻一碰便又抬起头来,俯看着他盈盈眸子里的欲求不满,眼中笑意更甚。   “殿下……你又欺负我。”求而不得的男人声音沙哑,搂着她腰的手臂使了些力气,想将人拉近求吻,却被龙四海仰头躲开了。   她眼角瞥到手边皑皑白雪晶莹,忽的一下起了坏心思,低头看他,吩咐道:“那你闭上眼。”   八荒从善如流,微微张开的唇和扬起的下巴透露着男人的迫切,男人闭着眼求吻,龙四海却伸手攥了一把雪,团成一个小小的雪球,而后塞进了他的嘴里。   男人本来期盼着龙四海柔软温热的嘴唇,怎料冷不丁地却吃了一口冰凉白雪,双眼倏然睁开,里头尽是不可思议,呆愣愣地望着她,眉宇之间藏着些反应过来之后的委屈。   嘴里仍旧含着雪球,雪水化开,在他唇间留下些湿意,好看的剑眉轻轻蹙起,因为眸子里泛起了些水意,可怜的模样让龙四海不由起了些歉意,抚了抚他鬓间鸦发,轻声道:“很冷吧……”   说着,她便将自己的唇凑到了他的唇上,男人原本炽热的嘴唇因为雪球变得冰凉,龙四海温热的嘴唇在他冰凉唇上不断研磨,吮吸着他口中冰冷雪水。八荒搂着她的身子,感受到怀中人热情,舌尖轻轻一推,便将还剩的一小块儿冰推进了龙四海嘴里。   龙四海被凉得双眼微睁,却又紧接着感受到八荒的舌头在她口内扫过,将冰块又卷了回去,睁眼看她,凤眼中尽是无奈笑意。   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用舌尖推送着冰块,直到它在两人唇齿间彻底化作一摊雪水,这才被他吮吸入腹。   意犹未尽的男人凤目微眯,似是抱怨又像是撒娇:“我今晚若是闹肚子,都是殿下弄得……”   龙四海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又好气又好笑地咬了下他仍旧泛着凉的唇:“明明吐了便是,是你自己这么玩儿的。”   八荒仰头看她,眼里含着笑:“不吐,殿下喂的东西,就算是毒药臣也不吐。”   这话说得龙四海有些脸红,那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笑骂一句:“傻子!”   山顶虽然不曾起风,但终究还是太冷了些,两人缠绵了一会儿,八荒只觉龙四海手脚都开始泛起了凉,蹙了蹙眉,便将人带下了山。   半山腰上,马车正候在不远处,车夫和随侍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恰逢此时,一阵山风吹过,裹扎着淡淡的血腥气。   两人步子一顿,对视了一眼。八荒挡在龙四海身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龙四海拉了拉他的袖子,朝着马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八荒明白了她的意思,随手抄起地上石块,似是云淡风轻地那么一掷,七八颗石子便乘着破空之势射进了马车里。   只听几声爆裂声响,马车应声破碎,从里头冒出两个黑衣人来。原本马车里还藏着他们三个同伴,可惜被刚才的石子击中,一击毙命。   其中一个黑衣人已吹口哨,原本空旷的半山腰冒出了二三十个刺客,朝着两人袭来——   八荒将龙四海护在身后,与这些人缠斗起来。龙四海站在身后,望着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不由皱了皱眉。   这些人身上的招式虽不全像,却带着些王庭暗卫的影子。若真是如此,他们恐怕识得八荒的脸。   想着今日是在京郊出游,八荒没有戴面具,人人都知道两人是乘着燕太子的马车出京的,他身上还穿着燕国服饰,一经联想,八荒的身份只怕是藏不住。   她皱了皱眉,低声道:“不能留活口!”   八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点了点头,手下招式越发狠厉起来。他随手抄起刚才一人身上的刀,不过片刻时间,二十来个刺客便成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尸首,八荒站在其中,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望向龙四海,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战局。   他皱了皱眉,走向龙四海,遮挡住她的视线:“殿下,脏,别看。”   龙四海许多年都未曾见过八荒杀人,如今冷不丁地一瞧,心中不由赞叹这人武功之高,十几年如一日只进不退。   见他左手拿刀,她忽像是想起什么,拾起了他的左手细细查看——三年前鲜血淋漓的左手如今光光生生,一丝疤痕也不见。   “你手好了?”   八荒没预料到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这个,只觉一道暖流划过心头,点点头:“好了。”   “那就……”   龙四海话音未落,余光却瞟见一个人影从马车碎片后站起了身子来,而后一道银光闪过,她身子比脑袋快,下意识的将八荒后一拽,伸手去挡。   只听“铛”的一声,一直飞箭手臂一击,偏移了方向,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鼻尖飘来浓烈的血腥气,她只觉手臂一热,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竟然见了血。   “殿下!”八荒见她手臂滴滴答答地落血,心里慌得不像话,赶紧上前查看,却被龙四海搡开。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飞速离去的刺客身上,声音急迫:“不能让他离开!”   八荒闻言转头,眸中闪过一道嗜血的光,拾起一根枯枝,射向那人膝盖。枯枝在他手中,如飞箭迅猛,一下便插进了刺客的膝盖里,只听“咚”的一声,刺客转头摔在了地上,抱着膝盖,痛苦嘶嚎划破九霄。   “是个活口,快去问问!”龙四海急忙道。   然而她话刚说完,自知难逃死路的刺客便已经咬碎了口中剧毒,没了生气。   见人都死了个干净,龙四海庆幸之余又觉得可惜,叹了口气:“没能拷出是谁派来的。”   “不必,我大概知晓。”八荒声音沉沉,目光却是落在她手臂伤口处,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她的衣袖。箭羽擦着袖袍而过,虽然没有伤到骨头,然而被划破的皮肉泛起,仍旧鲜血淋漓,叫人看了触目惊心。   龙四海皱了皱眉,安慰道:“无事,没有伤到筋骨,皮肉伤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八荒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却转头抱起她,施展轻功朝京中疾行而去。   一路上,起初的热麻之后,皮肉撕破的痛感越发明显,龙四海害怕失血过多,左手紧紧地攥着手臂的伤口,滴滴鲜血便顺着她的指尖滑落,白皙的手指染上鲜血,她的嘴唇却渐渐失了红色,一直撑到回了凤鸣轩,她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阿昭急忙唤了大夫来给她看伤,幸而正如她猜测的,只是皮肉伤,看着下人,好好养几天便没事了,唯一意外的,是从受伤起,耽搁的时间有些久,因此这天夜里,龙四海发起了高烧。   八荒心急如焚,却又别无他法,只能守在榻前,见她烧得迷迷糊糊的模样,只觉心被剜掉一块。   脸色苍白的女子躺在床上,双颊却是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间汗水氤湿鬓发,脆弱得模样对比平日里的明媚,让人心疼不已。   纵使是烧得迷蒙,她却仍然惦记着八荒第二日便要离京之事,不舍似的攥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嘴里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本想给两人一个舒心快意的结局,没成想最后却闹成这样。她不想他带着自责和愧疚离开她身边,她想他记住两人最快活的时光。   见她烧得迷糊却还不住道歉,八荒心里更是难受,一股郁气赌在心里,不上不下。   抚着龙四海烫人的脸颊,他开始自责自己为何如此心急,片刻也等不及的要来通京。明明身后燕无朗像是只苍蝇似的紧缠着不放,明明燕国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干净……   他为何就片刻都不能等?如今他的殿下受伤躺在榻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迫切,都是他的心急……   他还叫她与他回燕?他怎么敢?   他心中自责愧疚越甚,眼里的红快要溢了出来,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腿上,像是在惩罚自己的愚蠢和得意忘形。 第四十九章 我永远都是你哥哥,永远都……   龙四海烧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 八荒正坐在床边,一双凤眼里不复白日清朗,遍布血丝, 看着甚是骇人。   她皱了皱眉,有些吃力地抬手抚上他的脸:“我没什么大碍, 你别担心。”   八荒没说话, 握着她的手却是攥紧了些。   屋里的窗帘拉得死死的, 缝隙处却还是透出几道清光,龙四海一怔,反应过来今日是他该离开的日子。   她眸中划过一丝不舍, 顿了顿,还是迟疑开口道:“上次你和我说与你回燕的事情……”   她话还没说完,八荒却抢先开口了,声音喑哑:“殿下,这次你先不和我回去好不好?等我将燕国的事情处理干净再来接你。”   这一世与梦里不同,他强项向北魏发兵,已然惹怒了燕皇,燕无朗的事情更加棘手了一些。在蜀国的地界燕无朗都敢动手,若是回了燕国, 他担心那人只会更加猖狂,若是不小心又伤了龙四海……那结局他不敢想。   龙四海看着八荒愧疚的脸, 抿了抿唇,将分别的话死死地咽回了喉咙里。她不想将话说绝, 便轻轻点了点头, 嘱咐道:“回去路上万事小心。”   八荒攥着她的手反抚上了她的脸,高烧已经褪去,温热的双颊令他无比留恋。屋外寒风吹拂窗帘, 带起屋内光影斑驳,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似是想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里。龙四海躺在床上,偏头看着虽然有些狼狈,却依然俊朗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唇角挂起一丝笑意。   她喜欢了十几年的人,终究不是一场空,即使这就是永别,她觉得也算是个好结局。   两人难得无言,屋内静默一片,只剩屋外寒风呼啸演说着别离。   良久,八荒俯下身子来,在她额间落下了一个吻,声音里是克制的情愫:“我很快就把处理好,殿下再等等我。”   “嗯。”龙四海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嘴上虽说着答应的话,却用目光默默描绘着男人的模样。   她得记住他现在的样子……   屋外,冬日的凄冷的太阳在一片薄雾后升上了中空,天上又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落在屋檐窗边,不过片刻又化成了水,顺着墙角落在地上,洇在石砖地上,似是片片墨迹。   “太子殿下,驿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八荒的随侍轻轻敲响了房门,低声提醒他即将启程。   “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免得晚了赶路不安全。”   龙四海还惦记着昨日那场刺杀,搡了搡他的手臂,催促道。   “嗯,”八荒嘴上答应着,屁股却像是焊在了她的床边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挪动分毫。执着的模样让龙四海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啦,快走吧……”   她催促着,一边有些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微凉的唇触在八荒温热的肌肤上,让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忽而用手拖住了龙四海的脑袋,埋头加深了这个吻……龙四海本来因为高烧刚退有些晕乎乎的,被他这一吻,彻底没了力气,索性便将身子倚在了他的手臂上,没受伤的手臂绕过他的颈脖,软绵绵像是只无尾熊挂在他的怀里。   八荒感受到怀中人的虚弱,心疼更甚,吻得极尽怜惜,细细密密的吻从嘴唇到鼻梁,额头,脸颊,似乎是在用唇描摹她的轮廓。   龙四海被亲得有些发痒,却很舒服,眯了眯眼,惬意似的伸了伸脖子。八荒抬头看了看她这模样,像是只小宠物似的,一下子更加舍不得放手了,双臂收紧,将人整个拥进了自己怀里,与她严丝合缝地紧紧相拥,两人气息缠绕,龙四海身上还缠着浅浅的草药味,他贪恋似的汲了一口。   “殿下,我不走了好不好……”龙四海听他声音低哑。   “说什么胡话?”她轻敲了敲他的背,声音温柔。   八荒又将头在她颈间蹭了蹭,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舍似的将她放开。   “好啦,”龙四海抚了抚他的发,“亲也亲够了,娇也撒够了,快走吧。”   八荒看着她,眼尾泛着红:“不够……”   怎么也不会够。   “行了行了,”龙四海心里也不好受,被他这么一缠更是难过,搡了搡他,“快走吧,我有些累,想再睡一觉。”   说着,她又将自己缩回了被子里。八荒见她脸上苍白疲倦,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那您睡吧,我守着您睡着了我就走。”   他声音低哑而温柔,龙四海似乎真的很疲惫,在他的安抚下,不多时,呼吸便已平稳下来。八荒静静地凝视着床上人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才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他离去之后,原本已然熟睡的龙四海睁开了眼,望着渐渐关上的房门,唇角笑意温柔却泛着些苦。   他是她的,却不会永远是她的。   真是让人开心又难过。   燕国使团走后,龙四海又在公主府养了一个月的伤,这才拆了纱布。八荒走后的日子,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常态,她如常地进宫陪公孙皇后说话,如常地与龙明娇和龙静姝聚会,如常地练武,如常的过日子,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了夜深人静之时,她躺在床上,总会想起两人间的一幕又一幕……   日子过得飞快,明明不久前她觉得自己还在无极山上寒风凛冽中与八荒嬉笑胡闹,眼一眨,严冬竟已过去,又到了一年立春时。   龙明娇议亲的事情渐渐有了眉目,可是钟贵妃向皇后拟出来的单子里却不见常修的名字。龙四海见他的时候也问过,但常修似乎并未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只淡淡说他和龙明娇二人不合适,从头到尾眼中一丝波澜也不曾起。   龙四海觉得很是古怪,但常修对于此事却像是只锯了嘴的葫芦,闭口不谈,她问多了,他还颇为不耐烦,皱皱眉让她别多管。   龙四海无奈,心里不免可惜,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这日,公孙皇后特意招了龙明娇来坤宁宫陪她说话,望着她一脸笑意慈祥。   两人刚刚说了些话,公孙皇后朝着青玉姑姑招招手,青玉姑姑便端上了一个金盘,里头放了琳琅满目的首饰,做工精美,个个都非凡品。   公孙皇后喝了一口茶,面带笑意:“眼看立春了,本宫想着还存着好多鲜艳的钗环,左右本宫这年纪也戴不了这些东西了,小六挑挑看,若有喜欢的便拿去。”   明摆着的赏赐,龙明娇没有推拒,大大方方地走到青玉姑姑身前,跳了一支金镶玉的缠丝飞蝶步摇,鎏金的钗股上是金丝包裹碧玉片做出蝴蝶的翅膀,蝶翼之下还有银丝编织的坠饰,工艺繁复,精美非凡。   虽是如此,这钗子在一对琳琅首饰中却也不是最华美,最打眼的,正如她母妃钟贵妃在后宫为人处世的道理——事事要争个好,却不要争第一。   她的两个孩子,二皇子龙和雅和六公主龙明娇都教养得极好,却又不会抢走了皇后膝下一双儿女的风头;甘居第二才能顺风顺水地过日子,钟贵妃深谙此理,因此龙明娇议亲之事,她最后拟单子之前也先交给了公孙皇后过目。   任谁都知道,大公主龙四海和驸马六年婚姻最后却没个好结尾,钟贵妃虽然想为龙明娇挑个佳婿,却也担心无意识间犯了公孙皇后的忌讳,索性便大大方方地将人选都写出来,看看皇后态度如何。   公孙皇后也并不是小心眼的人,甚至还有意撮合自己的侄子公孙澜和龙明娇之间的事情,可惜公孙澜婉拒了这桩婚事。   钟贵妃和公孙皇后又看了几个月,最后终于定下了那么四五个家世清贵,为人儒雅正直的世家子,如今便要看龙明娇到底喜欢哪个了。   见龙明娇拾起那支缠丝蝴蝶钗,公孙皇后嘴角笑意更甚:“小六真是好眼光,这钗子还是本宫高祖母那辈传下的古钗,这缠丝的技法如今已经失传了,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龙明娇闻言,心知这是公孙皇后的陪嫁,还是从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心中一惊,便想放下钗子,却被公孙皇后笑着阻止了。   “这么好的东西,在本宫这库房里放着也是积灰,不若给年轻姑娘带着,也不算是埋没了。”   她神情中俱是坚持,龙明娇不好拒绝,便顺势接了下来。   “正巧,过两日太子妃在府里办桃花宴,小六莫不如便带着这钗子,桃花蝴蝶,也是相称。”   龙明娇闻言,顿了顿,垂首应下了。   说是桃花眼,但她心知肚明,这就是皇后和她母妃为她相看驸马用的相亲宴。那单子她已经看过,那人的态度她也已经知道……   想到这里,龙明娇嘴角挂起一丝与她不相符的苦笑,却被她垂下来的发丝刚好遮住。   反正嫁的不是他,旁人是谁也都无所谓了。   .   北魏被燕国一举清扫,龙四海在西北边疆布下的准备便也没了必要,如今开春,新一年边疆部队的人员调动即将开始,她寻思着找了个时机便将一年多前求来的虎符送还给蜀皇。   一年多前,北魏蠢蠢欲动,局势尚不明朗,她为了未雨绸缪,这才求了虎符。现在朝中河清海晏,太子监国越发稳当,她自觉这手里的虎符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药,越早送还,越是安全。   这日她借着进宫陪公孙皇后说话的时机,从坤宁宫出来后直往乾清殿而去,归还了虎符。蜀皇接过她手中兵符,神情却有些复杂,望着她似是欣慰,又像是愧疚。   半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后和钟贵妃正在为小六相看驸马,你也和离几年了,若是有看上了眼的,寡人一同为你们赐婚,也算是双喜临门。”   龙四海闻言一顿,心知蜀皇是觉得对她有所愧,这才想在婚姻上再弥补她。她今日只要说出个名字来,无论那人是当朝贵胄还是街边乞丐,只要她乐意,蜀皇便会下旨赐婚;更有甚者,就算她今日说自己想养面首,蜀皇可能都会同意。   这一切的一切都为着她在皇庭,在家国社稷面前的一再退步。   虽是如此,可她却暂时没了再结婚的心思,笑着摇摇头道:“儿臣如今独身一人过得倒还自在,暂时也没有什么意中人。”   蜀皇看她一眼,似乎是想确定她究竟是真心还是敷衍,见龙四海脸上笑意不作假,便也没再说些什么,话锋一转又道:“过几日太子府的桃花宴,你也去热闹热闹吧。”   龙四海知道蜀皇还没歇了心思,只得点头应是,心中却颇有些无奈。   龙明娇的相亲宴,她去凑什么热闹?   从乾清宫出来,她刚巧遇见龙霖烨,只见他眉头似是蹙起,二话没说只让她在宫里等等,一会儿陪他回东宫用午膳。   龙四海心里颇有些稀奇,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通常是在坤宁宫,冷不丁地叫她去东宫,怕是有什么事情。   过了不多时,龙霖烨从乾清宫出来,一言不发地便往东宫去……他也不搭理自己,龙四海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兄这是……生气了?   龙四海满腔疑惑地随着龙霖烨回到东宫,坐在院子里,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她刚要动筷子,却又听他让下人拿了酒来。   龙四海目光越发惊疑:“皇兄,这是出了什么事?你说话,别吓我。”   龙霖烨看她一眼,仍然不说话,却往她身前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喝下。   龙四海看了看龙霖烨,又看了看手中酒杯,为了松和气氛,玩笑道:“皇兄,这不会是毒酒吧?”   没成想,龙霖烨听了这话,非但没有被逗笑,眼中沉郁之色却更加明显,半响冷笑一声:“难怪……孤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说着,他从龙四海手中夺下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变幻莫测的态度叫龙四海有些无措,摆了摆手赶紧解释道:“不,皇兄我开玩笑的,您别当真呀。”   回答她的,是龙霖烨一声嗤笑,转头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递到了她眼前。这回,龙四海不敢再乱开玩笑,接下酒毫不犹豫地喝了个底朝天。   虽然已经立春,但天气还有些寒凉,两人坐在前院,原本龙四海手指还有些发凉,一杯暖酒下肚又逐渐暖和了起来、   这酒是去年春天埋下的桃花酿,香甜可口,回味很是甘美。龙四海咂了咂嘴,讨好似的:“皇兄这酒味道着实不错。”   龙霖烨依旧沉默,却又将她手中酒杯掺满,随后又往自己杯中掺了一杯,率先举头饮尽。龙四海见状,也赶紧又清空了自己的杯子。   在龙霖烨沉默不言地倒酒中,两人一杯接着一杯,没多久,一坛桃花酿便见了底。这酒喝着香甜,后劲却不小,龙四海有些晕乎乎的,单手撑着头,看着龙霖烨。   “皇兄,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她鼻息里都带着酒气。   龙霖烨见她双颊飞霞,这才停了倒酒的姿势,看着她,自己的也有些上头。   直到这时,他才开口:“今日,你还了虎符?”   龙四海一愣,旋即点头:“嗯,不打仗了,就还了。”   龙霖烨嗤笑一声:“说鬼话。”   “什么鬼话?”   “你明明就是怕我……”他声音有些低,望着龙四海,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笑意,“做长兄的却引来自己妹妹小心翼翼担忧害怕,我这兄长当得真是失败。”   究竟让龙四海大脑反应速度变慢,感知也不复平日那般灵敏,她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龙霖烨在说什么。   他脸上是嘲讽怒气,只是却不知这怒气究竟是冲着龙四海,还是冲着自己。   “皇兄……”龙四海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能如何解释。   他说的是事实,她害怕有朝一日像武英王一样引来皇庭猜忌,她就是在怕他。   “阿容……”龙霖烨低声唤了她的小名,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我是你兄长,你是我妹妹,身在皇庭也好,身在寻常人家也罢,我永远都是你哥哥,永远都只会护着你,不会欺负你。”   他望向龙四海,满脸认真。   身为储君,他的情绪不能外露,因此从小到大也不太擅长表现自己的感情,唯有借着酒意才能将平时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   从武英王的事情起,他见着龙四海一步步地藏匿锋芒,一步步地退居边缘,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可是他不是父皇,龙四海也不是武英王。他身为长兄,看见自己的妹妹因为担心自己的猜忌而敛了一身锋芒,看见他从小宠到大的姑娘望向他的目光里沾上了小心翼翼,他又何尝不难受?   这些话他很早便想告诉龙四海,却一直都在找一个机会,直到今日他听她又还了虎符,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他或许永远也找不回那个骑在他肩上撒泼耍赖的妹妹了。   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而直白,龙四海模模糊糊的脑子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这番话分析清楚。她看着龙霖烨认真的面孔,忽而觉得鼻子有些酸。   “皇兄,”她声音里带着些醉酒沙哑,若是仔细听,里头还有些哭腔,“我害怕。”   她害怕两人有朝一日真的会像陛下和武英王那般,所以她一直退让,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稳性命,也是为了两人之间的情分。她不想将这些情分在日复一日的猜忌斗争中消磨干净,她不想和龙霖烨活到最后,只剩下君臣之别。   所以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所珍视的东西不多,但是一旦被她放在心上,她便想要用尽全力地好好保存。   酒意上头,恍惚之间在龙霖烨眼里,龙四海又变成了当初那个被赵景沓一把推倒在地大哭不止的小姑娘。那时她也想今日这般,在他怀里抽泣不休,攥着他的衣领唤他皇兄。   “不怕,不怕……”   龙霖烨伸开手臂,本想像小时候一样将人抱在怀里哄,可转念却又意识到两人都大了,男女有别,便只将手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拍打安慰。   一边安慰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玄色的小东西放在龙四海面前,玄铁的令牌上雕刻着猛虎疾吼,这正是她今早交还给蜀皇的东西,调动西北全线兵力的虎符。   待龙四海看清眼前东西,愣了愣。   龙霖烨却将令牌放进了她手里:“阿容,我信你,你也得信我。”   ……   兄妹两人难得交心,本来就有些醉意,龙霖烨索性便派人将去年的桃花酿都搬了出来,两人坐在石桌下喝了个痛快。   龙四海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眼瞧着宫门即将落锁,她这才急急忙忙起身想要往宫外赶。龙霖烨和王易烟望着天色将暗,便直接将人留了下来。   “所幸你已经在客房睡了一下午了,便再留一晚罢,夜里怕不安全。”王易烟提议道。   她眼中俱是担忧,看得龙四海心一软。她上次与八荒在无极山遇刺后,着实是将身边的人吓了一跳,王易烟来看她的时候,眼睛还红着。   见龙霖烨夫妇两人眼中俱是担忧,龙四海再不好推辞,便顺势留了下来。   怎成想,王易烟一语成谶,当天晚上东宫竟然遭遇了一批刺客,只是这些人不是冲着龙四海来的,而是龙霖烨。   他当时正和王易烟在卧房里做些私密之事,冷不防地对上刺客,为了护着王易烟,腰腹中了一剑。龙四海赶到他们房间的时候,龙霖烨捂着肚子,血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涌……脸上不见丝毫血色。   王易烟虽然慌乱,但脑子还算清醒,大吼着喊太医。龙四海赶忙上前,随手抄起他们榻上的薄毯死死地压住了龙霖烨腰上的伤口。   “皇兄,你听得到吗?”   龙霖烨因为失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眨了眨眼看她,那双漂亮的琉璃瞳逐渐涣散:“阿容……” 第五十章 云海之行   东宫的护卫很快便将刺客击退, 却又没能留下一个活口。被活捉的刺客与无极山上那群人的做法如出一辙,尽是牙中□□,一被捉拿便咬毒自尽。   龙霖烨腰腹中剑, 幸而没有伤到关键部位,然而这剑伤却依旧很深, 前两个晚上很是凶险, 龙四海和王易烟便换着班的守在他身边, 片刻也不敢离开。直到第三天早上,龙霖烨才终于睁开了眼。   镇国公主和太子接连遇刺,而且还可能都是同队人马, 蜀皇勃然大怒,命大理寺协同昭狱彻查,常修先是将怀疑对象瞄准了二皇子龙和雅以及五皇子龙康宁。   不难理解,龙四海与龙霖烨两人都是皇后的子女,两人前后脚遇刺,其他的皇子皇女和后宫众妃便都成了怀疑对象,然而一番调查之下,却没有找到丝毫线索。龙和雅与龙康宁二人毫无夺嫡心思,干干净净, 而后宫妃嫔总共就那么几个,前两年叶鸢自杀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她们更是不敢与前朝私通,更别提暗杀太子和龙四海。   龙四海想起那晚的刺客, 心中疑惑更深……无极山上那队人马明显就是朝着八荒去的, 而这批刺客却是目标明确,直指龙霖烨,一个是蜀国太子, 一个是燕国太子,连番刺杀,究竟又是为何?   她正想得出神,一旁的龙霖烨哑着嗓子开口:“阿容,你给我倒杯水来……”   龙四海这才回神,赶忙为他倒了杯温茶,试过水温才端到他面前。龙霖烨有些好笑:“我又不是瓷片做的,何须这样小心翼翼?”   龙四海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肚子上,叹了口气:“肚子上那么长一条伤口。您现在就是瓷片做的,再小心都不为过。”   说着,她又为龙霖烨掖了掖被角,操心的模样活像是老妈子。   “易烟呢?”龙霖烨又问。   他睡觉前王易烟还守在他身边,一醒来人便不见了。   “皇嫂去招呼午膳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龙霖烨皱皱眉:“厨房又不是没人,何须她张罗?”   “太医吩咐您这两天只能吃流食,皇嫂担心膳房的人弄得不仔细,非要亲眼看着才放心。”   说着,龙四海看向龙霖烨目光忽有些揶揄:“皇兄真是好福气,娶了皇嫂这样的十全姑娘做妻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龙霖烨小声道:“一天到晚竟会瞎操心。”   虽是这样说,唇角的笑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正在这时,王易烟打了帘子进来,后面跟着的丫头端着托盘,上面是些精致的粥点。   “殿下这是在说谁瞎操心呀?”她看着龙霖烨,似笑非笑。打门边上她就听见了,龙霖烨在跟龙四海说自己的坏话。   “哪儿有,”龙霖烨见娇妻面色不善,毫不犹豫地改口,“我明明是在与阿容说你这般操心,我实在心疼。”   向来沉稳内敛的太子在王易烟面前有几分狗腿子的架势,龙四海没忍住,暗笑出声,却被龙霖烨眼神一横,又顿时敛了神色,帮腔道:“啊,就是,就是,我和皇兄都在夸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通京女子的表率。”   王易烟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兄妹俩,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真当是兄妹,这胡说八道的模样都是如出一辙。”   龙四海一愣,龙霖烨却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表情颇有些自豪:“那当然,我妹妹,自然像我。”   龙四海颇有些惊异地转过头去望向龙霖烨,只觉她这长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却像是换了个人……   眼瞧着王易烟进来副使龙霖烨用膳,龙四海自觉有些多余,刚刚想往外走,却又被龙霖烨唤住,说还有事情交代她。龙四海这才是第一次见着,她这长兄在家里和在外面,活脱脱就是两个人。在王易烟面前吃个饭,一会儿说着粥烫,要王易烟喂,一会儿又说伤口疼,要她吹吹,那模样一下子让她想起了八荒。   那人也是这样……明明在人前是个杀伐果决,头脑清明的太子,在她跟前却永远都像是只讨欢小动物。两人日前在闺房里的缠绵还历历在目,龙四海不由心情有些低落。   她原以为,八荒走后,渐渐地这相思便会变淡,可没成想,她却越发思念起他来。   龙霖烨和王易烟好不容易一餐饭黏黏糊糊地用完,对上龙四海,又成了那个一脸正色的兄长。   “今年开春父皇本要派我去北部的云海视察边境,如今我受了伤,阿容,你帮我跑一趟吧。”   龙四海挑了挑眉,“您若去不了,圣上只怕是会派兵部侍郎左正天独行,又何须加我一个?”   云海乃是边陲之地,若非必要,她其实很不想去。   龙霖烨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目光却带上了些深意。   龙四海恍然大悟:“莫非您信不过……”   龙霖烨点点头,所幸将话说开了:“这朝堂上我独信你和公孙两人,公孙不懂边疆兵事,你代我走一遭,我要放心些。”   他这回遇刺来得蹊跷,思前想后,最近唯一的大事便是要去云海视察,他不得不往那边想……   见他一脸坚持,龙四海无奈,只得点头答应。蜀皇旋即下旨,派龙四海做督察,与兵部尚书左正天一同前往云海视察边境工事,即日启程。   这消息一出,朝堂上不少人都在议论,大公主久不在朝堂,为何这次竟然会忽然领了差事去云海?   “呵,那小狐狸和他爹同出一宗,倒是狡猾!”   茶寮内,龙风行笑意冰冷,而他面前坐着的,正是要与龙四海共赴云海的左正天。   他特意派人刺杀龙霖烨,并非想要现在取他性命,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往云海走……没想到拦住了他,却又将阿容扯了进来。   龙风行低垂着眼眸,里头闪过一丝暗色。从上次刺杀燕无疑,到这次的龙霖烨,阿容总是被搅和进他的计划里,让他颇为头疼。   “王爷,此次前往云海,有镇国公主在旁,咱们的布局只怕是会被看出些端倪来……”左正天低垂着眼眸,话语里满是恭敬。   武英王对他有救命之恩,从北山大营起,便是他誓死效忠的人。对于左正天而言,这份效忠,无论是在军队里,还是在朝堂上,都没有什么差别。   龙风行没回话,低垂着眼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半响,只道:“你到了云海便装病吧,其他的一切都不用管,本王自有安排。”   现在镇守云海的官兵皆是他的旧部,他想要临时变更些计划,倒也不算麻烦。   只不过,阿容……   低垂着头的左正天未曾瞧见,龙风行素来果决的眼神里夹杂了一丝纠结,却只是一瞬,旋即消失不见。   他汲汲营营快要十年之久,不成功便成仁,决不能为着一丝心软坏了大事。   .   圣旨下得突然,龙四海连太子府的桃花宴都还没赶上,便踏上了去往云海的路。   云海位于蜀国以北,与北疆各族接壤,是一块平坦高原。这里长年积雪,即使到了夏天也依旧寒冷。   龙四海一行到达的时候,正是春末时节,天极高极蓝,优哉游哉地飘着三五朵白云,甚是晴朗,然而极目四望,周围的山林里还飘着雪,枯黄枝丫在寒风中发出艰涩声响。   云海的守城官叫做孙青,是个身材矮小却十分精明的男人,他将使团一行领进凉城中的旅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旅馆虽然又小又旧,但是桌椅板凳干干净净,龙四海很早以前便听说过云海条件艰苦,如今见着孙青安排的房间,却颇有些惊讶。   孙青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军营里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小臣想着京中来的大人们一时难以适应,便将各位安顿在这旅馆里。条件肯定比不上通京,还请殿下多多包涵。”   孙青今日来迎接他们,应该是特地梳洗过得,朴实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看得龙四海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很好很好,这地方本宫非常满意,有劳孙将军了。”   从通京来的一路都还算顺利,龙四海想着不过一个月工夫他们应当就能视察完云海的边境工事,回京时应当正赶上入夏。   她虽如此想,计划却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原本她和左正天商量着第二日便要随着孙青去边陲几个小城查看防御工事,然而就在到达云海的当天晚上,左正天却因为接受不了高原气候,高烧不退。   龙四海去他房间里的时候,左正天正躺在床上,黝黑的国字脸上泛着与之不相符的暗红,头上还打着一块冰帕子,急切地呼吸着,似是喘不上来气。   “左大人可还好?”龙四海皱了皱眉。   当年,左正天是她和景随风在北山大营的教头,她虽是见了他都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   左正天见她进来,有些艰难地直起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年纪大了,还是受不住这样的天气了。”   看着他一脸疲惫,龙四海颇有些担心:“大人之前不是也随着军队在云海待过一段日子吗?怎么这回却闹得如此严重?”   左正天笑着摆摆手:“无事,无事,就是在京中娇养惯了,太久没有到这高原上来,年纪大了,一时水土不服,倒是给殿下添麻烦了。”   龙四海闻言,连忙摆手安慰,只道让左正天好好休养,明日自己先随着孙青去曲城查看。   曲城距离凉城大约几十里的地方,凉城是云海的治所所在,换而言之,就是云海最中心,最繁华的城市,而曲城才是真正的边陲之地,以前时常受到北疆部族的骚扰,杀烧抢掠本是家常便饭。   直到十几年前,龙风行率着麾下铁军将他们杀了个闻风丧胆,北疆各族这才安静下来。如今的曲城,虽然三不五时还是会与北疆部族有些摩擦,但却都是不痛不痒地交锋,很久都没有无辜百姓受到牵连了。   龙四海第二日随着孙青去曲城巡视了一天,回来的时候,面色却颇有些沉重。曲城城墙老旧,上面的城防工事更是破损不堪。如今之所以还太平着,完全是因为北疆被龙风行杀破了胆,不敢轻易冒犯。   可这就像是空城计一样,一旦有一天龙风行威名不再,那些部族便只需一架投石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破城。   曲城距离凉城大约几十里的地方。   凉城是云海的治所所在,换而言之,就是云海最中心,最繁华的城市,而曲城才是真正的边陲之地,以前时常受到北疆部族的骚扰,杀烧抢掠本是家常便饭。   直到十几年前,龙风行率着麾下铁军将他们杀了个闻风丧胆,北疆各族这才安静下来。   如今的曲城,虽然三不五时还是会与北疆部族有些摩擦,但却都是不痛不痒地交锋。   然而等龙四海随着孙青去曲城巡视了一天回来,面色却颇有些沉重。   曲城城墙老旧,上面的城防工事更是破损不堪。如今之所以还太平着,完全是因为北疆被龙风行杀破了胆,不敢轻易冒犯。   可这就像是空城计一样,一旦有朝一日龙风行威名不再,那些部族便只需一架投石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破城。   随后几天,龙四海又与孙青去了其他几个边境防御点察看,得到的结论如出一辙,老旧的防御工事让如今看似安全的云海变得十分危险。   作为守将的孙青对此也很无奈。云海条件十分艰苦,风吹雪落,许多木质的防御工事十分容易损坏,要再打造更换却又是一大笔钱。每年朝中拨下来的军饷有限,他们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修补,只能靠人硬守。   龙四海皱了皱眉头,看向孙青却没有说话。   “每年军饷配置的账本可在?”   “在,都放在凉城。”   “带我们回去,本宫要见到那些账簿。”   朝中每年拨给云海多少钱,她心知肚明,就算蜀皇这几年没有将心思花在扩军上,可该拨下的银两却是一分不少。   如今孙青在这里给她哭穷,无非只有几个可能,一是朝中有人侵吞军饷,二则是孙青本人有鬼。究竟是哪个,一查便知。   龙四海心中虽有怀疑,但孙青似乎很是坦荡,一回到云海便让手下将账本送到了她的房间里,任她查看,龙四海挑灯夜读,乍一看只觉这账本似乎没有问题。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孙青将账本送到她房间里后,却是径直来到了左正天的房间中,脸色一扫平日的朴实坦荡,颇有些阴沉:“她不信我的说辞,正在查看账簿。”   左正天皱皱眉:“计划还没有那么快……”   “无妨,之前为了太子巡视我特地找人做了假账,但是那账目哄哄外行人可以,却八成糊弄不过镇国公主……你快催一催那边,两日后春分动手,否则就来不及了!”   孙青与左正天同为龙风行的旧部,两人本是旧识。   龙四海猜得没错,朝廷每年拨下的军饷足够修补工事,可是这银两每年落到孙青手里,却要先削减一半送到龙风行手下,供他圈养一批足以与天机卫和北山大营相抗的私兵。   这样一来,孙青手中余钱自然是不够的。   这军饷他们一减便是近十年,北疆人仍旧生活在龙风行当年铁骑的阴影下,云海便也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今年蜀皇忽然来了兴致,要派太子前来巡查,眼看着他们的秘密便要曝光,龙风行这才派人行刺了龙霖烨,为的就是让蜀皇将自己的心腹左正天派来云海,与孙青共演一台戏将此事糊弄过去。   然而没成想,龙霖烨十分警觉,竟然让龙四海代他来跑上这么一遭……   左正天看着孙青焦急的面孔,点了点头:“我这就送信去催催。”   “此事耽误不得,多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变数!”孙青不放心地嘱咐道。   这镇国公主在这里实在是太过碍事,王爷又明令禁止他们在云海对她动手,这样无异于是将他们的大计曝光在了龙四海的眼皮子底下,这让孙青彻夜难寐。   但是很快,左正天便带来了好消息,与他们合作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如孙青所要求的,春分那日便能动手。因此这天晚上,在龙四海与众人吃饭的时候,孙青忽然提到过两日春分将至,依照往常的传统,他们将在当天在几个边陲小城布施。   这些小城条件十分艰苦,城中强壮的青年不是当了兵,便也都跑去了其他城市找活儿干,几十年下来,城中便只剩下了一群老弱妇孺勉强度日。   龙风行当年镇守北地的时候,看着面黄肌瘦的老妇稚子颇为不忍,便时常在几个最为贫瘠的城里布施,虽然他早已不在云海,这传统却被军中的将士们留了下来。   龙四海听到他们议论这件事,脑子里忽然浮现起龙风行教她习武时的模样,因此当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将士提议她一同前往宛陵城的时候,她只思考了片刻,便欣然答应。   .   春分这日,天气很是晴朗,龙四海没日没夜地看了几天账簿,早上起来的时候,眼底带了些青黑。下楼看见孙青的时候,她目色微沉,不住地打量着这个看似朴实敦厚的男人——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账簿有古怪。   里面许多军需费用都被报得极高,但以她多年的经验,那些东西压根儿用不了那么多钱。云海虽然地方不大,也非北疆总兵营所在,但因为地处边陲,朝中每年拨下的欠款一点儿也不少。   这巨额钱财落在孙青手中,他到底用去了哪里?   龙四海不欲打草惊蛇,面色如常地与孙青寒暄了两句,便与一队人马启程去了宛陵县布施。   宛陵城内,等待布施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龙。虽然现在不打仗,没了性命之忧,但他们每日的柴米油盐却仍旧难以保障。大棚里,香喷喷的白粥熬得正浓,排队的三两个小孩狠吸了两口气,眼巴巴地望着大棚的方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满是渴望。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似是忍不住了的模样,撒开母亲的手想要往粥棚前面站,却被身旁的母亲攥住了胳膊,低声训斥:“别乱跑,一会儿没粥喝了!”   原本满脸急迫的孩子听到自己母亲这句话,霎时间便不敢动了,垂下眼睛老老实实地站在母亲身旁,等待着队伍的行进。   龙四海远远瞧见那个孩子,起初只觉得有趣,又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便打了碗粥想送给他送去,然而刚刚抬手,却又见她面前的老妇人,鼻头冻得发红,在寒风里单薄的身体更显佝偻。   她抿了抿唇,霎时间止住了步伐,转而将粥递给了那老妇。   这些人都是在寒风里排了许久的队等待布施,她一时心软将粥给了那孩子,岂不是对其他人不公平?   想到这里,她垂下了眼,再不去看那孩子,一心一意地煮粥舀粥。   过了不知多久,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才排到队伍前,递来一个破旧的瓷碗,她朝着孩子笑笑,那孩子也伸出了手给她打招呼,目光却是落在龙四海身前的大锅上。龙四海给两人添了满满两碗粥,那孩子便一蹦一跳地随着母亲离开了。   排队的人里,像是他们这样的母子并不少见,还有些母亲带着三四个年幼的小孩,她们的丈夫不是离开了宛陵城去了其他地方,便是已经死在了这贫瘠枯乏的土地上。   这便是边塞,龙四海并不陌生。西北也有像是宛陵城一般的地方,也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有满城饿殍,浮尸遍地。   这就是她为什么从心底深处排斥着战场。   她从军的初衷很简单,也很自私,无非是想要博得军功,让当时摇摇欲坠的公孙家和坤宁宫有所依仗,可是直到进了北山大营,又去了那黄沙漫天的西北边疆,她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她讨厌那里。   她讨厌边塞的贫乏,讨厌战场上凄厉的哭喊,讨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讨厌夺人性命时发热的眼睛,更讨厌生死一线间害怕颤抖的自己……然而这一切的憎恶都被她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她想着,为了公孙皇后,为了龙霖烨,她可以再坚持那么一下。   她真的便那么熬过来了,与北魏的战争在一场场狂风漫卷的沙尘暴中结束,没有人知道,大军拔营回京的那天,她是如何兴奋,甚至于在她交付虎符的那一日,无奈担忧下,竟也藏着些欣喜。   或许她之所以能如此爽快不带怨恨地交出兵权,是因为在心底也暗自庆幸着,自己再也不用过睁眼便要见血的日子了。   可太平日子没过两年,她又做了那个梦,梦见北魏开战,梦见她死在了万里黄沙中。没人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惶恐……景随风也好,常修也好,又或龙霖烨也罢,他们只见过她一脸淡然准备迎战的模样,却不知她深夜时常梦见自己埋骨黄沙,冒着一身身冷汗惊醒。   燕国夺取北魏,她云淡风轻的表情下却是一块大石落地,得知消息的那日晚上,她回到公主府,将自己府上的佳酿喝了个遍,不为其他,只为庆祝。   庆祝她扭转宿命,更庆祝她不用再返回北疆战场。   她无比清楚,她是个懦弱的人,被亲人羁绊,被朝堂纷争裹挟着一路向前,却始终不曾寻到一处安心所。   人生三十年,她的盛名华服下仍旧藏着从十五岁时便如影随形的惶恐不安。   她很好地将一切掩埋在那张云淡风轻的皮囊之下,可是在云海,在宛陵城,她抗拒的一切又□□裸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望着城内破败的城墙,荒芜的土地,龙四海舀粥的手顿了顿,心里不住盘算着,至多再过一过月,等她将孙青的事情调查清楚,便要启程回京。   她不喜欢这里,很不喜欢。   来宛陵城布施的士兵一共只有三十来个,大棚内从天亮开始便一直忙乎到了夕阳将歇。直到舀干净锅里最后一瓢粥,龙四海已经是腰酸背疼,精疲力竭。   眼看着天色已晚,颇为疲惫的一行人便商量着先行赶回凉城,再吃晚饭,然而刚刚收拾完大棚,却忽然听到了三两声急促的号角——   是戎人在攻城! 第五十一章 她似乎是被卷进了一个巨大……   这只戎人来自图哈部, 是北疆部族里不太起眼的一支,也曾协同北疆众多部族一起攻打过云海,但是这些年来却十分安静, 在荒原上安居一隅,过着自己的日子。   起初, 龙四海一行以为这些哈图部的人也像是其他戎人那样不大不小的骚扰, 草草交锋两次便会离去, 却不知这回他们来势汹汹,足足千人的队伍将宛陵城围了个严严实实。   龙四海领着人赶到城墙上的时候,只见灰土破败的城墙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手持利器, 身披轻裘铠甲的哈图人,用蹩脚的话叫嚣着:“我们听说蜀国公主今日正在宛陵城里,想请她回去做客!”   龙四海身边的卫兵看了她一眼,忙道:“这里没有什么蜀国公主,你们速速离去!”   为首的哈图人是个眉眼颇为锋利的青年,抿紧了唇,声音低沉浑厚:“我们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交出镇国公主,否则我们便攻城屠城!男女老少, 一个不留!”   说着,他身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 声音轻蔑:“镇国公主是何模样我们心知肚明,你们也别想着用什么乡野村妇顶替耍弄!”   那人气定神闲的模样明显是有备而来, 卫兵急忙喊道:“你们这些北蛮子好没道理, 说了这里没有什么镇国公主,就算你屠了城,也没用!”   龙四海身边的护卫是从通京带来的, 见他们将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咬咬牙,在龙四海耳边小声道:“殿下,一会儿属下一行掩护您,您快些先走!”   龙四海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望向城外黑压压的戎人,摇了摇头:“没用的,你们一共才二十几个人,如何能跑得出去?”   她声音发沉,很好地掩饰住了心中不住的颤抖,脑子飞速旋转着,分析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戎人眼下围城,就是冲着她来的,而她今日会来宛陵城,明明就是临时计划,若非有内贼,这些戎人绝不可能这般清晰地知道她的下落。   她转头看了看身边这几十个士兵,有的是原本驻扎云海的士兵,还有的是她从通京带来的人。她目光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在这护卫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吩咐道:“本宫出去以后,戎人若真的撤退,你便快速带人离开云海,返回通京送信,说云海部队里有人里通外国,守将孙青贪污军饷,原因不明!”   “殿下,不可!”那护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急急跪下,“您怎可以以身犯险?”   龙四海皱了皱眉:“本就在险中,还谈什么以身犯险?”   今日,若她带来的人能安全护送她逃离宛陵城,她或许还会权衡一番——毕竟她身份特殊,若是哈图人捉了她,不知会以她为筹码提出些什么要求……然而眼下他们并没有一丝胜算,唯有束手就擒还能减免些伤亡。   她转头望向宛陵城内大大小小紧闭的房门,垂了眼帘,既是逃无可逃,又何用拖上这些人无辜性命?   “本宫与你交代的是万要之要,切不可忘了。”   她冲着地上的小兵又沉声叮嘱了一句,这才转了身子,望向城墙下的戎人,声音清冽有力:“本宫在此,与你们回去做客可以,屠城便不必了吧?”   她背光站着,那随行的人拿着画像比划了好一阵子,这才冲着领头的青年点点头:“就是她!”   青年神情严肃,望着她声音浑厚:“你随我回去,我们自然撤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龙四海自知也没有什么周旋余地,索性利索地跳下了城墙,站在那青年面前:“既如此,那便走吧。”   见她转眼间便从城墙上到了他们面前,那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却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了,朝着身旁人挥了挥手:“绑上她,我们走!”   灰败城墙上,与她随行的三十人见龙四海玄色的身影随着戎人离去,赶忙吼道:“快回去通知总营,镇国公主被哈图人劫走了!”   .   龙四海在北疆被人劫走的消息迅速地传回了皇庭,如同一滴水落进热油里,在朝堂上炸开了锅。   “哈图人狼子野心,要我们以北疆十八郡换取镇国公主性命,陛下,臣主战!”   刚刚才从西北回来的陆家长子,路大将军路年是个暴脾气,听着哈图人狮子大开口,只觉是蜀国之耻,非要将那些哈图人杀个闻风丧胆才是。   “陛下,不可!”公孙澜皱了皱眉,也站了出来,“如今镇国公主仍在哈图人手上,若我们贸然开战,镇国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那公孙大人你说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决不可贸然开战!”   朝中以公孙澜和路年吵得不可开交,蜀皇看着底下争执不下的群臣,眼色深沉。   哈图人确实贪心不足——北疆十八郡,那是蜀国与北疆部族接壤的全部地方,割让十八郡,那便是割让他蜀国四分之一的国土!   一边是决不可退让的国土疆域,一边是为他立下赫赫战功心有亏欠的爱女,蜀皇夹杂其间,心中思绪万千。   正在这时,匆忙赶回京中的兵部尚书左正天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臣以为,我们可以假意满足戎人的要求,先行从十八郡撤兵,屯军在十八郡外的桐山山脉,待到那哈图人放还镇国公主,我们再大军压境,将他们一举杀灭!”   左正天的提议一出,又有人开始吵,疆土之事怎可儿戏,今日割让,明日收回,不是让大陆各国看笑话!   然而这般说的十有八九都是些久居通京,善写檄文的迂腐文臣,路年和公孙澜却都没有反对。   兵不厌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只是十八郡地域实在辽阔,以它做诱饵,未免风险过大……   蜀皇仍旧未说话,心里的天平却是不住往左正天那方倾斜。   阿容的性命如今握在哈图人的手上,若是罔顾她性命贸然出兵,且不提他为人父心有不忍,这事就是传了出去,短短十年间,前有武英王被贬,后有镇国公主被弃,也无异于是寒了满朝武将的心。   万寿节之后,燕国朝堂形势仍旧不明,以燕太子为首的宁家和以二皇子为首的董家明争暗斗不减,那二皇子仗着燕国兵强马壮,似乎也将心思动到了西北边疆上……这种非常时期,安抚下朝中上上下下武将的心更是万分重要。   思及此,蜀皇心中渐渐定下了主意。   “屯兵桐山非小事,诸卿可有人选举荐?”   他声音一出,原本哄闹的朝堂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望向台上神色莫测的帝王,心知他已经有了决定。   还有两三个文臣闹着“万万不可”,然而蜀皇却已定下心意,并不理会。   蜀国名满天下的将军有二——武英王龙风行,北疆铁骑杀得戎人片甲不留;镇国公主龙四海,战法多变,兵不厌诈,将北魏人杀到若河之外,抱头鼠窜。   可如今,一个被夺了兵权,一个被哈图人捉住作为筹码,纵然是闪着光的金字招牌,却都不能用。   在两人之下,便是如今的西北守将路年,也是现在蜀皇的心腹大将。他曾经随着龙风行在北疆杀过敌,后来又去了西北顶替龙四海的位置。然而如今西北仍旧不太平,蜀皇不想轻易将路年调开。   若是他们在北疆打得正热闹,燕人乘虚而入,后院着火,那便是得不偿失!   路年往后走,便是现在的北疆守备大将军周平成。然而蜀皇心知,周平成善守不善攻,作为守将是块铁板,但是作为攻将却太过小心翼翼,恐会错失战机。   蜀国今年叫得出名号的将军们里里外外就那么几人,朝中众臣想破了脑袋,也没能给蜀皇一个满意的答复。   正在这时,礼部侍郎崔朗低了头,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一人选,不知当说不当说。”   见他表情小心翼翼里带着纠结,蜀皇皱了皱眉:“说!”   “臣,斗胆举荐北山大营都统,景随风。”   此话一出,蜀皇倏然皱紧了眉头,朝中人齐齐看向崔朗,这才想起还有景随风这样的人物。   当年的景小将军着实惊艳绝伦,可惜也不过昙花一现,随着武英王倒台,彻底沉寂。   “臣听闻景都统当年正是在桐山一带领兵,对戎人的情况十分熟悉,战法精巧,故有此举荐。”崔朗低着头,将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话说出口,头上的冷汗渗进了鬓角,变得黏黏糊糊的。   他父亲,崔家家主崔世清让他今日一定要在朝堂上举荐景随风,这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然而崔世清态度坚决,崔朗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将父亲教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蜀皇没有说话,发沉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崔朗,似是想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天子沉怒般地凝视下,崔朗险些以为自己今日便要人头落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蜀皇声音冷凝:“宣景随风回京觐见!”   .   就在蜀国朝堂上下还为龙四海的安危争执不休的时候,龙四海在哈图人的营地里却过着出乎意料还算舒坦的日子。   她原以为哈图人掳了她去,纵使不是酷刑招待,也会将她囚在什么阴暗之处,不见天日。随着吐鲁诺来到哈图人营地的一路上,她在心里暗自做好了准备,自己恐怕轻则会过上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重则要埋骨荒原。   然而到了哈图营地里,一切却都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进行。哈图可汗见她被绑了回来,态度却十分和蔼,不像是在对待一个俘虏,既没有酷刑招待,也没有地牢囚禁,只是派人将她送进了一个营帐之中,在外派了重兵把守。   营帐里,毛皮毯子,桌椅被褥,干干净净,一应俱全;更有甚者,每日还有专门的人来更换炭火,这条件比云海的客栈还要好上几分。   可汗中途还来见过她两次,面容平静,只说让她安安心心地在他们这里待上一段日子,时候到了,自会放她离开。   隐隐约约中,龙四海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细细一想却又抓不住。   刺杀,孙青,哈图人……   隐隐之中,似是有条暗线将这一切的一切都串联起来,而她就在这暗线边上,只差一步便能窥得全貌。   每日前来营帐里给她送饭的人是个小孩,名叫绒植,约莫七八岁的模样。开始这小孩对于关在帐中的女人害怕又好奇,每天来给她送饭的时候,将饭盘放到桌子上,垂头等着她吃饭。   龙四海一动手,便敏锐地感觉到那小孩正在偷偷看她。   哈图人原本是不用筷子的,平日里喜食牛羊肉,都是拿刀割下肉来直接进嘴,既不摆盘,也不用筷。然而给她送来的饭食,虽然还是肉,却用刀子整整齐齐地割成小块儿,还配了双银质筷子。   绒植对那双银筷子很感兴趣,纤长睫羽遮挡下,他惊奇地看着两个银棍子在女人手里灵巧地运转。龙四海被人盯着吃饭不太畅快,放了筷子望向他,小孩儿却又像是受了惊一样转过了身去,躲在角落里。   那模样活像是只小动物,龙四海好歹三十来岁的人,就算是身处敌营,却也觉得没必要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计较,之后绒植再偷偷打量她,她便只当没看见,如常吃喝。   一日三餐,绒植将饭送进来,守着她吃完才又将盘子送出去。龙四海在营帐里,时常能听见守在一旁的士兵戏弄绒植。   有一次龙四海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打开营帐的帘子,只见是一个士兵提溜住了绒植的领子,将他提在身前,看着绒植不住挣扎的模样,和旁人嬉笑开来。   绒植被捉弄得恼火,拳打脚踢却仍然够不住侍卫的身子,反倒被他骂了一声“杂种”,轻而易举扔了出去,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日下午,绒植再来送饭的时候,龙四海唤住了他:“你叫绒植是吧?”   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绒植对她少了两分害怕,点了点头:“对,就是我。”   龙四海笑笑,放下了手中筷子道:“我今早见那些人提了你的衣领逗弄你,我可以教你两招,让他们吃吃苦头。”   绒植闻言,小小的孩子一双浓眉间却闪过了一丝狐疑,似是不相信她如此好心。   龙四海也不在意,轻巧道:“我只是看你摔得是在太疼才说的,你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闻言,绒植眼中闪过一丝纠结。   毕竟还是小孩子,就算是心有防备却也没那么多心机算计,在原地顿了顿,便走上前来:“什么招式?”   龙四海见小孩上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第二日,绒植从她营帐里出来的时候,又被那士兵捉住,然而他刚刚攥起绒植的衣领,绒植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砂石扬在了他脸上。那士兵被砂石迷了眼,正在鬼喊鬼叫,绒植拼尽了全力往他撞去,撞在他脆弱之处,引来一整撕心裂肺的哭吼声。   戎人尚武,那士兵捉弄孩子不成反被报复,成了部落里的笑柄,一时间却也没人再敢去捉弄绒植。   这几日,绒植来送饭的时候,龙四海明显感受到了小孩子兴奋地讨好。似是认定了龙四海帮了他的忙是个好人,他渐渐在她面前便也打开了话匣子,说着有关自己的一切,时不时也会提起关于哈图的事情。   龙四海每次只是静静听着,默默在心里记下有用的消息。   她在被绑来的一路上已经充分意识到,在这北疆荒原,贸然逃跑,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其实凭她的功夫,若是想要闯出哈图人的营地并不难,然而这营地之外却是百里荒原,冰封草冻,不见人烟。   若是贸然离开,她不是死于饥渴,便是夜间骤降的温度。所以,她需要做好充分地准备。   再过不久,夏日将至,届时荒原上的气温会有所升高,夜里虽然依旧寒冷,但想必不会夺人性命;她通过帮助这小孩,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这营地里大大小小的设施都在哪里分布。   只待天气升温,她只需夺下一匹马,准备好些干粮,便可以一路向南狂奔,直到回到北疆边境。   在此之前,急不得,她也不着急。   此次哈图人前来掳她实在是太过蹊跷,趁着天气升温之前,在他们的大本营,龙四海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查探出一二来……   绒植向她打开了话匣子,龙四海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这哈图可汗的儿子,然而她的母亲因为与可汗的一个部下通奸被捉,他的血脉也变得不明起来,这才在部落里被当作了末等的奴役对待。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像阿兄一样,在曜日会上打赢他们所有人,那样,我就是部族的大英雄,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说起曜日会,绒植满眼都在放光。   所谓曜日会,其实就是哈图人庆祝入夏的节日,荒原到了夏天,草被更加茂盛,天气也不再像是其他三季那般严苛,昭示着荒原上一段相较而言舒缓安逸的日子即将开始。   因此,为了庆祝夏日的到来,哈图人举办曜日会,崇奉太阳。每年曜日会上,哈图青年都会相聚在比武场上,不分贵贱,一对一地决出曜日勇士。   而绒植口中的长兄,便是那日围攻宛陵城为首的青年,名叫吐鲁诺,是哈图可汗手下最得力的王子。从五年前开始,吐鲁诺称霸曜日会,年年夺冠,是哈图部出了名的英雄人物。   龙四海看着眼前瘦弱的小孩,又想起那日表情严肃的吐鲁诺,暗自摇了摇头。   曜日会作为哈图部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节日,哈图可汗对此十分重视,曜日会那天,就连一直被囚禁在营帐中的龙四海也被带去观看比武。   寒风肆虐的荒原中,哈图人用石块围成比武场,两两一组进行对决。这场对决从下午一直举办到了深夜,围观的哈图人燃起火堆,烤起牛羊肉,观看着一年一度的盛事。   若是有些男子在比武场上分外英勇,下到场外,便会有大胆直白的哈图姑娘送上酒肉,若是两人看对了眼,过两月便会举办婚礼。正因为此,每年曜日会之后的两三个月里,哈图部总是喜事不断,颇为热闹。   今年的吐鲁诺今年如同往年一般威风,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所有的对手,毫无意外地又一次成为了曜日勇士。他刚刚将对手推翻在地,便有成群结队的姑娘们上前为他倒酒送肉。   龙四海远远瞧着,却觉得这青年似是满怀心事的模样,表情严肃,皱了皱眉,颇为冷淡地挥退了一众热情的哈图姑娘。   正在这时,哈图可汗发话了:“我听闻镇国公主在蜀国是响当当的人物,武艺超群,今日不妨与我哈图组的勇士比试比试,见个高低?”   龙四海皱皱眉,刚想拒绝,哈图可汗却又言,若是她获胜,便能满足她一个要求,除了离开,什么都可以。   曜日会意味着夏日将近,龙四海已经准备好了不少东西,却还差了唯一一条关键信息,营地外的守备情况。通过绒植的信息,她可以推断出马场应当是真个营地守卫最为薄弱的地方,这也是她理想的出口。   她若想在夜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那么便必须知晓马场守备的具体情况。这消息太过具体,她不敢贸然向绒植询问,以防露馅。   如今,倒是个机会……   思及此,龙四海点点头,答应了哈图可汗的要求。   可汗见她同意,心情大好,朝着一旁还在休息的吐鲁诺招了招手:“吐鲁诺,你来。”   他们部族的大勇士对上一个俘虏,在场的哈图人都以为这是场毫无意外的胜局,然而比武场里的龙四海却让他们大惊失色。   哈图人的武艺讲究的是绝对的力道,对技巧要求甚少,吐鲁诺虽然在此方面比其他的哈图人更重视写,但对上身形多变的龙四海却也占不了上风。   原因无他,他制不住这女人。   每每他攥了龙四海的肩手,想要将她摔在地上,龙四海却像是一只滑腻的泥鳅,轻轻巧巧便能逃脱;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蛮闯,反倒是借由自己的灵巧身形,进退之间将吐鲁诺逼到了角落里。   “王子,得罪了!”   吐鲁诺只听女人声音浅浅,下一刻,便只觉脚踝一麻,天旋地转之间“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鼻尖萦绕着女子的一股馨香之气,她的手臂却毫不留情地锁住了他手肘,身子压在他的腿上,似是力有千金。   龙四海见自己制住了哈图部的大勇士,望着青年刀削似的面庞,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人影憧憧里,熊熊火光下,女人身着玄衣白裘,笑意清浅,两缕青丝抚在他的脸上有些发痒……吐鲁诺一时间像是被迷了心智,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吻上了她的唇……   龙斯哈冷不丁地被一个陌生青年调戏,仅仅只怔愣了一瞬,便抬起头来避过他,同时手肘一转,小臂使力,锁住了吐鲁诺的喉咙,声音如北风严寒:“王子身为勇士,怎么也喜欢使些下三滥的招数?”   场下的哈图人看着热闹开始起哄,声音传到吐鲁诺的耳朵里,让他忽然一下回过神来,使劲拍了拍地,表示认输。   “意外……咳咳,只是一个意外。”   龙四海松开了手,回头遥遥看向哈图可汗,声音淡淡:“本宫听闻哈图部善养马,不知可汗可否能准我去那马场欣赏一番?” 第五十二章 殿下唇上沾了别人的味道………   十五天前——   皇城内, 景随风得了蜀皇的诏令赶回京中。   上书房内,蜀皇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日渐沉稳的青年,薄唇紧抿。   曾经他与龙风行尚且以兄弟相称时, 他也曾看好过这个孩子……当年一念之差,冥冥之中却是改变了许多东西。   “阿容被捉的消息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景随风低下头去, 双侧颈脖间爆绽的青筋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朝中有人举荐你往桐山领兵, 你心意如何?”   闻言, 景随风倏然抬起头来,定定望向蜀皇:“臣……全凭陛下做主。”   说着话的时候,他声音甚为平静, 可是眼角却止不住地布上丝丝血线,像是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缠了上来。那模样似是压抑到了极点,称得青年坚毅的脸庞竟有几分狰狞之色。   蜀皇望着景随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寡人心知你惦念阿容,寡人便赐你为参谋,协同守备大将军周平成一道统兵桐山,只待哈图人交回阿容便一举夺回北疆十八郡!”   此话一出,景随风像是松了一口气,朝着蜀皇一叩首:“谢, 谢陛下恩典。”   蜀皇见状,望着下首的青年, 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可惜神色,景随风确实是有用之人, 他若不是武英王的养子, 如今北疆的守备将军也轮不到周平成。   景随风低垂着头,一边说着“谢恩典”的话,眼角红丝渐消, 脸上嘲讽之色却是分明。   这便是蜀皇想要的态度,他想让他做自己膝下一条听话的狗,该用时便会心甘情愿地卖命,没用处又可以随手丢弃一旁……纵然阿容被哈图人绑去,北疆十八郡急急堪危,他最看重的却还是手里的权力。   参谋?这便意味着北疆军权都还在周平成手里,若是周平成不点头,他在前线什么也做不了。一个被缚住了手脚的将军,打仗起手便已败了一半。   虽是在心中冷冷腹议,他表面上却仍做出一副千恩万谢的模样,告退出了上书房。   快到入夏时节,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起来,景随风身着玄衣银甲,走在宫道上不由得出了一身细汗。宫门口,手下已经马牵了过来,他正欲上马,却被虚空中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常修狠狠一拳砸在了地上。   常修这拳出其不意,且用了全力,景随风一时不查,直被他打倒在地。   “常修,你做什么!”他站起身子来皱眉喝道。   常修的表情不似往常私下那般轻松,看着他一脸阴鸷,眼中不带丝毫温度。   “我做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你做什么?北疆,户部,礼部,刺杀……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想做什么?”   这话听似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景随风听罢却倏然沉下了眼,侧头看他:“我们单独找个地方谈。”   常修冷冷一笑:“单独找个地方?你觉得昭狱如何?”   他背光站在景随风面前,精致的脸上遍布寒霜,一双眼鹰似的眼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景随风并未被他吓着,声音沉沉:“你若想阿容安全回来,便私下找个地方。”   常修眯了眯眼:“你拿阿容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事实。”景随风脸色也不好看,“此事非我图谋,我也才知道……”   他的义父将阿容送到了哈图人的手里,为的便是要他回到北疆,带着旧部和私兵,夺下十八郡;这一切,他也是几天前才知道,原来义父真能狠下心来将阿容置于生死一线之地。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如今只能照着计划一步步进行,才能让阿容安全回来。   常修没有说话,凝着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不似做戏,半响,冷冷点头。   两人来到京郊一处无人之地。   “说吧,你有什么好辩解的。”   “没有,”景随风看着回过神来的好友,脸色虽然不好,却也十分坦荡,“一切就像是你所想的,都是我们做的。”   “我们?”常修眯了眯眼,声音狠厉,“景大都统可真是武英王的好儿子,跟着他连掉脑袋的事情都敢做!”   闻言,景随风嗤笑一声:“为何不敢?若是不搏,左右也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生死都要仰那人鼻息。”   义父和他在皇帝夺权之前从未起过一丝一毫的反心,他们兢兢业业地为国卖命,可换来的是什么?是猜忌夺权,是排挤打压……帝王不仁,臣心不臣,这不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吗?   这是景随风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思彻彻底底地暴露在常修面前,他坦荡而嘲讽的模样看得常修有些失神。   春日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唇角淡淡嘲讽。   或许是因为他们关系太好,当局者迷;又或是景随风的伪装实在太过精巧,这是常修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景随风心里那根反骨从来未曾被磨灭,在黑暗中生长,成了如今这根荆棘骨刺。   “为了报复,将阿容的性命搭进去也值得吗?”常修冷冷眯眼,语气带着些他都未曾察觉的怨怼不忿,“你和武英王平日里对她的喜欢也都是装出来的不成?为了她镇国公主的身份?为了用她迷惑陛下?”   这是常修在猜出真相之后最为愤怒的事情——赵府被查,龙四海遇刺;燕太子被人围剿,又是龙四海受伤;如今武英王想夺十八郡,便又将她引出去送死……她就像是父子两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毫无所觉地被他们一步步引入危险之中。   “当年,武英王被贬,朝中上上下下无一人敢为你说话,是阿容护了你;这么些年来,京中人捧高踩低,也只有她惦记着叔侄之情去常去王府拜会……通京上上下下那么多可鄙可耻的该死之人,你们偏偏选了她利用?”   常修越说,越是生气,念到最后“阿容”两字时,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不是!”景随风斩钉截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阿容……”   “呵,没想过?那现在被困在哈图部的人是谁?是你景随风不成?”   “那是义父……”他还想再辩解些什么,但是话刚出口,却又止住了。   他和义父早已被绑在了一起,义父所为便是他所为,没有什么差别。   “贪污国库,谋害人命,里通外族,祸乱叛国……景随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死罪,随我去昭狱吧。”常修紧握双拳,声音冷酷。   景随风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常修嗤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阿容,”景随风又道,“我已经说过了,唯有我到达北疆,哈图人才会放阿容离去;若是我和义父此时出事,阿容也没有活路……你大可以回宫禀报陛下我们的谋算,但是你想好了,你敢为阿容的性命负责么?”   说到最后,话里已是□□裸的威胁。   他和常修不侍同主,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意料到今日的决裂,因此当此刻来临的时候,只是稍稍失态,很快又恢复镇静。   只是不知为何,袖挡下的那双手,却在不自觉的轻颤……他侧头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树丛间,似是在等常修一个决定。   见他毫无所谓的模样,常修一滞,理智告诉他景随风已经既然已经决定一条路走到黑,便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然而此刻他还是无法将眼前这个平静到冷酷的男人与当年那个护着他和阿容的景随风挂上钩。   “你这是,在威胁我?”   景随风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耐:“做决定吧。”   常修垂下眼,下一刻,一拳挥到了景随风面前;这一次,却被早有准备的景随风拦住了。   他手像是铁钳一样攥着常修的拳头,望着他眼神淡淡:“刚才那一拳我不与你计较,你打不过我,别意气用事。”   “计较?意气用事?”常修觉得面前人虽还是那张脸,可表情动作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无比陌生,脸上闪过一丝嘲讽,“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原来这些年,都是装出来的……”   “不装,我又如何活得到今日?”   景随风垂下了眼,望着阳光照在银甲上泛出来的一片惨白的光。   早在蜀皇动手的那一刻,一切便都是命中注定……他不过是顺着命运安排好的轨迹一步步地往前走罢了。   “快做决定吧,是要侍奉你的主子,还是要阿容活命?”   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常修咬紧了牙关,两腮绷得死紧……   春风吹过,可春日暖意却夹不进二人中间……二十年旧友,如今一个神色淡淡的抱臂而立,另一个咬牙切齿,眼眶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景随风才听常修一字一句:“哈图人一旦放下阿容,我便将此事与陛下合盘脱出,片刻也不会等!”   这句话是从他齿尖挤出来的,话音刚落,手刀一起,左手袖袍断落。   青蓝的绸布在风里飘摇,缓缓落地,景随风的视线落在这块绸布上,再抬眼时,已不见了常修的踪影。   割袍断义,从此再见是敌人。   .   十五天后,哈图部曜日会上——   龙四海撇下气喘吁吁的吐鲁诺,站在众人当中,熊熊火光映出她神色淡淡。   “可汗答应若是本宫赢了,便答应我一个要求,不知这话是否作数?”   哈图可汗看了看堪堪从地上爬起来的儿子,又看了看傲然站在熊熊火光中的女人,忽的大笑起来,抚着掌道:“自然算话!镇国公主想去马场是吧?明日我就派人带您去好好转转,看上哪匹,改日回程时便赠与您!”   哈图人尚武,见龙四海似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吐鲁诺制服,哈图可汗对这位绑来的公主钦佩之余更加喜爱了一些。若非他与武英王做了交易,到时间要将人送还,他都想将龙四海留下来给吐鲁诺做妻子了。   眼中闪过一丝可惜,哈图可汗举起手中酒杯:“来,镇国公主,我敬您!”   见哈图可汗兴致勃勃的模样,龙四海拾起手边酒盏抬手示意。也就是这时,她才倏然发现这哈图部用的并非银杯,而是玉盏。她喝下杯中烈酒,偷偷将玉杯翻转过来,只见杯底一只小小的鸢尾花图案。   崔家!   她心下一惊,与哈图部有勾连的难不成是世家?   她很好地掩住了眼中思量,装模作样地与哈图可汗寒暄起来。哈图可汗今日饮了不少酒,眯了眯眼看她,笑问道:“镇国公主如此好的身手,怎的如今再不上沙场领兵,真是浪费。”   龙四海垂下眼敷衍道:“前两年太平,无仗可打,自然也无本宫用武之地。”   “哈哈,原是如此,镇国公主莫担心,很快您就可以又大展身手了!”   哈图可汗喝得两眼通红,不知不觉间说漏了嘴,直到看见龙四海疑惑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打着哈哈将此事糊弄了过去。曜日会的夜晚荒原上格外热闹,大帐里,是推杯换盏,大帐外,哈图人载歌载舞,好不痛快!   龙四海草草地与哈图可汗聊了两句,便又被“请”回了帐中。当帐帘放下的一刻,所有的喧闹声都被隔绝开来,她躺在床上,原本因酒气迷茫的眸子瞬间恢复清明,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那个玉杯上的鸢尾花和哈图可汗的话。   又要开战了?   和谁开战?哈图部?北疆?崔家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在这场阴谋中又是什么样的棋子被人拿捏?   她躺在床上,盯着眼前一片黑暗想得正入神,冷不丁的,却被黑暗中不知打哪儿来的人封住了唇。   那人来的悄声无息,她甚至一点儿感觉也无,直到他冰凉的唇沾上她的嘴,龙四海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自脊椎往上,在她脑子里炸开。她反手一个手刀便要砍向身上的人的颈脖,却被轻巧制住。   那人抬起头来,潮湿气息打在她的脸侧,引得她一阵战栗:“殿下,你想谋杀亲夫不成?”   “八,八荒?”   熟悉的草木香淡淡地萦绕在她鼻尖,龙四海一双杏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伸手抚上身上人的脸,似是不可置信。   八荒攥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黑暗里,龙四海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只觉他凑到了自己面前,伸出舌头来,一下下在她唇间轻轻舔舐……   他舔得很是执着,龙四海被舔得唇有些麻,搡了搡身上人,却没能让他躲开。   “你做什么?”她皱了皱眉。   八荒附在他耳边,声音里带着委屈:“殿下唇上沾了别人的味道……”   龙四海这才忽然意识到,他怕是瞧见了自己和吐鲁诺在比武台上。   “咳咳,那只是个意外,我和他,没什么的。”她下意识地辩解道。   “我知道……”   八荒声音里带着沙哑,他看完了全程,知道是那个哈图王子不自量力地轻薄他的殿下,可他还是忍不住地嫉妒。   舔舐转为了轻吻,他用口舌在她唇上温柔地吮吸,似是想要将吐鲁诺留下的统统消除干净。   龙四海感受着男人火热体温,又听他委屈嫉妒的语调,心里却忍不住地发热发酸。   他来找她了……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永远是这个男人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前,即使是在她从未预料到过的时候……   她不由伸出手去搂上了男人的脖颈,与他在黑暗中尽情缠绵。她的身子贴上他的,两相交缠,在黑夜里发出腻人声响。门外还有守卫,两人不敢闹得太大声,满腔思念都只能收敛起来,八荒将龙四海死死抱在怀里,听着怀中人喉间发出的细小颤声,只觉心头火热,便俯下身子去用她唇间清凉消解……   惦念着情况危险,两人都没闹得太过,完事后,龙四海躺在八荒结实的臂膀里,侧头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八荒带着茧子的手指留恋似的拂过她光滑锁骨:“就是今晚,听见动静了就走。”   “什么动静?”龙四海皱皱眉。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一阵骚乱。龙四海凝神细听,这骚乱声不似上半夜的欢闹,里头夹杂着惊声尖叫和男人愤怒狂吼。   “就是现在!”八荒将大氅裹在龙四海身上,抱着她往帐外走去。   龙四海被他搂着,担心不方便,刚想下地却被他搂紧了:“殿下抱紧我便是。”   她抬头看她,只见营帐外,天边一弯新月照出他冰冷容颜,神情冷峻,再不复方才温柔。   八荒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拔刀,对着还在惊诧中的士兵毫不犹豫地下手。一声惨叫后,鲜血飞溅开来,龙四海朝两旁看去,却被他挡住了:“别看,脏……”   又是这句,龙四海撇了撇嘴,却颇为乖巧地待在了他的怀里,只听两旁不断有人上来,却被八荒像是切萝卜似的轻巧解决,浓烈的血腥气蔓延开来,耳畔是闷声惨叫不绝于耳,龙四海窝在男人怀里,抬头只见他下颌分明,双唇微微抿紧……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营地出口,接应的人马早已等候好。   一个小将模样的人上前拱手道:“殿下,粮草已经烧完,军队可要撤退?”   八荒搂着龙四海,声音不带一丝迟疑:“留下为首的,其他一个不留。”   说罢,便翻身上马,带着龙四海头也不回地朝着燕国的方向离去——   龙四海坐在马背上,回过头去,只见哈图营地里火光熊熊,杀戮惨叫声不绝于耳。谁都没想到,就在今年的曜日会上,等待他们的不是夏天,而是死亡……八荒冷淡的下令声犹在她耳边回荡,她不自觉地攥紧了男人的手臂。   “还要赶一段路,殿下先睡一会儿吧。”八荒低头看她,声音低沉。   龙四海摇摇头:“无事,我不困……”   明月照在荒原大地上,像是给荒原撒上了一层银霜。龙四海目光落在两旁飞速掠过的枯草上——   哈图人和蜀国叛贼里应外合,以宛陵城做要挟,将她绑至荒原,如今死有余辜。   她不禁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眼前却不自觉地浮现起绒植那张小小的脸庞来,耳畔是哈图人今晚的笑语欢歌……   她靠在男人坚实的怀里,在马背的颠簸下胡乱地想着些东西:一会儿是龙霖烨遇刺,一会儿是孙青的账本,一会儿是绒植,一会儿是吐鲁诺,一会儿又是无极山上的刺客……纷杂的思绪像是春日乱飞的柳絮占满了她的大脑,直到天边朝阳吐出第一寸光,她才迷迷糊糊的在八荒怀中睡去。   八荒双手握着缰绳,感受到在他怀里紧张了一夜的人终于软了身子入睡,紧绷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温柔神色。入夏后的荒原虽然比平日温暖些,却依旧寒冷,他伸手将她身上的大氅拢紧了些,双臂微微使力,将熟睡的人结结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前。黑   男人的怀抱温暖而踏实,纵使是在颠簸的马背上,龙四海却睡得格外沉,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又已是天黑。纵马一天一夜,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来到了荒原边上,进入了燕国的国境。迷迷糊糊睡醒的龙四海抬头看着城外旗子上那个大大的“燕”字,一时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八荒为何能如此快地赶来哈图部——   燕国与荒原的边境距离哈图比之蜀国的北疆十八郡要近上许多。   八荒带着她进入城中,在城中客栈暂时安顿了下来。   客栈里,龙四海梳洗出来,拿着水杯正在喝水。八荒上前抚了抚她仍旧湿润的发,声音温柔:“殿下,我们在这里住一晚上,明日我带你回京都。”   龙四海皱了皱眉,想起云海的事情:“你能送我回蜀国吗?云海出事了!”   正在这时,八荒抿了抿唇,面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殿下,我有事与你说。”   龙四海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何事?”   “景随风……反了。”   “啪”的一声,龙四海手中茶盏应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你……说什么?”   八荒见她如此反应,心中虽早有预料,却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哈图想要以你换取北疆十八郡,蜀国陛下假意应下,却派景随风前往桐山与从十八郡撤出的北疆大军一同蛰伏等待。他们原本想的可能是等哈图将你放回去,便一鼓作气,重占十八郡……可是景随风刚到桐山,却掀起了一场兵变……就在前日,他已杀死了北疆守将周平成,一举占下十八郡,掀了反旗。”   龙四海呆呆地坐在八荒面前,听他一字一句,却根本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景随风……反了?   她下意识地的不愿相信,然而脑中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告诉她,景随风举反旗让一切事情都说得通了……   孙青本是皇叔旧部,此番将她送去哈图,只怕便是为了这事做准备。   可是……若要反,为何偏是现在?纵使景随风带着北疆剩下的军队回攻,扬城总兵营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皇叔隐忍这么些年,为何偏要挑选此时让景随风在北疆扯反旗?   她望着八荒,忽而想到了无极山上那场刺杀,那些人若是与刺杀龙霖烨的是同一批人,那便也是皇叔示意……   皇叔为何又要燕太子死?有什么好处呢?   一道白光闪过,火光电石之间,她想通了一切,背后却冒出一股冷汗,只觉头皮发麻……   她望向八荒,双目有些失神,喃喃道:“燕无朗……燕无朗想要杀你登基,然后挥师东去。燕国军队强盛,西北应接不暇,定也要向扬城借兵,届时,两方夹击……”   “哈,”龙四海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床上,“皇叔这是在拿蜀国百年基业赌一个皇位。”   何其胆大,何其妄为! 第五十三章 她原来这般卑劣   龙四海跌坐在床上, 神情之间有些失魂落魄。早春夜晚的寒风从窗棂吹入,席过仍在滴水的头发,似是卷走了她满身温度。   八荒抿了抿唇, 为她披上了件大氅,又拿了帕子来为她一点点将头上的水分擦干。他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发, 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 蜀国眼下并不太平, 你先随我回燕,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他话语温柔间带了些引诱,低头看着怀中女子, 眼里满是小心翼翼。   龙四海听了他的话却并未言语,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烛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席卷过一阵疾风,客栈的窗户“嘭”的一声被人击碎,窗框碎成万千木屑,朝床上的两人劈头盖脸地砸来。龙四海被八荒护住,再抬起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站了七八个手拿利器的黑衣人。   为首那人声音嘶哑:“杀!”   话音一落,那群刺客便朝他们围了上来。   八荒将她护在身后, 随意抄起手边的腰带朝几人挥去,柔软的腰带缠上他们手中的刀尖, 不但未被砍断,反而似是力有千金, 轻巧般的便将他们的刀刃卷走开来。他又一个借力, 那领头人的刀转眼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八荒抬起头来,目中温柔散尽,满是杀意——   他身形如鬼魅般地闪进了这群刺客当中, 身手疾如旋风。   龙四海站在床边,只见一阵迅白鬼影穿过那群人,旋即便是一阵血沫飞溅,一群人一个个的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八荒收了刀,转头瞧见龙四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在看……   他皱了皱眉挡在龙四海身前:“殿下,别看,脏了你的眼睛。”   浓烈的血腥气在房间内弥漫开来,龙四海忽然问他:“这些人,是燕无朗派来的?”   八荒点头:“应当错不了……”   两人正在说着,房门忽地一下被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面容俊朗的青衫人,天青色的袍子上也染了血,给他原本儒雅的气质沾上了些许鬼魅。   青衫人看着满地的尸体,皱了皱眉,声音含怒:“那燕无朗真当越发放肆!”   龙四海身上只穿着一件中衣,八荒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这才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弟宁爵。”   龙四海的目光越过八荒高大的肩膀落在了宁爵身上,点头示意。宁爵也冲她笑了笑,躬身一礼:“见过镇国公主。”   三年前宁家人将八荒接回燕国的时候,有意掩盖了他之前的身份,然而这事在父子之间却并非一个秘密。燕国满朝文武都觉得太子带兵攻打哈图是发了疯,被那蜀国公主迷了心智,唯有他们宁家父子几人知道,他们殿下费劲巴拉想要救回来的人,是自己的结发妻子。   哦,不对,是前妻。   想到这里,宁爵的目光落在龙四海身上,便多了几分打量。   他对于八荒和龙四海的往事颇为好奇,不知这明明已经和离的夫妻俩为何还能在三年后,一次次地同心同德,护对方于危难之中。   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和离?   见他还在看龙四海,八荒皱了皱眉,侧着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才道:“人都处理干净了?”   宁爵视线被阻挡,识相的收回了目光,点头道:“处理干净了,但我们得快些回京都……陛下对此番出兵多有不满,燕无朗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刺杀,恐怕陛下也是默许。”   听见这话,站在八荒身后的龙四海不由睁大了眼睛,扯了扯八荒的手臂:“燕皇纵容燕无朗刺杀你?”   虎毒不食子,这燕皇是脑子出问题了?   她梦中的话本里只写了八荒在明争暗斗中成功继任燕皇,却没写这燕国皇庭竟如此荒唐?   闻言,八荒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宁爵却冷笑出声:“您没听错,就是我们燕国的陛下,为了个女人,想要弄死自己的嫡长子!”   龙四海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八荒并未否认。   随后,在宁爵愤慨的声音里,龙四海听到了有关燕国皇庭的一笔风流烂账。   如今的燕皇在登基之时,原本不是最受看好的皇子,然而仗着自己岳家,也就是宁家的助力,却在一众兄弟间脱颖而出,成功继任。宁家并没有外戚当权的心思,起初,燕皇与结发妻子皇后宁青间相敬如宾,虽不说十分恩爱,但也还过得去。   一切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燕皇继位的第五年,皇后宁青一直无所出,朝臣们也便提出要充裕后宫。   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名叫繁月的女子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这女子曾在燕皇还是皇子的时候救过他一命,而后却没了下落。燕皇这么多年来私下派人寻找,终于在一座边陲小城中发现了她的踪迹。   恰逢充裕后宫,燕皇便命丞相董鞍将人认作义女,换名董繁月,而后才将名正言顺的人接进了宫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芙蓉帐暖,宠冠六宫,在董繁月进宫的一年里,蜀皇出了每逢初一十五例行公事一般的去到宁皇后宫中,其他时间一律都宿在繁月的揽月宫。这位繁月姑娘也从刚刚进宫时的婕妤,一年之间连跳四阶,成了三品董妃。   而就在朝堂内外都对这位独得圣宠的董妃颇有微词的时候,她又运气极好地怀孕了。   这是燕国皇庭的第一个孩子。燕国立嫡立长,若是董繁月肚子里生下一个男孩儿,而宁皇后又一直无所出,这个男孩儿便会是燕国名正言顺的储君。   然而月盈则亏,董繁月始终还差了点儿运气——就在她被诊断怀孕的同时,宁皇后也终于怀了身孕。   十个月后,宁皇后先她一头,诞下了嫡长子燕无疑,而两天后,董繁月肚子里的孩子才出生,名唤燕无朗。   董繁月诞下皇子,即使不是嫡长子,也让燕皇大喜过望,从三品的董妃直封从一品,成了现在的皇贵妃。   一年后,嫡长子燕无疑在宫外走失,从此宁皇后大受打击,闭宫不出,而燕无朗也因为嫡长子的失踪和嫡母的沉寂,成了燕国板上钉钉的储君。   直到三年前,八荒回燕,董皇贵妃与燕无朗做了二十多年的美梦一举破碎。   ……   对于八荒的回归,燕皇的表现却一直都很暧昧,他如常地为这位失踪多年找回的孩子举办了盛大的回归宴,又封了他太子之位;明面上看,他似乎对着找回来的嫡长子很是喜爱,然而私下里,朝堂上以董鞍为首的臣子对燕无疑明里暗里的使绊子,却也被燕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   宁爵冷笑一声:“哼,我们的陛下起初还能在面子上装装样子,直到殿下领兵打破北魏,民心高涨,这才慌了神……越发明目张胆地纵容燕无朗!”   宁爵对于天子宠妾灭妻的行为十分厌恶,话语里丝毫没有臣子对君上的尊重,龙四海在一旁默默听着,私下里却缓缓地攥紧了八荒的手。   她以为放八荒和离,让他回到燕国,他便可以顺遂地过日子,可以成为高高在上的燕太子,再不用仰人鼻息而活……她却没想到,他回了燕国却是如此危机重重。   八荒淡淡地听着宁爵义愤填膺地解释,感受到女子微凉的手攥紧了他,转身看向龙四海,只见她眼里的心疼快要溢了出来。他心一热,反手攥住了她的手掌,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殿下莫伤心,我无事的……”   八荒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双眼里盈满了龙四海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说实话,他对燕国也好,对燕皇,甚至宁皇后也罢,实在生不出太多感情来。他从小被当作暗卫教养,那份冷心冷情早就渗进了骨子里,除开龙四海之外,其他人实在再难让他在意。   上辈子,他在燕皇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演了三年废物太子,直到燕皇暴毙,他才发动宫变,一举杀了燕无朗和他身后的臣子,登上皇位后便立刻朝着北魏发兵,一心一意只想为龙四海报仇。   可是这一世,龙四海还活着……北魏虎视眈眈,他等不了那么久,便只有提前暴露。这样一来,事情的走向便与上一世大不相同。燕皇提前对他有了警惕之心,这才有如今燕无朗的猖狂。   一阵夜风吹进屋内,卷起沉在地上浓重的血腥气,八荒皱了皱眉,轻声道:“我们换间屋子先睡吧……”   龙四海望着他温柔面庞,似是终于打定了主意:“我随你回燕国京都,解决了燕无朗,才能保西北安定。”   就之前的刺杀看来,武英王一定与燕无朗有所交易,因此,唯有解决燕无朗,才可保住西北边境太平,进而扬城的大军才可与景随风十八郡的兵力一争。   .   龙四海被燕国军队救走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蜀国,景随风听闻这消息,连忙去见了龙风行。   早在他离开通京的第二日,龙风行便也乔装打扮,赶到了北疆。   如今的十八郡,虽说景随风是名义上的大将军,然而龙风行才是真正的幕后人。   “燕无疑救走了阿容……这该如何是好?”   说起龙四海,景随风面上闪过一丝郁色。他以为那燕无疑不过是昙花一现,没想到却杀了个马回枪,在哈图人手里抢走了阿容。   龙风行低头喝茶,看着自己这个义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在北疆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景随风的脸上已经沾上了北地霜雪。面色紧绷,像是高山上经年的风寒,曾经含笑的薄唇紧抿,银甲折射出他鹰目藏霜。   北山大营不得志的景都统,似是一夜之间便成为了北疆十八郡叫人闻风丧胆的景将军。   望着他寒霜般严肃面容,龙风行脸上似笑非笑,半响,才慢条斯理道:“本王已经往燕国去信,燕无疑,活不长了……等他死了,燕国自会将阿容送回,你不必担心。”   景随风皱了皱眉,第一次对龙风行的计划产生了质疑,问询的话语虽然恭敬,却颇有些冷硬:“那燕无朗花了三年时间都未曾除去燕无疑,如今又怎么可能置他于死地?”   “谁跟你说本王是给燕无朗去信了?”   龙风行忽然笑了,望向手下的棋盘,深沉眼里满是算计。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那燕无疑如此难缠,他便只能下一剂猛药了……   .   另一厢,燕国京都里,他们的太子再一次大败哈图人,这让燕国百姓无比欢欣。八荒带着龙四海回到京都的时候,来欢迎他们的燕国人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八荒玄衣银甲骑在马上,银色面具罩住了他大半面庞,鸦发束冠,不发一言却已是身躯凛凛,卓卓如鹤立鸡群。   龙四海坐在轿撵中,听见两旁热烈而喧闹的声音,不由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映入眼帘的便是男子坐在马上的高大背影……两旁夹道欢呼声挤进她的耳朵里,她唇角不由上扬。   进了皇城,燕皇与燕国另几位皇子已经等在了宫里,八荒领着她在众人面前介绍了一圈。   燕皇是个年近六十身材高挺消瘦的男人,一双不符年龄的明朗双眼不见情绪,两鬓青须修得十分利索,看得出来,八荒有一半的好相貌是遗传自他。   龙四海规规矩矩地给燕皇拱手一礼,燕皇也十分客套地说了些面子话,问她在哈图可有受委屈,又问起蜀国一切可还安好……   虽然燕皇面目和蔼,话语也还算温柔,可是龙四海却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只觉他那双明朗的眼里装了些别的东西,望着她,似是算计打量。   相较燕皇,一旁的燕无朗便要直白得多,一双阴鸷双眼紧盯着龙四海与八荒二人,微微翘起的唇角诉说着满心不屑。   “本王早闻镇国公主横刀立马,怎么这回却被哈图人掳了去?”   燕无朗唇角微勾,话语里带着讥讽。   龙四海皱了皱眉,正欲说些什么,却只见八荒上前两步,声音冷酷:“镇国公主情系宛陵城的百姓,这才孤身犯险,二皇弟若是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大庭广众之下还只是闭嘴的好!”   他声音冷冽,纵使是在燕皇面前说出的话也丝毫不客气。   龙四海一怔,仰头看向八荒的背影,忽然想到过去狄修贤在她面前为难八荒的时候……她总是顾着龙静姝的面子,即使是对狄修贤满腔怒火,也只是大事化小,草草作罢。   可是他……   男人高大的身躯挡在她与燕无朗之间,龙四爱第一次觉得自己曾经总想要求个两全的行为在他面前是如此可笑……用八荒的尊严去换姐妹间的和睦,她原来这般卑劣。   八荒转身,只见龙四海垂了眼眸没说话,只以为她是被燕无朗的话伤了心,皱了皱眉,一只手牵住了她,转身淡淡对燕皇道:“镇国公主远道而来,一路上很是辛苦,听不得有些人无知犯蠢,儿臣便先带她回驿站休息了。”   说着,竟也不顾燕皇面子,牵着龙四海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大殿,徒留殿里一帮臣子听着刚才的你来我往,险些惊掉了下巴。   龙四海被他牵着走在宫道上,想着刚才大殿上发生的一切,不由皱了皱眉,扯着袖子问他:“刚才闹得这般难看,燕皇不会借机为难你吧?”   八荒转头看她,只见她黛眉轻蹙,忽然笑了:“殿下这又是在关心我?”   “当然了!”龙四海想也未想,“你也太随便了,这大殿之上,丝毫表面功夫也不做,这不是给人留话柄吗?”   “那又如何?”八荒挑了挑眉,满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只是……”   “只是什么?”   八荒笑看她,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些人如何编排他,他不在意,可是他的殿下绝不容旁人污蔑。   龙四海见他不欲言语的模样,也没多说,话锋一转却问道:“对了,刚才大殿里还有一人,那是你三弟?”   “嗯。”八荒点了点头。   燕国太子于二皇子斗得你死我活,让很多人下意识地都忽略了,朝中还有一个三皇子,今年刚满二十。   “燕皇刚刚给他封王,如今正准备搬出宫去。”   这三皇子的生母也曾来自燕国一个世家大族,然而他生母和母族心思实在太大,诞下他后,一心想着与贵妃和燕无朗争个一二,只是满腔谋算还未付诸现实便被董家察觉,一番陷害清算,转眼便落寞了下来。   生母至今仍在冷宫,三皇子被养在一个不起眼的妃嫔身下,这些年来过得谨慎小心,活脱脱将自己过成了“查无此人”的状态。   说起他这三弟,八荒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上一世,他无意之间得知了关于这位三弟的一个秘密……   龙四海想着殿内那个白皙瘦弱的青年,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转而握紧了八荒的手,嘱咐道:“燕无朗放肆,燕皇态度又实在暧昧,你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八荒闻言,揽过龙四海的肩膀,笑道:“是,臣遵旨。”   还在燕国皇宫内,他这话说得分外坦荡,龙四海急忙打了他一下:“这儿还是皇宫,你胡说什么!”   八荒不以为意,反正已经闹翻了,燕皇绝不会善罢甘休,以前那些秘密,暴不暴露的,也便不重要了。   .   大殿里,眼瞧着燕无疑众目睽睽之下牵走了镇国公主,燕皇挥退了燕无朗和其他臣子,沉默般的回到了书房内,拿出了前两日收到的信件。那信来自蜀国的武英王龙风行,信上说,若燕国愿在此时出兵蜀国,一朝登基,他愿以西北六郡相赠。   这信燕皇已经收到了几天,却迟迟未下决定。龙风行领兵时便以心思灵巧多变着称,这信上的承诺,他自不会全信。然而他的嫡长子因为两场战役,在国内越发地威风了,眼看着太子之位是越坐越稳,还仗着自己在军中的声望,在蜀国的态度上极力主和……   燕国如今兵强马壮,蜀国却是内忧外患,现在出兵,即使没有龙风行的承诺,他们也未见得讨不了一丝好处……   想到这里,燕皇目光越发深沉。   这逆子生长在蜀国,还正将自己当蜀国人了?   他沉声招来自己的影卫,问道:“上次孤与你说的计划你可记好了?”   影卫闻言,身子一颤,附身到:“是,已记下了。”   燕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低声吩咐道:“十天后动手,不可出任何差池!”   ……吃里爬外的东西,是时候收拾了。   恰逢此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影卫的身影一闪而逝,燕皇皱了皱眉:“何人?”   “陛下,是臣妾。”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书房外响起,他原本不悦的脸色倏然软了下来,招呼道:“阿月,快进来吧。”   语罢,一个身着绛紫宫装的柔美女子推门进了书房,淡如水墨的眉眼满是温柔笑意,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臣妾听见今早的事情,特地做了梨汤给您送来。”   说着,她举起手边食盒递到燕皇面前,里头色泽鲜艳的珐琅琉璃碗中,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梨汤。   “太子正值壮年,血气方刚,为了心上人也能理解……陛下别太生气了。”   董繁月笑意温柔地舀了一勺梨汤递到燕皇嘴边。   燕皇吞下汤水,反手将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叹了一口气:“那逆子对你无甚恭敬,你还为他说话,还真是一点儿也不记仇。”   董繁月笑笑:“太子从小未在宫中长大,缺些礼数罢了,臣妾身为长辈和小孩子置什么气?”   这番话说得颇为“善解人意”,可若是宁爵在此,怕又是要嗤笑一声。   董贵妃明着是在为太子说话,安慰燕皇,暗地里却是火上浇油。先说太子为了女色不顾君臣父子之礼,又将燕无疑从小不在京中,未学君臣之道,儒家之礼,上不了台面,不成大器。   然而三十几年如一日,董繁月在燕皇面前永远都是柔弱知理,善解人意的模样。   因此,燕皇搂着怀中人,听她一字一句,非但没觉得这话别有用心,反倒对她更怜惜了起来,像年少时那般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此事阿月无须担心,寡人自有分辨。” 第五十四章 所谓丧心病狂   八荒将龙四海安置在了驿馆内, 自己却放着好好的太子府不住,夜夜晚上翻她窗户。   龙四海惦念着蜀国的情况,这几日没什么心情做那档子事, 男人倒很是乖巧,未像是在通京那样夜夜缠着她, 只是每晚搂着她入睡。龙四海笑着说他年纪越大越缠人, 八荒倒不以为意, 只说是以前没缠够,现在得统统补回来才是。   他在暗中计划着什么,龙四海知晓却也没过多地问他——他是燕国太子, 筹谋的也是燕国国事,她总觉得即使心急,自己也不该插手。   这天晚上,她刚刚梳洗完,躺在床上,熟悉的身影便又出现在了床边上,穿着一身绛紫常服,眉宇之间带着些疲惫。   “忙完了?”龙四海笑问。   “嗯……和宁爵他们商量些事情,弄得有些晚了……”说着, 他便俯下身子来抱她。   他身上还带着一身风尘,龙四海有些嫌弃:“我刚洗完澡, 你脏兮兮地就在我身上蹭!”   八荒抬头,故作可怜模样:“想了一天了, 抱抱都不成吗?”   说着, 却是将脸颊放在了她脖颈间不断轻啄,惹得龙四海脖间微痒,忍不住发笑。   她反手搂住男人的身子, 嘴上说着“烦人”,脸上却满是笑意。   八荒又在她身上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匆忙进了浴室洗漱。过了约莫两炷香,浴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水汽中,八荒披着湿哒哒的发走出来,忽然问她:“皇后想见您,殿下想去吗?”   他脸上带着问询,龙四海赶忙道:“宁皇后?”   八荒点头,又蹙了蹙眉:“若是殿下觉得麻烦,我明日便进宫回了她。”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甚至于是毫不在意,龙四海眉头轻皱嗔他一眼:“你说什么呢,那是你母亲,既想见我,怎么可以回绝?”   八荒偏头,脸上似是不解:“为何不可?”   他觉得,一切龙四海不乐意做的事情,都不是必要的事。   龙四海见他这副模样,颇有些无奈,起身拿了帕子上前帮他擦干头发上的水,轻声道:“她什么时候想见我都行。”   “那……明日下了朝我来接你?”八荒转头看她,目光里带着商量。   龙四海点头,又将男人压在了身前的椅子上:“你坐下,站着我怎么给你擦头发。”   她动作颇为自然,八荒却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拉了她的手:“殿下,不,不用……我自己就行。”   龙四海看他一眼:“我知道不用,但是我想……行了吧?”   说着,她又将男人按回了椅子上,手拿着帕子轻柔地在他头上慢慢擦弄。八荒见她只穿了一件睡袍,皱了皱眉:“夜里寒凉,殿下赶紧去被子里吧。”   龙四海挑了挑眉:“怎么,我给你擦头发你嫌弃我?”   “不是……”八荒斩钉截铁,“怎么可能?”   “那为何急着赶我上床?”   “我,我,属下……”八荒磕磕巴巴了一阵,最后才道,“我只是觉得,您不该做这样的事。”   金枝玉叶,冠上明珠,怎么能为他做这些事?   龙四海手上没怎么使力,被发丝水迹润湿的帕子在他头上轻蹭,有些痒,却很舒服,让八荒不由有些留念,头不自觉地往她手里又靠了靠。   龙四海见男人一脸舒服又纠结的模样,忽然一下意识到问题所在,感觉又心酸又好笑。   她手没停,接着拭擦着他的头发,声音温柔:“我喜欢你,所以才想为你做这些事情,这是情人间表达喜爱的方式,与身份无关。”   她话语恳切而轻柔,听得八荒心间一颤,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一双眸子里满是惊讶。   “喜欢?”   他表情呆呆的,龙四海笑了:“若是不喜欢,我一天到晚干嘛跟你缠在一起?明明都和离了……”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用言语表述自己的欢喜,八荒有些怔愣,反应过来后却是一阵狂喜,站起身来,将人抱在了怀里。   “你干嘛?”   龙四海冷不丁掉进他胸膛火热,被男人熊抱着,只觉诧异又好笑。   八荒不理会,只是抱着她,唇角勾笑,一遍遍的轻喃:“殿下,我的殿下……”   男人搂着她不松手,龙四海也不嫌烦,反手抱着他的腰,整个人靠在了他怀里……半响,八荒听她声音软软:“那你……喜欢我吗?”   说着,龙四海抬头,落入了八荒温柔如春水的眸子里:“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最喜欢。”   ……   不知道从何时起,八荒对他的主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那年龙四海大胜回朝,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他做驸马,八荒一直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欢喜畅快的一天。   可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搞砸了。   他不仅没能好好侍奉他的殿下,反而让她伤心郁闷,惹她红了眼睛,惹她心绪不宁,惹她……丢了性命。   他从回忆起那段记忆的那天起,便从未安宁过一天……他像是两个分裂的人,一个唾弃自己惹了她的伤心厌弃,觉得自己不配站在她身边;另一个却满心想要拥她入怀,想要占有她,想要将失去她后的那两千多个行尸走肉般的日夜弥补完整。   所以再见她时,他失态了。   蜀皇生辰,他本只想远远地看着她一切安好便罢,可就在目光触及她言笑晏晏的那一刻,他所有的自以为便在顷刻间崩塌。   看见公孙澜与她站在一起,他嫉妒到发狂……便心想着,他不再是那个身份卑贱的暗卫,他是燕太子,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龙四海似是早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却并不在意。   他恼怒却又无措——明明已经成为了燕无疑,他能给她的身份,荣耀,地位,远远比过那个只能成为她人生污点的八荒。   可是她既不要八荒……也不要燕无疑。   直到今晚,他才明白,原来他曾自卑纠结的一切,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好像……只在乎……他。   无关身份,无关名讳,她的殿下似乎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名叫八荒的人,而他,却自作聪明地毁了她曾给的所有。   低头望着怀中轻笑的人,八荒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脸,声音温柔得似是能将她溺毙:“从始至终,只有殿下是我心上所念,命里所愿。”   他温柔得发沉的声音回荡在龙四海耳边,惹得她心头一震。   这男人,木讷的时候呆得要命;说起情话来,也能要命!   她望着八荒那双沉如墨的眼,只见他眼瞳中只有自己的倒影……   龙四海心头一热,垫脚吻了上去,八荒顺势将她搂住,抱在了自己的身上,朝着床榻的位置走去。龙四海身子有些凉,他身上却像是暖炉似的,她双手搂过他的颈脖,感受到肌力分明的后背,不由凑上前去在他肩头轻吻,光滑的肌肤上还留着澡豆的清香,比她的唇温度更高……男人微不可闻地轻颤了一下,低头看她,眼底漫上了火……   夜还很长,浅浅的烛光下,两人用了一曲高低和鸣的旖旎调子诉说着自己心中欢喜。   第二日一早龙四海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了八荒的踪影,起来用过早膳过了不多时,男人才下了朝回来。   “殿下可准备好了?”   男人满面笑意,昨夜龙四海那句“喜欢”还犹回荡在他耳边,让他一早就算面对董鞍刁难的时候,唇角都始终挂着些许笑意,疯魔的样子叫人看得直发颤。   “嗯,”龙四海点点头,又夹了一只小笼包问他,“你可用过早膳了?”   八荒摇摇头,俯身上前从筷子间将那包子叼来吃了,扬唇一笑:“现在吃过了。”   龙四海嗔他一眼:“一只包子怎么够?你也不怕饿晕了去!坐下,把饭吃了咱们再走。”   说着,她拉了拉凳子,八荒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又喝了两碗粥,吃了些糕点,两人才坐轿撵往宫里去。   难得的,龙四海竟有些紧张,冒汗的手心攥着八荒的袖口,在他绛色的袖子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手掌印记。   “你母后可有与你说过,她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   八荒点点头:“殿下这样的。”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龙四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胡说八道,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这掌颇用了些力,八荒吃疼的抚了抚自己的手臂,赶紧道:“我也没瞎说呀,殿下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   龙四海看着面前这个无可救药的男人,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又道:“那她……可知道我俩以前的事情?”   八荒点头:“她知道。”   龙四海心里“咯噔”一下,对这次见宁皇后忽然有些没底了。   这天下,那个当娘的会喜欢一个甩了自己儿子又回头的儿媳妇?   八荒很是不解龙四海为何如此紧张,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就算她真不喜欢你,这又有什么好重要的?”   龙四海对着这个偶尔脑子会少根弦的男人叹了口气:“这天下,会有哪个儿媳妇儿想要自己婆婆讨厌?”   这话一出,她一愣,八荒也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唇边扯起一个大大的笑来,长臂一申将龙四海带进怀里:“原来殿下已经开始想着和臣复婚以后的事情了……”   被他调笑,龙四海拿头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却又听他胸膛处传来颤声:“既是如此,殿下便更加不必担心了,左右要与您复婚的是臣……又不是皇后。”   龙四海不满轻哼:“你说的轻巧,不知道是谁,每次入宫拜见父皇和母后,衣裳都能换三遍。”   八荒虽说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的,可不知为何,与她成婚后,每次回宫都分外紧张,站在落地银镜前,左瞧瞧右瞧瞧,却总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满意。   他当时窘境,龙四海如今倒是深有体会。   两人在车里插科打诨了不多时,车辇便停在了宫门外,八荒领着龙四海一路来到未央宫,见到了传闻中的宁皇后——   五十来岁的妇人,宁皇后并不似公孙皇后保养得那般年轻,精致妆容下,面容轻微有些浮肿垮塌,然而面目却很是慈祥,见了龙四海来,温柔地招呼她。   八荒站在一旁,宁皇后三不五时地看看他,龙四海却觉得皇后有些拘谨。   八荒自打下了车,便不似私下那般温柔,脸色淡淡,一双眼却紧紧追随着龙四海的身影,对旁人视而未见。   宁皇后身边的彩翠姑姑给两人倒了茶水,恰逢此时,前殿有人来找八荒……他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龙四海一眼,龙四海笑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丢的。”   见她满脸笑意轻松模样,八荒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起了身向宁皇后躬身一礼,而后出了未央宫。   全程,这母子俩都没有什么交流,虽说恭敬,但也疏远。   八荒离开后,龙四海清楚地看见宁皇后望着他离去背影眼中一闪而逝的伤心神色。   “本宫初来乍到,未曾来得及进宫拜见娘娘,真是失礼了。”龙四海歉意一笑。   “哪里,镇国公主此行凶险,这一路来可有受伤?”一双杏眼眼皮稍有些垮塌,里头的关心却是毫不作假。   龙四海笑着摇摇头:“谢娘娘关心,多亏八……太子殿下保护,本宫并未受伤。”   “八荒”二字险些脱口而出,龙四海看了宁皇后一眼,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试问哪家母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儿子做暗卫,为人刀剑?   果不其然,宁皇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浮现一抹伤心神色,可是她却并未迁怒于龙四海,反倒朝她道了谢。   “您这是哪里的话?”   “无疑……从小便走失了,本宫身为母亲却未能与他哪怕一天半日的庇护,实在是有愧……他之前在燕国的事情,本宫多多少少也听说过,镇国公主对他喜爱维护,本宫铭记于心,感念万分。”   宁皇后此话一出,龙四海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您快别这么说,从小到大都是他护着我……”   “暗卫这职务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与镇国公主心知肚明,若是没有你的庇护……无疑他,怕是也不会有能回燕的那一日。”   宁青很明白,她的儿子运气不好,又不算坏到了极点……虽说从小被人当作暗卫培养,但又遇见了一个不在乎他身份的主子……   作为母亲,她对龙四海始终心存那么一份感激。   思及此,她拿起了一旁的木匣递给了龙四海。   “这是本宫小小的心意,还望镇国公主莫嫌弃。”   龙四海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放了一只小小的香囊。   宁皇后解释道:“这香囊里装的是本宫求的平安符,希望蜀国一切顺利。”   “娘娘有心了。”龙四海笑着接下香囊,将她收进了怀里,抬头看着宁皇后,心里却有些没底。   虽说宁皇后态度十分和蔼,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只有感谢,对之后的事情倒是只字未提……倒不知对她和八荒的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然而两人初次见面,这种事情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龙四海便又分外温和地与宁皇后寒暄了一阵,一直等八荒办完了差回来,才与他一同离去。   走在宫道上,烈日骄阳下,龙四海想起刚才的一番谈话,抿了抿唇。   八荒见状,问她:“怎么样,皇后可有为难你?”   她摇摇头:“倒是没有……只是也不知道她对我们俩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又是感谢,又是送礼,但是言语间却又提到了蜀国情况紧急,像是在催她回国……   八荒笑笑,搂住她的肩膀:“殿下何必苦恼,只要殿下愿意,其他人的看法又有何干系?”   “可她……是你母亲。”   八荒望着她,摇摇头:“我从小长在宫里,真正认过的长辈只有义父一人,血脉于我而言,并无所谓。”   龙四海闻言,眨了眨眼。   八荒口中的义父是蜀国上一任的暗卫统领龙敬,当初也是他将八荒带进了宫中培养。龙   敬为人颇为严肃,侍奉皇家多年,很是守礼。当初龙四海点八荒做驸马的时候,他虽说因为君臣关系明面上不曾说过什么,但私下却是反对的。   “暗卫与公主,身份本是天壤之别……如何能作夫妻?”   她曾偷听到龙敬与手下人这般说……   只不过两人婚后一年,龙敬便因为一次受伤导致旧疾复发,去世了。   谈起龙敬,八荒眼中仍没有什么情绪,龙四海却转而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等蜀国的事情落定,我们去给你义父扫墓吧……”   感受到女子温暖手指缠上了他的手掌,八荒没有抗拒,点了点头。   .   过了几日便是宁皇后的生辰,龙四海想着她有些莫测的态度,又想起宁皇后信佛,便特地用金墨抄了一本佛经打算献上。   这天一早,两人刚刚起床,八荒就被太子府的人叫走了,只说是宫里来了人,宁皇后想见他。   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龙四海也没多想,只道是她想在生辰礼前和八荒说些体己话——那日进宫她已经发现,宁皇后对八荒心中愧疚不少,想要与他亲近,却又怕他烦。   思及此,龙四海还特意嘱咐男人进宫时耐心些,别在生辰当日惹了宁皇后伤心。   已然入夏,天气炎热,龙四海送走八荒后便让人来换了两个冰盆,这才开始慢慢更衣洗漱,又命人用檀木架子装好佛经,等着下午随八荒进宫为宁皇后贺寿。   可是谁料,还没等她将这佛经送出手,宁皇后便出事了。   刚刚过午,太阳正烈的时候,宁爵却忽然急匆匆地驾马来见她,头上还冒着热气,青衫被汗水浸湿,皱巴巴地黏在身上,望着龙四海,脸上表情不复平日轻巧。   宫里来了消息——宁皇后被杀,太子被捉拿!   “你说什么?”龙四海瞪大了眼睛。   宁皇后被杀?   为何八荒会被捉拿?   宁爵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急如鼓跳的心脏:“说是,说是姑母被杀的时候,房内只有殿下一人,侍卫闯进,只见太子浑身是血,常用的佩剑正插在姑母胸口。”   栽赃陷害,这是第一个从龙四海脑子里冒出的词语。   “现在怎么办?你们可有什么安排?”   宁爵皱了皱眉:“殿下这段时间布局已七七八八,可是临到头来却出了这事……发生在宫里,陛下恐怕意不在捉拿真凶,只想要定殿下的罪……”   一个顶着“弑母”名声的太子,不管如何厉害,也不可能登帝称皇。   龙四海眯了眯眼,周身气质顿时凌厉了起来——   “他现在在哪儿?”她沉声问。   “皇宫暗狱……我和父亲想要进去见他,都被宫里的人拦下了!”   龙四海看向宁爵,眸中闪过一丝暗色:“你可知道那暗牢具体在哪儿?”   “知道是知道,可是……”   他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倏然瞪大了眼睛。   “您难不成要闯暗牢?”   龙四海挑了挑眉:“为何不可?”   有了宁家提供的皇宫位置图,龙四海这晚换上夜行衣,朝着深宫暗牢飞速而去。   她的功夫虽然比着八荒还差了那么点儿,对付燕国宫里的守卫还是绰绰有余。很快,她便按照宁爵的说法,找到了被关在暗牢里的八荒。   牢里光线暗淡,她绕过守夜的侍卫,寻觅一番,才终于在暗牢的最深处看见了牵肠挂肚的人。   八荒正蹲坐在暗处,低垂着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些什么。   “八荒?”她小声唤他。   男人闻言,低垂的头颅机械似的转过来,望着囚牢外的人,眼里尽是不可思议:“殿下,您怎么来了?”   地牢里火光暗淡,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脸,手却死死地握在了一起。   “你没事吧?”她轻声问。   “无事,”八荒摇摇头,“宫卫将我抓进这里,便再没来过。”   龙四海皱了皱眉:“宁爵说如今刑部正在审案,若不出意料,燕无朗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给你安上罪名,然后直接在这里解决你……”   “不是燕无朗。”   想到今日进入未央宫时所见到的一切——以宁皇后为饵,环环紧扣,布局精巧,绝非燕无朗那蠢货能做出来的。   他皱了皱眉,又道:“今日我进未央宫时便觉得古怪,宫里的宫人都不见了踪影……旋即我又闻见些血腥气,寻着味道往内殿去……一开门,便是皇后中刀倒在地上的模样。我刚刚上前查看,殿外却冲出来一群侍卫,那彩翠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声嘶力竭地说是我杀了皇后……”   八荒声音有些低沉,回忆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周身都泛着冷意。   龙四海听他的叙述,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为何说此事非燕无朗所谓。   能在未央宫中布出如此之局,放眼整个燕国,也唯有燕皇一人有这个本事。   她看向八荒,只觉一股冷汗从背后冒起,有些毛骨悚然。   是什么样的丈夫,什么样的父亲,才能设计下这样丧心病狂的死局? 第五十五章 跟我回蜀国吧   暗狱里弥漫着一股腐败与血腥交杂的气息, 龙四海听了男人的话,皱了皱眉:“不行,你得随我离开!”   说着, 她便要去动暗牢的锁。丹田运气,手掌捏在铁锁脆弱处, 正想要震碎这锁头, 却被八荒覆住她的手:“殿下小心”   “小心什么?若真是蜀皇, 保不准他今晚就让刑部给你定罪,明日一早便是人头落地。”   龙四海的声音小而急促,看向八荒, 双唇紧抿,满脸严肃,好似已经预见到了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幕。   “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八荒被他这话逗得“噗嗤”一笑,周身冷意散尽,却是将她的手拨开,拇指轻轻使力,只听“咔哒”一声,锁头便碎成了两半。   龙四海忙捉了人出来,借着夜色, 两人一路回到了驿馆之中。   正是十五,浓厚的黑云却遮挡住了圆月清丽, 漫天繁星也不见踪影,空气里弥漫着湿沉的气息, 似乎快要下雨……   夜已深, 龙四海洗漱出来,驿馆外果然开始下起了暴雨,疾风骤雨敲打着窗棂, 天外雷声顿起。一道闪电劈过,照在八荒脸上,双眉微蹙却没什么表情,似乎是在发怔。   今日死的人,是他的母亲……   正如他所说的,自己亲缘淡薄,却也并不在意。   宁皇后于他不过是个忽然冒出来自称“母亲”的人罢了,他对所谓父母没什么幻想,也没什么留念。   只不过……上一世他死的时候,宁皇后仍旧活着,做了太后 ,日日到他寝宫中来喂他服药,只是落泪却不说一句话。   那时他总觉得那金豆子掉得令他心烦,可如今再回忆起她发鬓斑白,身着万福万寿袍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发堵……   她命不该如此,本应该熬过燕皇风风光光地做太后才是。   龙四海见他脸上表情越发绷紧,心知他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宁太后终是他的娘亲。而失去至亲,终是让人心碎的。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只能攥住了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你还有我……”   八荒低头,只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湿漉漉的头发还泛着水汽。他也不在意反手将人扣进怀里,不似往日般温柔,却是使了些力气,像是要将她嵌进怀里似的。   龙四海没反抗,任他抱。   “燕皇来势汹汹,你若之前有任何安排,我们得尽早准备了。”   八荒轻摇了摇头:“以他准备的速度来看,只怕明日我弑母的罪名便会响彻京都,他这是要彻底断了我上位的可能,再杀之宰之。”   说着,他唇角露出一丝轻嘲。   龙四海从他身子上撑起来:“这该如何是好?”   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让八荒忽然一笑,抚了抚她的脸:“殿下紧张我?”   龙四海搡他一下:“不然呢?”   八荒唇角笑意更深,轻道:“殿下莫慌,我做不了燕皇,换个人做便是……”   说着,他在她耳边俯身轻言了几句,龙四海倏然睁大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皇宫果然传来消息——太子无疑丧心弑母,已然潜逃。还不过半日工夫,悬赏他的画像便已张遍了整个京都,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龙四海一大早起来的时候,驿馆外面已经围了不少士兵,为首的男人她曾在皇宫里见过,是现在燕国的御前大都统柯迅。   昨晚刚下了一场暴雨,晨光被压在浓云之后,雾气四合,龙四海走到门外,扫了眼面前黑压压的禁军,眯了眯眼:“敢问都统有何事?”   柯迅微微躬身:“镇国公主,昨夜大皇子犯下命案却从牢里逃脱,柯迅奉命前来追查,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龙四海侧头:“柯都统这是怀疑本宫私藏你燕国钦犯?”   这话说得颇为直白,柯迅一愣,旋即道:“公主在哈图曾与大皇子患难之交,为了还您一个清白,还请公主让小的进去搜搜。”   龙四海冷笑一声:“你们燕国的太子跑了,要来本宫的驿馆搜人,岂非欺人太甚?”   柯迅垂首,却像是块狗皮膏药:“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公主恕罪。”   “奉命,奉谁的命?二皇子?还是燕皇陛下?”   她声音里带着嘲讽,柯迅抬头,只见她面如寒霜:“燕国这般待客,还真是有礼极了!”   说着,却是冷笑一声侧了侧身子:“柯都统尽量看,看清楚了,可别叫别人说本宫插手你们燕国内务,私藏钦犯!”   她脸上坦坦荡荡,话语间似乎一心想与燕太子撇清关系,柯迅不由生起一丝狐疑——这镇国公主真当毫不知情?   不出意料的,那驿馆干干净净,连燕无疑一丝影子都不曾有。   龙四海半倚在门边,面色不善:“柯都统可查清楚了。”   柯迅垂首:“小的们冒犯了。”   龙四海冷笑一声:“燕国这般待客,看来本宫也是时候走了!”   说着,便将柯迅请了出去。   一群禁卫急急退去,满地泥水随着脚步溅起,泥点子甩在了他们的皁靴上。   直到柯迅的背影消失在驿馆尽头,原本面目凌厉的龙四海才倏然松了一口气,对着空气轻声道:“人都走干净了。”   下一刻,一个玄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正是被全燕通缉的男人。   八荒笑了笑:“殿下放心,他们抓不到我。”   龙四海瞪他一眼:“最好抓不到,要是抓到了,那就是直接——”   她做了一个“咔嚓砍头”的姿势,眼里满是紧张情绪。   现在京都上上下下都是捉拿他的人,她纵使知道八荒功夫极好,却也还是忍不住地心慌。   八荒瞧见她一脸担忧模样,俯下身子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安慰道:“殿下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柯迅是他的人,就算刚刚的禁卫在驿馆里发现了他,也不会声张。   龙四海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无奈。   他保证什么保证?   好端端的,宁皇后被杀,太子之位没了,他成了燕国头号通缉犯,她怎么能不担心?   她攥着他的袖袍,忽然提议道:“父皇前两日来信让我尽快回蜀,你若不然与我一起回去吧……”   “好呀。”   八荒一笑,答应得轻巧,惹得龙四海一愣,他却不甚在意似的俯身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这就答应了?”龙四海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八荒轻言:“臣现在是燕国头号通缉犯,不是只能随着殿下回蜀?”   “那……”   她话没问出口,却被八荒搂住了身子,按在怀里,感受着怀中人温热身躯,他眼中是一片温和。   即使燕皇没有用宁皇后的死算计她,他本也不打算留在燕国做这个皇帝。   他将龙四海从哈图接回来后便向蜀皇去信,直言自己想以太子妃之位求娶,却被蜀皇断然拒绝。直到那时他才倏然反应过来,他的殿下是蜀国的大将军,蜀皇必不会准她远嫁。   既然无法让她来燕国,他便打定了主意,要随她回蜀。就算龙四海不说,他也会提出这件事,只是现在由她先说出口,八荒莫名地更开心了些。   他唇边的笑意自始至终都未曾消散,看得龙四海颇为担忧。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为何不能?”他凑到她耳边,声音低沉,“臣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此生所愿唯有一人,只要她在身边,其他的都没所谓。”   他这态度闹得龙四海没了脾气,只能抓过他的手,再三确认:“你昨晚和我说的计划,到底可行吗?”   八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自然。”   龙四海刚刚松口气,他却话锋一转:“……纵然是不可行,到时候跟着殿下亡命天涯便是。”   话音刚落,便迎来龙四海重重一拳砸在肩膀上:“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八荒瞧着她一脸没好气的模样,抚了抚自己的肩膀,唇边笑意却是更甚,攥住她的手,颇为认真的保证到:“殿下放心,我不会有事,燕无朗不可能登基,燕蜀也绝不会开战。”   他低头看她,眼中虽还有笑意,面色却十分庄重。   一阵清风裹着湿润的空气从门外袭来,八荒的手不住地在她背后摩挲着,掌心灼热的温度让龙四海觉得后背微微发烫。   她靠在八荒怀里,耳边传来他坚实的心跳,忽然一下放下心来。   这么多年,他从未骗过她,保证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   这天晚上,三皇子燕无忌在府里正欲睡下,床前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听见轻响,他转过身来,借着微弱烛光抬头一看,却骤然变了脸色——   “大,太,太子皇兄。”   望着床边面容清冷的高大男人,燕无忌惊得有些结巴。   八荒神色淡淡,上前两步:“三皇弟,好久不见。”   摇曳烛火打在男人脸上,光影明灭,似鬼似魅,燕无忌第一反应便是要出声喊人,然而话刚到嘴边,却被八荒的匕首架在了脖子上。   “我来找你是想与你做一笔生意,只有利没有弊,三皇弟还是莫要声张的好。”   男人声音平静,一双眸子望着他,手中的匕首却是紧贴着他脖颈温热的肌肤。   感受到尖锐刀刃吻上他的喉间,燕无忌抿了抿唇识相道:“好……我,我不叫人……皇兄有何事找我,说便是了,把刀放下可好?”   幽幽烛火下,燕无忌抿了抿唇,微黄烛光照得他容貌昳丽,更加妩媚了些,一双凤眼微微上翘,眼下一颗红痣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目中眼波流转。   八荒微微偏头:“我是该唤你三皇弟,还是三皇妹呢?”   闻言,燕无忌一双凤眼倏然睁大,眉宇之间满是警惕:“皇,皇兄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八荒挑眉:“当年你母亲明明只诞下一女,却为了与董繁月争个高下,谎报你男儿身份……欺君之罪,皇妹这些年来想必装得十分辛苦。”   他声音漫漫,一字一句却揭露了燕无忌拼命掩盖几十年的秘密。   她母亲当年分明只诞下一女,为了去争那个位置,却硬要谎报她是男孩……   烛火明灭,燕无忌渐渐沉下了眼:“皇兄……你想要什么?”   八荒看她一眼,神情淡漠:“我如今是弑母罪人,这燕国皇位想来不是落在燕无朗身上,便是落在皇妹身上……今日便来问问,皇妹可想如你母亲所愿那般,登顶九五?”   他定定看她,清冷话语里似是引诱。   “我,我一介女子,何能做得了皇帝?”   “有何不可?”八荒挑眉,“君臣之道,帝王之术,皇妹从小到大在太傅那里想来并未少学,比起燕无朗心浮气躁,皇妹或许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燕无忌皱了皱眉,脸上仍是警惕:“大皇兄说笑了,无忌不敢当。”   “不敢当?”八荒嗤笑一声,却是将匕首收回,转身便往屋外走去:“既如此,我便只好往二皇子府去一趟,将皇妹这小小的秘密告知燕无朗……”   说着,他转头就走,却被燕无忌倏然攥住了袖袍,声音紧张:“皇兄这是在威胁我?”   八荒转过身来,烛光之下,男人面容英俊却不带半分暖意:“是。掉脑袋,还是做燕皇,皇妹不妨选一个。”   他语气淡然,似是赌准了燕无忌要做这个皇帝。   燕无忌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自己这个皇兄几遍,紧了紧喉咙:“如今二皇兄势大,即使皇兄想要无忌登基,怕也是不太可能。”   说着,她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唇,留下一个泛着水光的猩红印记。   “只要皇妹愿意,便没什么不可能的,”八荒声音轻巧。   说罢,他便抱臂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床上的青年,或者说是少女,似是在等一个答案。   长夜漫漫,燕无忌骤然没了声响,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摇曳烛火上,抿紧了双唇,凤眼里满是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八荒才听她道:“……好,我答应你。”   八荒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没说话起身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又被燕无忌叫住。   “等等……”   “还有何事?”   燕无忌偏了偏头,烛光倒映出她眉宇疑惑:“皇兄……既然能将我送上皇位,拨乱反正想必也不在话下,为何不自己登基?”   八荒挑了挑眉:“因为不想。”   说罢,便消失在了黑夜中,再不见踪影。   .   在这之后的半个月里,燕无朗与董家越发势大。   朝堂上很快出现许多声音,提议借着蜀国内乱,燕国大可屯兵东南,挥师通京。龙四海终日待在驿馆内,却可以敏锐地觉察出那些门口的卫兵开始有了变动。   眼看形势越发紧张,她向燕皇提出辞行,燕皇未曾反驳,欣然应允。临行前,恰逢燕无朗承太子位的加冕典礼,燕无朗似乎是为了膈应她,特地邀她进宫观礼。   龙四海手握请帖,唇角却绽出一丝冷笑,回头看向八荒,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八荒点头:“就在加冕礼上。”   京都一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雨,天气却仍然没有放晴,湿沉的空气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就连屋中的烛火也像是失了活力,只发出微弱红光。   他却从龙四海手中拿过请柬,皱了皱眉:“加冕那日您别进宫了,等事情办完我来接您走……”   龙四海闻言,却摇头拒绝:“不行,我得在宫中看着才能放心。”   八荒的计划颇为胆大,不管成不成功,她都要在他身边。   听了她的话,八荒脸上眉头轻蹙,仍是拒绝:“那日,场面恐怕不太好看。”   “有什么不好看的,我在战场上看得还不算少吗?”   她转过头去,一双清澈杏眼望着八荒,里头满是坚定。八荒抿了抿唇,望着她一脸执拗,否定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将人拥进怀里,低头在她发丝上落下数个轻吻……   日子一转,便到了册封礼这日。   燕国皇宫一片欢腾之中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皇后还未发丧,二皇子的册封礼便已经锣鼓喧天地举行了起来,燕国建国数百年,皇庭还从未出过如此不合礼数之事。   “唉唉,你说,这皇后尸骨未寒,怎么陛下也不忌讳着点儿?你瞧瞧这红绸红灯笼的,真是寒心!”   一个小太监望着那木雕梁架上的红绸,一阵唏嘘。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同伴便捂住了他的嘴:“你可少说两句吧,也不怕掉脑袋!”   这时,第三人也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一心就喜欢董贵妃,如今未央宫那位薨了,不是正巧吗?”   “你们在做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阵尖细厉喝。   三人急忙转身,只见是燕皇身边的南禄公公,惊诧之下急忙跪下。   南禄此时脸色比今日的雨天还要阴沉,看着三个乱嚼舌根子的洒扫小太监,细声阴鸷:“你们这些下作东西,当这尚书房外是什么地方?来人,送去慎刑司,各三十大板!”   二十大板?   那是要人命呐!   三个小太监顿时傻了眼,磕头如捣蒜:“求老祖宗饶命,求老祖宗饶命!”   南禄听他们鬼哭狼叫的模样,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尚书房,皱了皱眉,急忙吩咐两旁的侍卫将这三人的嘴堵上。   “陛下还在尚书房里,惊扰了圣驾,咱家要了你们的脑袋!”   看见三人被内侍拖了下去,南禄这才起身,重新候在尚书房外。他听见里面似是有些细微动静,然而燕皇却也并未召唤。他也不敢进去,只得继续在外面守着。   南禄不知道的是,仅一墙之隔,此刻的尚书房里,燕皇正被人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他独坐在书桌前,还保持着刚才看书的动作,然而全身上下除了那一双眼睛还能转悠,身体其他部位像是失去了知觉,被禁锢在了原地。   蜀皇一双鹰目上抬,盯着那个忽然出现在尚书房内的男人,目光比寒刀更加锋利。   “儿臣见过父皇。”   八荒双手抱臂,就站在不远处,目色淡然地望着面前被他困住了手脚的帝王,声音里不带什么恭敬。   若此时目光能够杀人,燕皇早将这逆子千刀万剐了。   对上他狠厉目光,八荒却丝毫不曾在意,走上前去,眯了眯眼:“原本你也活不过三年,我本只想对付燕无朗,留你走完最后一程,没想到……”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蜀皇:“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毫不留情的出手斩杀,陛下真当这世上没有因果轮回,善缘孽报?”   说着,他忽然伸手,快如劲风的在燕皇肚腹下三寸落下一掌。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传来,燕皇动弹不得,却瞬间红了眼眶,盯着他目光像是能吃人。   八荒不以为意:“这一掌,是替她打的……”   说起宁皇后,他忽然有一瞬沉默,转而又道:“陛下可知,当年你在东桥坠谷的时候,宁家二姑娘宁青正与兄长一同在那周边游玩,见有一男子在山崖之间,满身是伤,昏迷不醒,这才派了仆役将他送进医馆……”   燕皇一心一意的想要除了他,无非是想将董繁月与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可是他却不知道,当年他坠谷受伤的时候,救他的人根本就不是董繁月,而是宁青。   宁青派人将他送去医馆,而那董繁月本只是去医馆卖药材,听闻他醒来之后四处寻找恩人,又见他衣着不凡,这才谎认下了身份。   “她不知为何此生未曾提起此事,可是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八荒的声音依旧冷漠,提起当年的事情,语气淡然,似是在将两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   燕皇闻言,目光却倏然凝住,满眼尽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当你救他的人明明就是繁月,这逆子不过是在骗他罢了!   不过片刻,燕皇便镇定了下来,速度之快,让八荒不由蹙了蹙眉。   “看来你不相信……”他声音淡然,“那便等到了黄泉路上,你自己再去找她确认吧。”   语罢,八荒毫不迟疑地将一把短剑插进了燕皇的心口——   燕皇被他点了大穴,根本无力反抗,眼睁睁地看着那根剑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随后,一阵比刚刚还要剧烈的疼痛传遍了四肢百骸。   一股腥甜之气涌上,燕皇只觉周身气血翻涌,鲜血从唇间溢了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男人腰间的翠竹荷包,似是不敢相信八荒竟真敢杀他。穴道仍未被解开,他无法抬头,便也看不见八荒脸上表情,只听他声音漠然:“既然陛下用她的性命为我按上弑母之名,那我,也唯有用陛下的性命,让燕无朗再无翻身之地!” 第五十六章 弑父弑母   正在这时, 守在外面的禁军统领柯迅带了一众禁军来到了尚书房门口。   南禄皱了皱眉:“陛下还在书房内,柯统领可有什么事,咱家回禀给陛下。”   柯迅微微一笑:“是陛下叫我来送些东西。”   说着, 他朝后努了努嘴。南禄视线略过他的肩膀,只见他身后是个两人抬着的大箱子, 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   “这是?”南禄迟疑问道。   柯迅笑而不语, 正在这时, 燕皇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南禄,放他们进来。”   南禄看着那大箱子,心头闪过一丝狐疑, 然而听燕皇在书房里发话,却还是让了道。   柯迅微微躬身,和两个随从迅速地带着箱子进了尚书房内。   尚书房内,烛灯已灭,唯借着屋外天光从琉璃天窗疏散泄下,照在东壁一整面的《乐善堂记》上。   “凡人之性,未尝不善,仁义礼智全备于我,所谓天地之正气……”   原本干净的墙面染上了血, 笔锋刚健的“善”字中间正好溅了一滴血,仍未干涸泛着诡谲的光。   八荒负手立于东墙之前, 见柯迅进来,转过了身子。清冷的面孔如青竹玉立, 手上却染着猩红血液。   “人带来了吗?”   “是!”   柯迅点头, 命两个心腹打开箱子,箱子内,正是在皇子府内弄晕的燕无朗。他身穿着绛紫色的太子朝服, 头顶的蟠龙金冠已然歪斜,松松垮垮地掉落在耳侧,蟠龙的一双碧玉做的眼径直盯着箱外的八荒,似是闪着荧光。   柯迅只听他声音平静:“我已经布置好了,将人放下便走吧。”   柯迅点头称是,两人心腹将燕无朗抬了出来,先将他的手在未干涸的血迹上过了一遍,又将燕皇胸口的短剑拔出,放进了他的手里。   仍旧温热的血液积涌在胸口,失去了短剑的阻隔,猛然喷泄而出,其中一人闪避不及,脸上沾了血。   八荒皱了皱眉,随手掷了一块黄色绢布过去:“擦擦,别露馅儿了。”   那人连忙将脸上血渍擦净,又忙与同伴将现场布置好,这才随着柯迅离开了书房。   全程安安静静,屋外的南禄连一丝动静也没听见。   南禄见柯迅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后两个人手里还仍旧抬着那只箱子,皱了皱眉:“柯统领的东西没呈给陛下?”   柯迅笑道:“里头的东西已经送了,陛下让我将这箱子处理了。”   说着,他冲手下两个小兵招招手,小兵便将那箱子抬走了。   南禄只觉有些古怪,而后又闻到柯迅身旁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皱了皱眉……   -   此时燕国皇宫前朝的太和殿里已经站满了前来道贺的朝臣,以董家为首的一群臣子脸上是喜气洋洋,看向原本的太子党,颇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今日太子加冕,不知宁大人要为二皇子献上何礼?”   户部尚书本就是丞相董鞍的门生,看向宁鄂,一双绿豆大的眼里闪着恶意揶揄的光。   宁鄂笑了笑:“自是一份大礼,相信二皇子会满意的。”   太子党的众臣在太和殿里面色如常,不卑不亢,毫无慌乱之感,董鞍坐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们,眉头不由皱紧。   正在这时,坐在上首的董繁月忽然开口唤他:“义父……”   她身穿深青色翟衣,上面是织金彩云龙纹,头戴十二龙凤冠,庄重非凡。头冠上凤尾连珠,晶莹剔透的翠玉珠子随着动作在她额间轻晃,庄重中又添了些灵巧。   “……无朗不在太子府,怎的这大典将之却找不到他人?”   宁爵的目光遥遥望向坐在高位,微微蹙眉的董繁月,唇角笑意冰冷。   一个贵妃,竟然在这大典上身着皇后才能戴的十二龙凤冠,想来过不了多久,燕皇便要封她为继后了。   不过,她可能是等不到那天了……   想到这里,宁爵收回视线,埋首饮下案前清酒。   不远处,钦天监焦急的声音响起:“这吉时快要到了,怎的陛下和太子都还未到?”   “太子不是得到陛下召唤,正在尚书房议事吗?咱们若不如派人去请请?”   “说得也是,”宁鄂忽然笑了,“不若咱们一道去吧,这大好的日子,可不能错了吉时。”   说着,他带着身后一帮追随太子的朝臣便朝尚书房的方向走去。   董鞍见他如此积极的模样,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带着自己的人起身也追了过去。   朝臣们浩浩荡荡地走到尚书房外,却赫然发现大公公南禄与几个内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边竟是一摊血迹。   “南禄公公?”一个胆大的武将上前,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却转身摇摇头,道:“已经没气了。”   众臣大惊,宁鄂向宁爵使了个眼色,宁爵快步向前,将尚书房推开,片刻书房内传来他高呼:“陛下,二皇子!”   声音很大,屋外的人闻声也紧跟着进了书房内,站在门边却纷纷愣住,揉了揉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们所看见的——   燕皇躺在地上,黄袍被血浸湿,胸口是一个窟窿,双眼无神的睁大,瞳孔已然涣散,似是死不瞑目……而二皇子燕无朗正跌坐一旁,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是我,不是我……”   见众人闯了进来,他发神似的不断重复着。只听“哐当”一声,头上的蟠龙冠掉在了地上,披头散发的模样更是疯魔。   董鞍和二皇子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董鞍连忙走上前将二皇子扶起,对众人道:“此事定有蹊跷!”   他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一阵整齐的步伐声,一回头,只见柯迅带了约莫两百禁军将上书房团团围住。   柯迅身着银甲,头戴金凤翅盔,声音威严:“二皇子残害陛下,拿下!”   语罢,一众禁卫齐齐上前,将燕无朗团团围住。   柯迅出现得太迅速,太及时。   董鞍脑子一转便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被燕无疑和宁家人摆了一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皱皱眉,声音威严:“且慢!陛下已然殡天,二皇子身为太子自将登基,柯将军可是要对新皇大不敬?”   此话一出,二皇子党的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柯迅皱皱眉:“太子礼还未举行,二皇子便非名正言顺的太子,更何况弑父之人,如何能做我们的皇?”   “二皇子不能为皇,难不成大皇子弑母罪人便可以吗?”兵部尚书乃是二皇子党,急言反驳。   太子党沉默了一瞬——   就在此时,宁鄂朗声道:“此话甚是有理。大皇子弑母,颠倒伦常,二皇子弑父,丧心病狂,既然两位皇子都不堪大用……如今陛下殡天,不妨便推举三皇子为帝,诸位可有意见?”   “不可!”   “为何不可?”   “陛下明明封赐二皇子为太子,自然是要二皇子登基……”   “弑父之罪,如何登基?”   以宁家和董家为首的两队朝臣吵得不可开交,从上书房又吵回了太和殿。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知道陛下殡天了,而二皇子是凶手。   吵到最后,一旁的宁爵给了宁鄂一个眼神,宁鄂站起身来:“国不可一日无主,既然大皇子弑母,而二皇子弑父,三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新君,诸位可有意见?”   “我儿定是被人诬陷,宁大人为何如此匆忙想要定我儿的罪?”   董繁星被一种变故弄白了脸,她虽对后宫争斗手到擒来,但遇到前朝风波,却是应接不暇。   她目光落在被柯迅控制住的燕无朗身上,面色焦急。燕无朗似还沉浸在刚才的场景中未回过神来,将双手碰到自己的眼前,不住喃喃:“不是,不是我杀的,不是……”   而从头到尾,三皇子燕无忌都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双目却十分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不出意料,大皇兄必将在此动手……   “朝中上下举止,陛下曾金口批过三皇子不堪大用,何能为储君?”   二皇子党的人仍旧紧咬不放,而中立派的众人却也分成了两边,大部分支持燕无忌登基,一小部分却站在了燕无朗这边,还有另一部分始终未曾表态。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柯迅忽然很小声地埋头咳嗽了一声,宁爵听到后,垂下了眼眸,站到了矮几上。   “既然争执不下,不妨我们投个票可好?”他提议道。   “拥立三皇子的站在大殿左侧,与家父站在一起;而拥立二皇子的便站在大殿右侧,董相身旁,这样一来,二位皇子谁更得青睐,高下立见!”   董鞍未曾反对,却只觉宁爵这把戏颇为拙劣。   谁更受青睐又有何关系?   他已经派人往宫外送信,只待九门步军营的人围住皇宫,届时,二皇子登基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董鞍眯了眯眼,望向宁爵,唇角挂起一丝冰冷笑意,然而宁爵却丝毫不怵,朝他笑笑,似是满不在意。   太和殿内的臣子纷纷站位,不多时,董鞍身边便围了一群人,而宁鄂身边也站了不少,两方人马近乎相当——   “哼,这能看出什么来?”兵部尚书不屑开口。   宁爵笑笑,望向仍旧保持中立派的大臣又道:“不知中立的诸位,可有选择?”   话落,站在大殿中间的中立大臣们,有两人来到了宁鄂身后,还有一人却去了董鞍身边。   宁爵见众人都站定,声音朗朗:“看来诸位都选好了。”   这句话清朗有力,响彻大殿,似是什么暗号一般,董鞍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已经晚了——   宁爵话音刚落,大殿外却忽然出现了约莫几十个身着黑衣银甲的侍卫。   为首的人脸敷银面,手提玄铁剑,银蛟为柄,刀锋寒凉。   还不待众人反应,这群不知哪里来的卫兵便冲到了以董鞍为首的二皇子党,见人便杀,白刀进,红刀出。   不到片刻工夫,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便倒下一大半,还有十几个武将苦苦支撑,可却已经太迟,领头人剑锋一挑,便没了生气。   董鞍躲在兵部尚书身后,只见那领头人剑尖滴血,唇角勾起寒凉弧度。   他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惊声唤道:“燕无疑!”   “丞相大人好眼力!”   八荒并未隐藏,大大方方地应下了名字,手中的剑却是毫不迟疑的朝着董鞍面前的兵部尚书挥去,不过三招,便将人抹了脖子。   兵部尚书引以为豪的浓密髯发被鲜血浸湿,黏糊糊地沾在断了一半的脖子上,倒地看向董鞍,还未来得及合上的双眼中俱是惊恐。 第五十七章 殿下多疼疼臣   不过刹那间的工夫, 太和殿便成了修罗地狱,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绣着精美纹样的地毯被血濡湿, 一脚踩下,便是一个猩红印记。其中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砍了头, 临到终了脸上的惊异犹在, 半张着嘴却永远也闭不上了。   董鞍跑到大殿上位, 披头散发,朝八荒怒道:“燕无疑,你杀母弑父, 就是个畜生!”   他声嘶力竭,脖颈两侧青筋暴起,双目充血。   八荒回头看他,正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董大人慎言!”   董鞍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的龙四海。   她今日颇为低调,一直坐在角落里饮酒吃宴,若非此刻,董鞍险些都要忘记了她这号人马。   “哼, 镇国公主,你和燕无疑也是一丘之貉, 谁知今日之事你是不是也有勾连!”   龙四海慢慢起身,挑眉轻笑:“董大人这是狗急跳了墙, 四处攀咬也不怕闪了舌头。”   太和殿里鲜血如雾, 龙四海神情却十分淡定,像是在四季花园饮酒般轻松,这场景颇为诡异, 让董鞍不禁咽了咽唾沫,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龙四海身后,一个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下一刻,龙四海董繁月忽然扑了上来,用尖锐的钗子抵上了龙四海的脖颈,望着八荒声音发颤:“放了我儿,滚出大殿,不然,不然我便杀了她!”   感受到一个冰凉尖锐的东西顶在自己喉间,龙四海蹙了蹙眉,下一刻,反手拽住董繁月的肩膀,躬身一甩,便将人摔了出去。   董繁月的身体狠狠着地,转过身来面色如纸。   龙四海低头看她:“贵妃娘娘,你们燕国的内务,与本宫何关?”   说着,却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勾了勾唇角补充道:“不过对无辜之人下手,好像也正是娘娘的专长?”   董繁月摔倒在地,发丝凌乱,望向龙四海,太阳穴青筋爆绽,面色狰狞,丝毫不见平日温和模样。龙四海淡淡扫了她一眼,却并不将她狰狞模样放在眼里,转身又坐回了酒桌后。   在这时候,八荒走了过来,伸手将她牵起,护在自己身后,轻声道:“跟着我。”   他声音淡淡,握着龙四海的手却是发烫。   龙四海抬头看他,隔着银色面具却辨不清他脸上表情。   夏日湿沉的风吹进大殿,带起一地血腥之气,八荒带着拉着她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手下的人将大殿里的二皇子党解决干净……   龙四海站在八荒身后,却被他的背影挡住了视线,抬头看着那个将血腥场面堵了个严严实实的男人,摇了摇头,却也随了他的意。   很快,董鞍便被人斩于刀下,旋即,是燕无疑,而后是董繁月……声嘶力竭的咒骂声和求饶声响彻大殿,凡是与二皇子和董家亲近的人,在这场杀戮中无一幸免。   杀到最后,太和殿里安安静静,即使是站在宁鄂身边的大臣们,看着面前的一地尸首都不禁发颤,哆哆嗦嗦地看着那隐藏于黑暗中的男人,生怕下一刻,他的刀剑便要对准自己。   八荒见大殿里已然没有了二皇子党的活人,这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行至燕无忌身旁。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向燕无忌下手的时候,却见他俯身跪地,高呼:“恭迎陛下登基!”   旋即,宁鄂与宁家人也一并跪地:“恭迎陛下登基!”   在满是尸首的前殿里,燕无忌听着诸臣响彻天际的拜贺声,登基为帝的喜悦却淡得可怕,低头望着半跪在地的八荒,心知自己从此便成了男人和宁家手中的提线木偶……   .   燕无忌在一场残忍的猎杀中登基称帝,二皇子党被彻底肃清,大皇子却也旋即没了踪影。   那日在太和殿的人,都听到了董鞍那一声“燕无疑”,却没人敢在八荒带着龙四海离开的时候说半句阻拦的话。   就在燕无忌登基后,通缉榜上的画像被撤回,关于太子无疑的一切,旋即销声匿迹。燕无疑这个名字,也从此成为了燕国朝野上下秘而不宣的禁忌,再无人敢提起。   燕无忌遵照之前的承诺,撤回了燕皇在东南的屯兵。   蜀国西北边境的危险解除,龙四海也在第一时间与八荒踏上了回通京的路。   他们骑了快马,日夜兼程,终于在十五日的清晨来到了汴城。   汴城相距通京八百余里,然而接连赶了十来天的路,两人却都有些吃不消,于是在到达汴城后,便找了间客栈暂作休息,也让身下疲惫不堪的马儿得以休整。   这天傍晚,他们吃过饭后回到客栈里,龙四海抬头一看,只见星汉灿烂坠在苍穹之上,明明灭灭,一望无际……   盛夏已到,客栈后院的茉莉花馥郁芬芳,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十分舒畅。   八荒将她揽在怀里,两人抬头望着满天繁星,相视一笑。   正在这时,花丛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叫唤声——   龙四海侧身一看,只见是店家养的三色小花猫,正躲在树丛后好奇地看着二人。   龙四海俯身朝它招了招手,那小花猫竟就朝他们走了过来,脖子间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垫着脚尖过来的样子可爱极了。   小猫到了龙四海面前,也不认生,用身子在她膝盖前蹭来蹭去……见到这毛茸茸的小生灵在她身旁撒娇,龙四海的心一下子软成了一滩水。   她爱怜似地将小猫抱起,搂在怀里,一下下为它顺毛。小猫似是被弄得舒服极了,竟转身翻过了肚皮,头不住地在她手腕上轻轻蹭着……   她笑了笑,没忍住,俯身吻了吻小猫的额头,又将它抱在怀里好一阵逗弄,这才放了它下地。   小猫也不离去,反倒是绕在她脚边“喵喵”地叫个不休。   “好可爱的猫,”她扯着八荒的袖子,唇角笑意浓浓。   然而男人任凭她拉扯,却始终没有回话,龙四海心下狐疑,转身这才见他竟是面无表情。   “这是怎么了?”龙四海抬头。   八荒垂眼看她:“殿下……亲了它。”   “……”   小猫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抬头一脸好奇地瞧着两人,不住发出喵喵声响。   龙四海听了八荒的话一愣,反应过来才发现他竟然是在吃醋!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你吃猫的醋?”   八荒低头看她:“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她笑得快断了气,拉过男人的手,“你吃醋我亲它?”   八荒点头,看她面色竟有些可怜;“殿下,都好些日子没亲过我了……”   这十几日他们不分昼夜地赶路,实在累得不行才找一间旅店,倒头就睡,丝毫没有精力再去做什么其他的事情。   龙四海听了男人的话,十分善解人意地踮起脚尖,在男人唇角落下一个吻:“这样可够了?”   八荒低头,只见龙四海杏眼微弯,一双眸子里似是盛下了天幕星河灿烂。   浅浅一吻,他自是不满足。   “不够,”他说着,又拽了拽龙四海的衣角,黑色眼眸水波潋滟,“臣现在什么都没了,殿下可得多疼我些……”   龙四海一愣,明知男人是在故意给她卖惨,却还是忍不住地软了心肠,抚着他的头,垫脚又在他额头鼻尖落下数个轻吻。   “好,好,我疼你,最疼你……”   女子清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听得八荒一阵心热。   “殿下可不许骗臣……”   “不骗你,不骗你。”   墨似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八荒俯身将龙四海抱了起来,就这漫天星辰闪耀,在无人的花园中与她热吻……   龙四海将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茉莉花浓烈的香气让她有些晕乎乎的,男人的气息从唇齿入侵,萦了她满身。   “嗯……外面……有人……”   八荒声音低沉:“殿下,不是喜欢外面吗?”   他话音一落,龙四海脑中忽然浮现起竹林里的那次,而后又是北山山谷……   她确实很喜欢。   “不,不行,这,这里有人……”脑袋里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拒绝男人。   八荒笑笑,却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臣看过了,这儿没有人。”   潮湿的空气打在她的耳畔,引得她脖颈处密密麻麻地起了些鸡皮疙瘩,眼中的火却烧得越发旺盛……   “殿下,咱们试试?”   八荒看着她,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睛此时却像山精妖怪一样带着蛊惑。   龙四海垂头看他,眼中似有欲.火蔓延……终于,最后一丝理智也被燃烧殆尽,她没有吱声,却伸手开始解他的衣服。   八荒被她扯开了衣领,眼中笑意更甚……他稳稳地将人抱到了自己一早看好的阴影角落里,而后,细细密密地吻落了龙四海满身……   两人正在缠绵,花园里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声——“阿花,阿花……”   龙四海一惊,猛然攥住将落未落的腰带,抬头惊慌地看向男人,用眼神质问——“你不是说没人吗?”   她眼中艳色仍未退去,衣衫也被他褪了一半,似是芙蓉满面出水来。   八荒紧了紧喉咙,用身子将她挡住,却没忍住心里那丝冲动,俯身又吻了上去——   龙四海本想推开他,却又害怕闹出声响被旁人发觉,便只能狠了命地掐住他的腰……只是那点儿疼痛不仅没能制止男人,却让他心头欲念烧得更旺。   龙四海只觉男人身体又热了几分,烧得她身子发烫,然而后背却抵着发凉的石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引得她身子一颤。   呼唤声仍在:“阿花……阿花……\"   龙四海被八荒堵住口舌,只觉得那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竟有些听不分明。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的唇,龙四海喘了两口气,下一刻却报复似的张口咬上了男人的肩膀。   只见男人身子一颤,她原本羞恼的眼中这才浮现一丝满意神色。   不断呼唤着“阿花”的是个小姑娘,来到花园里,俯身在四处似是不断搜寻着什么……   听着小姑娘一声声的呼唤声,龙四海的手发紧似的搂着男人的腰——   只听又是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那只小花猫一摇一摆地出现在了花园中。小姑娘欣喜一笑,蹲下身子来,将它抱进了怀里。   “阿花你也真是的,找你半天,还以为你走丢了……”说着,满脸笑意地搂着小猫转身离去。   待到小姑娘彻底离开花园,八荒这抚着自己的肩头发出一声痛呼,望着龙四海一脸委屈:“殿下……”   龙四海嗔他一眼:“让你使坏!”   见她如此,八荒脸上委屈神色骤然消失,弯唇一笑,俯身在她耳畔低沉道:“殿下刚才不是还说要多疼疼臣吗?怎的转头就反悔了?”   男人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些欲气沙哑,引得龙四海心尖一颤。   她伸手又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语气娇嗔:“是啊……我让你多疼疼!” 第五十八章 相煎何太急   第二日清晨, 龙四海与八荒两人刚刚起来便听闻消息——蜀皇在宫中突发隐疾……   龙四海当时脸白便了,也来不及休息,快马加鞭地往通京赶。   两日后, 当他们赶回通京的时候,蜀皇的使臣也到达了凉城, 见到了带领北疆二十万大军的龙风行与景随风。   使臣名叫王侃, 乃是太子妃王易烟的亲哥哥, 口才不错,与龙风行也有旧交。   一个多月前,景随风与龙风行二人带着北疆大军挥师南下, 越过桐山,在凉县与杨城总兵营的军队激烈交战。原本北疆军队装备精良,人数众多,正占着上风;怎料燕国三皇子突然登基,并决定撤回原本驻守在西北的兵力,因此西北大将军陆年便带了驻守西北的五万军队前来凉县支援——   这下子,原本一边倒的形势倏然改变,两方在凉城外胶着不下。   也就是这时,通京忽然传来蜀皇病危的消息……   王侃站在大营里, 言辞恳切:“王爷与陛下本是兄弟,相煎何太急啊!”   龙风行还未说话, 景随风看着王侃一脸痛心疾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王大人说笑了, 十年前陛下褫夺义父军权的时候, 可不曾想到这同根生的情分。”   王侃抿了抿唇,浓眉紧皱,又道:“陛下临行之前特意交代, 当年之事是他一念之差,没想到竟落得个兄弟分裂的结果。如今幡然悔悟,派臣来请王爷回京,若能摒弃前嫌,必以亲王之位相待。”   景随风又是一声冷笑:“虚伪!”   大帐外传来北疆军整齐划一的练兵声,龙风行垂首看着手中茶盏,直到这时方才开口:“皇兄真当说他悔悟?”   “自然!”王侃忙道。   “那他……身体可还好?”   “御医说,陛下乃是中风之症,虽然这次有惊无险,但是人却也虚弱了不少。”   王侃抬头,见龙风行目光落在手中茶盏上,似是沉吟了一瞬,而后才抬起头来对他道:“王大人先回去吧,你……容本王想想。”   见龙风行似是有所摇摆,王侃又言:“王侃知晓王爷是重情重义之人,若是王爷愿意在此时放下前怨,陛下与蜀国对您都必当厚待。”   “本王知晓,你先回去吧。”   王再多嘴可能反倒会弄巧成拙,王侃便也不多言,躬身一礼出了营帐。   待到他的声音消失在了营帐外,景随风才道:“义父,蜀皇狡诈,您定不可轻信于他!”   龙风行似是摇摆的态度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宁,担心他真的听信了王侃的鬼话要往通京去。   蜀皇若真是顾念兄弟之情,十年前便不可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以莫须有的罪名夺了自己兄弟的兵权。   龙风行挑眉看了他一眼,脸上早没了在王侃面前的迟疑,反倒眉梢轻挑,语带讥诮:“这么多年来,本王这兄弟还真是没有丝毫长进,连这苦肉计都如此拙劣。”   景随风一愣。   “您……没信王侃?”   武英王冷笑一声:“你当本王是傻子不成,当年一场宫宴,他也是这般以兄弟情诓骗于我,却在宫宴上定下我的罪名,夺了我的虎符……十年过去,我若是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岂不是废物!”   “那您为何?”景随风欲言又止。   龙风行笑笑,声音幽幽:“燕国那边出了岔子,陆年已然带人增援,西北的援军往后走只会多不会少……还有几个月便要入冬,而杨城兵营有整个蜀国做后盾……我们的粮草还剩多少,没人比你我更清楚,不是吗?”   闻言,景随风皱了皱眉……   他们原本正等着燕国出兵,分散杨城兵营的人数,可谁也没料到,短短一月之间,燕皇和燕无朗一前一后的死了,最后登基的,竟是之前连名字都为听说过的燕无忌……   如今,他们手中大军看似风头正盛,实则是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方。   进一步,杨城兵营和陆年的人难打难缠;退一步,北疆十八郡的粮食却不足以支撑着他们度过今年冬天。   他们现在,是骑虎难下。   景随风眨眨眼:“难道义父打算……”   “釜底抽薪,”风行埋头喝了一口茶,眼中笑意深沉,“我正愁该如何回通京,刚想睡觉,陛下便将枕头给我递了上来,岂不妙哉?”   话及此,他忽然话锋一转,又道:“崔世清又来提了婚约之事,你可想好了?”   龙风行话语里带着暗示,景随风皱了皱眉却并未说话。   就在龙四海脱险的消息传回之后,常修第一时间便将自己所查到的一切禀报给了蜀皇,   崔家从头到尾都与武英王府有所勾连,自然是没能逃过帝皇雷霆震怒——被全面清查。   崔家旁支,被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然而崔世清却早已从龙风行处得到消息,带着巨额家产和几个嫡系子孙与他们跑到了北疆来。   如今,北疆大军的粮饷,有一半都是崔家提供的。   龙风行沉默一瞬:“你若真的放不下阿容,将那崔家姑娘娶回来摆在后院便是,可崔家,我们得稳住。”   景随风垂首,目光闪过一丝迟疑。   见此,龙风行又补充道:“计划成功以后,那崔家姑娘你想留着也好,想休掉也罢,没人管你,”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就证明着这婚是非结不可。   景随风明白,在如今这个当口上,他们更需要牢牢地将崔家绑在他们的船上。   手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景随风却不住把玩着茶盏,眼神游移,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龙风行才听他道:“一切,如义父所愿。”   龙风行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是本王的好儿子。”   他宽厚的手掌落在景随风的肩上,景随风却第一次觉得,这手掌力有千斤。   琉璃似的眼睛落在不远处的地毯上,脸上却一丝开心表情也无。   -   武英王答应回京的消息回了通京,与此同时,景随风与崔家小姐崔妙菱成婚的消息也传进了龙四海的耳朵里。   常修与她说起此事的时候,两人正坐在后院纳凉,猛然听见景随风,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阿风他……成亲了?”   常修冷笑一声:“崔家资助武英王谋反,武英王可不得卖儿子吗?”   提起景随风,常修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冷意。   那日在京郊他冷淡的目光犹在他眼前,常修觉得自己被最为亲近之人欺骗,背叛……而那人,却毫不在意。   “你难道不生气吗?”   他转头望向似是在发呆的龙四海,似是不可思议——   “那王八蛋和武英王骗了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在意,却将你的消息透给哈图人,将你置于险境……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生气?”   “生气?”龙四海眯了眯眼,“或许吧……可是他和武英王……”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说不出口了。   武英王被夺权的那些年里,他和景随风过分是什么日子,龙四海心知肚明。因此,在景随风举反旗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原来如此。   思及此,她又道:“父皇和皇叔这两兄弟,谁欠了谁,谁对不起谁……早就是一笔糊涂账,阿风是他的养子,追随皇叔也不意外。”   常修眯了迷眼:“即便如此,他也不该这样对你,对我。”   他话里怒气不减,龙四海偏头看他,却没了言语。   恰逢此时,八荒从后面端了茶出来,递到龙四海手边:“殿下,刚冰镇好的凉茶,解解暑。”   他未覆银面,精致清冷的面孔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天光之下,常修转头看见这男人,火窜得更旺了。   他撇了撇嘴,毫不客气:“燕太子不在你燕国好好呆着,怎的我蜀国当起下人了?”   八荒冷冷斜了他一眼,却并未退让,反道:“我乐意,不干常大人的事。”   “你还挺有理是不是?”常修倏然站了起来,“在燕国坏了名声便又藏回蜀国,也只有这蠢女人傻乎乎的被你利用。”   他指着龙四海,满脸恨铁不成钢。   八荒挑了挑眉:“这是我和殿下夫妻之间的事,与常大人没有丝毫关系。”   “夫妻?你当陛下的和离书是摆件不成?”   “和离又如何?离了也能复婚。”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毫无退让之势。   尖锐的蝉鸣配着两人的争吵声传进龙四海耳朵里,吵得她脑仁发疼,猛然一拍石桌,吼了声:“都给我闭嘴!”   她一掌力气不小,一声巨响之后,石桌上出现了一条一指宽的裂缝。   两个男人见状,骤然闭嘴。   她先是回头瞪了一眼八荒,这才看向常修,只道:“常修……我和他打算复婚,这种,你别再说了。”   常修蹙紧了眉,低头看她:“复婚?殿下……他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   龙四海无奈的抿了抿唇,却是反手牵住了八荒的手,站起来望向常修,神色郑重:“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们打算复婚,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都变不了了。”   她的手握过凉茶,泛着微微的凉,八荒却觉得从她手心传出一阵热流,一路传进了自己心里,只觉浑身都暖融融的。   龙四海转头看他,眼中含着坚定。   她或许永远也无法像八荒那样在至亲挚友面前不讲理一般地维护他,但是她想试试——   因为他值得。   有关恋爱的酸腐气在两人周遭缓缓蔓延开来,熏得常修有些头晕,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你,你们……”他看着两人,半天也吐不出来一个字。   良久之后,才愤然转身:“一个二个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添堵!不管了,管不着了!” 第五十九章 你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常修刚走不久, 蜀皇便派人来招龙四海入宫。   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在太阳下不过走了几步路便觉得头顶都在烧灼,直到行过风波亭, 这才得了片刻阴凉。   碧波之上微风徐徐带起龙四海身上藏蓝色的裙摆,布料里的银线折射出细碎的磷光。   刚刚转过亭角, 她便迎面撞上来正往外走的龙霖烨。   “参见皇兄。”   “来了。”   入春时的那场刺杀让龙霖烨消瘦了不少。人还没有恢复好, 朝堂上却风波乍起, 先是龙四海在云海被绑,又是武英王起兵造反,他身体多多少少有些吃不消, 向来光洁的眼下如今可以看见些浅浅的青色,眉头微蹙,直到见了龙四海,紧抿的唇角才稍微放松了些。   “父皇正在书房等你。”   龙四海点点头,复又问:“父皇召见可是为了武英王进京的事情?”   “应该是吧,”龙霖烨看向她,脸上闪过些许担忧表情,“你……可还好?”   他想着,龙四海与武英王关系向来不错, 如今却落得个两相为敌的局面,心里头怕是难过得紧。   闻言, 龙四海叹了一口气,朝他笑笑, 只是这笑意却有些勉强:“好不好, 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落到这般局面,早就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   蜀皇心中有疑,武英王胸中有怨, 长辈之间兄弟相间,她不过是那个意外牵扯进去的人罢了……   龙霖烨见她笑容苦涩,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话锋一转道:“见了父皇来东宫吧,你皇嫂张罗厨房做了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   龙四海抬头,只见他泛着浅浅血色的眼中透着关心,点了点头:“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从燕国回来以后,她与龙霖烨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些。   龙四海受困哈图的事情,龙霖烨心中有愧,总是不自觉地想着,若是自己当初没有拜托龙四海去云海跑那一趟,她是不是也不会被哈图人绑去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随后又被卷进燕国夺嫡之事中……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燕国皇后皇帝双双被杀,想起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燕无疑,龙霖烨就是一阵心惊。   心里埋着的这些愧意,龙霖烨虽然没有明面上说出来,但是自龙四海从回来以后,他和王易烟却经常叫着龙四海去东宫吃饭,平日里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只一个劲儿地往大公主府送。   对于他的示好,龙四海也没客气,照单全收。   蜀皇和武英王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她若说自己对龙霖烨没半点儿防备之心,那是假的。可是此行云海,她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何为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今日的一切会如何变化,像是蜀皇和武英王,像是常修和景随风,像是燕皇和燕皇后,也像是她和八荒……   所以,她不想再去杞人忧天地算计将来,便只在今时今日与龙霖烨做一对相互信任的兄妹。   她到乾清宫的时候,蜀皇正在书房内练字,见了她来放下了手中的笔。龙四海侧头望去,只见那纸上是还未写完的“一脉同气”四个字。   “阿容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强烈的天光透过书房顶的琉璃瓦照在了蜀皇脸上,精瘦的面庞上一丝病气也无,丝毫不像是王侃与在凉城说的那样“虚弱”。一切正如武英王所预见的,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蜀皇的一场鸿门宴。   龙四海低头望着石砖地上的祥云暗纹,想起“一脉同气”这四个字,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坐吧,”蜀皇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   龙四海从善如流,刚刚坐下,便听他道:“你可知当年你点八荒做驸马的时候,寡人其实是不赞同的。”   龙四海垂眸:“知道。”   不只是蜀皇,只怕听过这桩婚事的人,大抵都是不赞同的。   “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因为身份……”   闻言,蜀皇轻笑一声,引得龙四海抬头看他。   “身份?你是公主,只要你乐意,纵使是点一个乞丐做驸马,那也是我蜀国的驸马都尉,天潢贵胄。”   蜀皇这话说得完全出乎了龙四海的意料。   “皇庭选驸马,不是向来看重身份吗?即便不是世家,也是新贵……”   听见这话,蜀皇点点头:“那何为世家?何谓新贵?”   “门第高贵,世代延续的人家为世家;有子弟新做高官的人,为新贵。”   “不错,那如何成为世家,又如何成为新贵?”   “有才有能,被皇庭看重……”龙四海说到这句话,忽然一下住口了。   她看向蜀皇,终于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忽然住口,蜀皇薄唇轻勾,笑意更深:“明白了?”   “是……”龙四海微微垂下眼眸,“不论世家还是新贵,倚仗的,都是皇庭看重。”   换句话来说,定夺所谓“身份”的,与才智与出身可能有所关系,然而决定作用的,却只是皇权。   蜀皇听了她的回答点头,却又问,“那为何皇庭便能决定这个人到底是加官进爵还是街边行乞?”   龙四海眨了眨眼,这次却沉默了。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不知道,也不敢说。”   蜀皇又笑了,低沉的笑声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让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寡人的阿容是个一如既往良善又聪明孩子,寡人很欣慰。”   闻言,龙四海望向蜀皇,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厌倦:“那阿容若不是个良善聪明的女儿,下场又会如何?”   蜀皇的一番哑谜,龙四海猜透了谜底,却觉得有些厌烦。   蜀皇问她,为什么皇庭能决定一个人究竟是贵族还是贫民。   答案很简单——权利。   那时国库里万两金银带来的权利,那是全境三十万大军带来的权利,那是能引得兄弟相间,可让人生杀予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权利。   蜀皇的意思很简单,这权利之所以这样可怖,是因为他只握于一人只手,不允旁人沾染。而一旦权利被分割,它便不再绝对,不再万能……这绝对的权利是皇庭稳健的根基,是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原则。   因此,蜀皇才说她是个良善而聪明的孩子。   聪明在看透了这一点,良善在即使看透,即使顺从,也难以接受。   可是,若她没有这么聪明呢?若她当年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没有在武英王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没有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又会如何?   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想,若真是那样,蜀皇会像是对付武英王一样对付自己吗?   她没有答案,她不想知道答案。   蜀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龙四海抿了抿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会战问道:“既然父皇不为八荒的身份所扰,为何又不赞同当年婚事?”   “你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龙四海皱皱眉:“这有有何干系?”   “身在皇庭,太喜欢一个人,终归是会出问题的。”   说这话的时候,蜀皇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副水墨玉兰上。   自龙四海有记忆起,这副玉兰图便一直挂在书房里,三十年时光,御书房内的摆设千变万改,唯有那副玉兰图一直雷打不动的挂在那里,从未挪过地方。   他话里似是有所感慨,让龙四海忽然想起常修说的有关那位郭小姐的事情来。   她抿了抿唇:“不过是光明正大的喜欢罢了,儿臣不知这能出什么问题?”   蜀皇挑眉:“能出的问题太多了……比如说一时冲动做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又比如说被感情蒙蔽被人算计,再比如说……将别国张榜布告的通缉犯带回家里,养在自己身边。”   声音轻飘飘的,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却像是雷鸣般炸响,炸的她后背汗毛瞬时竖起。   蜀皇知道了……   她抬头看向蜀皇,声音不再自然,变得十分干涩:“父皇……”   原本因为暑气还泛着红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鬓边落下一颗豆大的冷汗,她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见她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蜀皇却并不以为意,声音似是平常:“将人送走吧,反正当初也已经和离,早该断了。”   “不行!”拒绝的话未经大脑一般脱口而出。   蜀皇眯了眯眼:“寡人知道你放不下他,若他只是个暗卫便也罢了,可是背后又牵扯了那么多事情出来,是个大麻烦。”   说完了这话,他便看着龙四海似乎是在等她点头。   然而半响,龙四海却拒绝道:“父皇恕罪,可是儿臣不能放他走……”   蜀皇蹙了蹙眉:“寡人才说了你聪明。”   “那儿臣还是做个愚蠢些的人好了。”   最初的震惊褪去,她看看向蜀皇表情坚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见她一脸执拗的模样,蜀皇叹了口气:“寡人这是为你好……他身份太复杂……留下这么个人在枕边,后患无穷。”   做过太子的人,又怎会真心甘愿做回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 第六十章 狐媚主上   御书房内的苏合香缓缓燃烧, 龙四海开口,原本清丽的声音也像是被香气熏染,有些沙哑。   “父皇, 您说得对。或许身在皇庭之中,小心谨慎方为上策……可是儿臣愚笨, 与亲近之人相互猜忌, 互相谋算, 这事情学了看了许多年却还是学不会。”   说着,她唇角微微挂起些笑意,似是自嘲。   “可能注定是学不会的事情, 所以而成也不打算去学了。父皇也好,太子皇兄也罢,还有八荒,都是儿臣亲近之人,所以儿臣不想再去算计了……”   “……刚才我问您的问题您没有回答,那儿臣便当已经听过父皇的答案——儿臣相信即使自己不是什么聪明良善的孩子,却依然会是父皇的女儿;正如这样,儿臣相信太子皇兄会是我的兄长,儿臣也相信, 八荒对我是真心相待。”   自始至终,龙四海垂下的眼眸都未曾看向蜀皇, 反倒是将视线遥遥地落在书桌的桌角上,檀木上的清漆历经数百年稍有磨损, 然而岁月的痕迹却越发古朴柔和。   蜀皇听了她的一番话, 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她的反应似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在意料之外。   半响, 他终于妥协道:“你若真想将人留下也可以……只是京中人多眼杂,等武英王的事情过了,便带着他去封地吧。”   “是。”   她没有任何迟疑的答应,动作之快让蜀皇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轻叹道:“寡人当初真是不该答应这桩婚事。”   “儿臣不孝,还请父皇恕罪。”   她躬身一礼,身躯挡住面颊,蜀皇未曾瞧见她眼角湿意,她也没看见蜀皇眉间轻愁。   出了乾清宫,即使日头已经偏西,阳光却依然热烈,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没了书房内的阴凉,龙四海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是有什么悬在心头的东西终于落定,让人双脚重新回到了地面。   湛蓝的天幕中,夕阳泛着浅浅的红,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由环顾四周,看了看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金泰蓝的花盆里,蔷薇开得正艳,粉白两色的花瓣儿在微风里颤颤巍巍的,赤红的月季,带紫的三色堇,红墙绿瓦下,一切都是那么繁复明媚。   她或许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龙四海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满腹的花香与幼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   “阿容!”一个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龙四海回头一看,只见是龙霖烨正在身后叫她。   “皇兄怎么来了?”   “快开饭了,你皇嫂让孤来看看你出来了没。”   龙陵也刚刚走到花园里便瞧见她正盯着满院子的花发呆,不由蹙了蹙眉:“怎的在这里愣着?”   龙四海摇头:“没什么,就是看着夏天的花开得真漂亮。”   “这倒是。”龙霖烨的目光顺着她的眼神落在满院子的花上,“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春天都不开花,一入了夏反倒繁盛起来。”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御花园角落的那两株金桂上:“在过不久入了秋,你喜欢的桂花也快开了。今年湛西要进供一批丹桂和金桂,等到了孤让人移些去公主府。”   “入秋啊……”龙四海偏了偏头,想起刚才蜀皇的话,不由低声喃喃,“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那个时候。”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说着,她伸手攥住了龙霖烨的袖口:“皇嫂不是还等着我们开饭吗,快回去吧。”   龙霖烨偏头,只见她笑意盈盈叫人看不出不妥来,便由着她似是儿时那般拽着自己的袖子往东宫走。   路上,两人与天机卫的统领钟杰擦肩而过,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   蜀皇为武英王设的鸿门宴只怕是要开始了……   这晚,龙四海在东宫用过晚膳这才回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夜的星空似是格外闪耀,无数星辰坠在天幕之上,比皇庭最耀眼的珠宝还要夺目。   马车嘀嘀哒哒的行驶声在夜晚寂静的道路上分外清晰。车架刚刚停在公主府门前,龙四海一掀开帘子,映入眼眸的便是八荒一张温润的脸,微微抿着唇角,似是一副不大满意的模样。   “下午便进宫了,殿下怎得才回来?”   听他声音里带着些许抱怨,龙四海笑着解释道:“今日皇兄皇嫂邀我去东宫用晚膳,我不是派人回府交代过了吗?”   说着,她看向今日回府传话的阿昭,目光里似是问询。   阿昭见状,赶忙道:“奴婢回来便说过了……”   八荒顺势将人揽进了怀里,搂着她往凤鸣轩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晚膳从酉时吃到现在,都快子夜了,也不知东宫是拿什么山珍海味招待您,等明日我也叫人去买了食材做给您吃,免得到了半夜也看不见人影。”   自从给两人回到通京,八荒每日在府里无事可做,对她更黏糊了些,每日穿衣用膳绝不假借人手,比王易烟那太子妃操持得还更加细致。龙四海有些好笑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道:“用过晚膳,皇兄来了兴致,我便陪他小酌了两杯这才回来。”   闻言,八荒埋头凑近了些,果然从龙四海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气。他憩鼻子的模样像极了什么小动物,龙四海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并非浅尝辄止,龙四海将唇舌送进了他的嘴里研磨挑.逗,直到八荒开始回应,她这才坏心眼的退了出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晚喝得清酿,让你尝尝……”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龙四海表情很是放松,软乎乎地靠在他怀里,眼里尽是狡黠。   八荒无奈地看着怀中的姑娘,伸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两人行过花园,龙四海这才又道:“父皇知道我们俩的事情了,今日也答应复婚了。”   她隐下了其他的对话,只将好消息报给了他。   八荒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真的?”   “当然,”龙四海笑呵呵地抚了抚他的脸,“驸马大人。”   “陛下他……没说什么其他的?”   虽然龙四海报喜不报忧,可八荒总觉得这事情大概没那么简单,然而却见她只摇摇头:“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乐意便好。”   虽说复婚的事情他们已经谈过许多次,然而真正地得到了蜀皇的首肯,八荒只觉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俯身吻了吻她头顶发丝,声音郑重:“殿下,我会对你好的。”   闻言,龙四海唇角勾起一丝笑来,嘴上却不饶人:“瞧你这话说的,若我给不了你驸马的名分,你是不是就要对我坏了。”   “当然。”八荒毫不犹豫。   龙四海抬头瞪他一眼,手顺势掐上了他腰间软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回答这个问题。”   八荒呵呵一笑,低头看她,墨眼泛着微光,声音温柔:“若是没法子名正言顺地站在殿下身边,那臣就要做个狐媚主上的外室面首,每日缠在殿下身侧,让您无暇顾及其他……那不是很坏吗?”   说到“狐媚主上”的时候,他的头凑近了些,吐息扫在龙四海耳畔,带着些许的沙哑,配上那张如玉的俊脸,倒真像是修炼千年的涂山狐狸。   龙四海勾了唇角,手臂攀上他的脖颈,将人掉在他脖子上轻轻晃悠:“狐媚主上?哪儿用做外室,驸马现在可不就是了吗?”   清丽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引诱,八荒揽住她的腰身更紧了些,搂住人往凤鸣轩走去。   感受到男人身体越发火热,龙四海唇角笑意更深,在他怀里,由他颇为急促地带着回了凤鸣轩。   然而就在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龙四海却忽然摁住了他的手,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八荒偏偏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龙四海眼中含笑,却抿紧了唇,故作正经道:“从前不是有规矩吗,驸马与公主每月只有六日合床,今日还不到时间,你先回去吧。”   这话一出口,八荒目色一暗。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她要留他过夜,他却总害怕不合规矩,拒绝了她回了凌竹轩,结果第二日她便进了宫,再回来的时候便已经向蜀皇求好了和离圣旨。   想起那日他接到那纸明黄绢纸时的惶恐心碎,他上前两步将龙四海逼到了凤鸣轩外的墙角处,低头看她,墨眼沉沉。   龙四海也不惊慌,抬起头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眨了眨眼:“驸马这是做什么?天色已暗,时间不早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那是当日他说的话,三年之后,在同一个地方,龙四海又将这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   “天色的确不早了……”八荒声音清朗不再,反倒有些低沉,伸手抚了抚她鬓间乱发,感受到龙四海双颊火热。   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冷不丁地抚在脸上,带起龙四海一阵轻颤,靠在角落里,看着一脸危险的男人却丝毫没有慌张之意,微微上扬的唇角似乎还带着些引诱。   “驸马怎么还不走?”   话音未落,男人俯身叼住了她的唇,颇为霸道地在她嘴里攻城略地。龙四海感受到他唇齿火热,扬了头回应,一双手在他身后点着火。   柔软白皙的手拂过他的脖颈,拂过他的胸膛,又从腰间一路向下……   男人猛然一颤,旋即双臂紧紧地将人扣在了自己的怀里,力度之大,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身体里。   “一个月六日合床?”亲吻的间隙,他侧头在她耳边轻言,“臣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等荒唐的规矩。”   “……骗人!”   男人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说换得龙四海嗔他一眼,双手却是搂紧了他的腰,回道:“你既然不知道这规矩,那以前一本正经在拒绝我的人是狗不成?”   八荒闻言,发出一声轻笑,带着磁性的声音从胸腔溢出,引得龙四海耳朵轻颤。   下一刻,龙四海只听他声音沙哑:“那可不么……汪!汪!” 第六十一章 真是可惜   从凉城至通京快马不过七日路程, 武英王却走了足足半个月才姗姗回京,身后带着北疆大军的两千精骑,玄甲铁戈, 在如血的夕阳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   五城兵马司统领廖科站在城门之上,瞧着武英王座驾后的两千兵马, 不由皱了皱眉, 高声道:“王爷, 闲杂人等不得入京,还请王爷将手下人留在城外,下官才好开城门相迎。”   跟在龙风行身边的是曾经的兵部尚书左正天, 听了廖科的话高声喊道:“廖科,少说些有的没的,王爷等陛下召见入京,快开城门!”   身为兵马司统领,廖科曾经在左正天手下做事,对于这个前辈向来是敬重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出身世家,官至高位的左正天竟然会跟着武英王谋反。   夕阳之下,兜鍪红缨飘扬, 青年剑眉皱起,话语之间毫无退让之意:“律法有令, 地方军队非召不得入京,恕难从命!”   城门紧闭, 墙上墙下两方人马争锋相对, 似乎谁也没有退却的意思。坐在马上的武英王挑了挑眉:“皇兄将本王召回,说是心有悔悟,看起来倒是并非如此。”   他脸上毫无怒意, 不骄不躁,一双鹰目望向廖科,发出一声轻笑,既不催促他开城门,也不下令让身后众人撤退。   龙风行与廖科在城外对峙的消息迅速地传回了宫里,龙四海接了蜀皇的命令前来相劝,刚刚站到城墙上便瞧见武英王一身银甲威武之姿。   阳光在银甲上折射出耀眼光芒,龙四海让那光晃了眼睛,看向城墙下,恍惚之间似是又回到了少年时——武英王大败北疆人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也穿着今日这样一身盔甲。   那日他从乾清殿出来,将前来偷瞧的她逮了一个正着。她转身想要跑,却被龙风行从身后一把抱了起来,用自己脸上的青茬去蹭她的脸,笑意爽朗:“许久不见,阿容都这么大了……”   现在想一想,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龙四海遥遥看向马上的人,缓声道:“皇叔,边疆军队非召不得入京,还请您别为难廖将军了。”   她穿着一身青色鸾凤云纹衣,外面罩着红纱大衫,耳坠上的一对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圆润的光芒,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光点,吸引了龙风行的注意力。   “阿容,你来了。”龙风行声音如常,似乎不过是叔侄二人平日里见面打招呼一般。   龙四海没说话,目光转向武英王身边的左正天,话锋一转又道:“左大人在北疆,水土不服之症可有所好转?”   当初在云海,左正天佯装高原反应诓骗于她,如今被她重新提起,笑了笑:“多谢镇国公主关心,老夫一番调养之下已无大碍。”   “是吗?”龙四海挑了挑眉,“左大人这样本宫倒是放心了,左阳泽在昭狱听闻自己父亲一切安好,也可以放心了。”   左阳泽乃是左正天的独子,龙风行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左正天,然而左阳泽却因为外出办差错过了离京的时机,被常修捉进了昭狱,现在人都还未出来。   因为左正天受牵连的还不止左阳泽,崇奉左家原本有许多子弟都在军中,左正天随龙风行谋反的事情一经暴露,这些子弟们不是被夺了职,便是被关押起来,尤其是左家嫡支,抄家连坐,几乎是一个不剩。   左家有一个子弟名叫左达,原本在天机卫和路畅他们一同受训,因为是嫡支二房的庶子,也难逃牢狱之灾,为此路畅还特地求到了龙四海面前,希望她能让左达在狱中少受些苦楚。   然而左家与崔家还有所不同,崔家是从崔世清起整个嫡支几乎都参与了谋反之事,而左家查到最后,真正帮助龙风行做事的,只有左正天一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谋反,全家遭殃。   左家家主左老爷子在昭狱走了一趟之后一病不起,昏迷前最后的吩咐便是让人将左正天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出去。   龙四海提起左阳泽的时候,左正天那张国字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中一闪而过的内疚痛意却还是被她捕捉。   她静静地看着这位左大人,心中仍是不解——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所谓的忠义抛却自己的妻子家族而不顾?   痛意飞逝,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左正天抬头看她,声音冷硬:“公主大可不必如此,人各有命,左阳泽没能逃过,那也是他命中有此劫!”   闻言,龙四海笑了:“左大人豁达……今夜之后,皇叔若是能和陛下摒弃前嫌,相信左公子也能很快从昭狱出来。”   语罢,她望向已然偏西的日头,声音温润:“皇叔,宫宴已经备下了,随我入宫吧。”   龙风行没说话,抬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   “好啊,既然有阿容来当说客,本王便听你的。”说着,他朝身后铁骑挥了挥手道:“原地扎营!”   “王爷,不可!”   左正天皱了皱眉,脸上满是不赞同之色,龙风行却未曾在意,翻身下马,身旁只带了四十个近卫。   “现在,可以放本王进去了吗?”   城边的士兵抬头看向廖科,廖科又望向龙四海,见她点了点头,这才将人放了进来。   龙四海下了城墙,站在龙风行面前指了指不远处的额车辇:“皇叔请吧。”   “阿容与本王一同?”   龙四海垂眸:“自然。”   银甲光滑亮丽,折射出夕阳猩红似血般的光芒,龙四海自下城墙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直视过龙风行,一路垂眸与他登上同一架入宫的车辇。   “阿容最近可还好?”龙风行语气如常。   “还好,多谢皇叔关心。”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依然温润。   龙风行顿了顿,复又问:“云海那件事,阿容可是心有怨气?”   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北疆特有的风霜味道,像是凛冬清晨若有似无的烟火气。   听他提起云海,龙四海忽然笑了:“皇叔觉得,阿容不该有怨?”   “不是。”   她表情太过沉静,与往日那个在他面前插科打诨的小姑娘相去太远,叫龙风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本来不干你的事,若非龙霖烨那小狐狸太过谨慎,硬要派你前往,本王也不会出此下策。”   “是吗?”龙四海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龙风行的膝头上,语气似嘲非讽,“看来只是阿容运气不好罢了……”   龙风行抿了抿唇:“我知道你心有怨气,可是我也好,阿风也罢,都不曾想过要害你性命。”   “是。”龙四海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看得龙风行莫名有些别扭,隐在心底深处的愧疚之意又浮了上来。   “你若是有怨……动手也好,骂出来也好,不要憋在心里。”   听他这话,龙四海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皇叔……我怨也好,不怨也罢,你和阿风算计了我都是事实。你们两人曾是我信任的人,却让我当了这全天下独一份被蒙在鼓里的傻子……您觉得我该如何?”   她话里没有什么怨气,只是无奈,龙风行张了张嘴,还欲说些什么,马车却戛然停下——   皇宫到了。   龙四海先头下了马车,两人一同步行往太和殿走。   夕阳下的青砖也泛着暖色,龙风行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本王第一次见你,便是从太和殿出来的路上……”   龙四海眨了眨眼眼:“还有此事?”   “你还尚在襁褓之中,当然记不得。”   龙风行眯了眯眼,那日傍晚的夕阳与今日似乎别无二致……三十多年前,他刚刚从宫里辞行出来,迎头便撞见了被赵嬷嬷抱着的小姑娘……   她的母亲原本想来向龙风行道别,怎料刚刚走出宫里,小姑娘便哭闹不止,无奈之下便只好带着她一同出来。   傍晚夕阳下,女子目带担忧地为他送上了一道护身符,身后的小婴儿睡得正酣……恍惚之间他似乎是看见了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心中的反意便已经种下了。   龙四海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侧头看向龙风行似乎有些怔愣也没放在心上,沉默着朝太和殿走去。   到了殿门口,两人正欲往里面走,龙风行却忽然叫住了她。   “阿容!”   “皇叔还有什么事?”   她耳畔的珍珠仍在摇摆,龙风行抿了抿唇,“我在车上与你说的并非玩笑之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伤你性命。”   他的话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龙四海一愣,心中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实说,她总觉得龙风行答应回京答应的是在是太容易了。即使是顾念兄弟之情,在城门外也不该如此轻易地撂下自己带来的两千人马。   她眉宇之间飞快地闪过一丝思索,太和殿内的丝竹管乐声却已经隐隐传了出来——   蜀皇见到一身盔甲的龙风行,从案几上站了起来:“四弟!”   他脸色不算好,比之前两天在御书房里的红润如今显得倒是有些灰扑扑的,身影也佝偻起来。   龙四海不想看这兄弟交锋,目光微斜,与龙霖烨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不可察地朝自己点了点头,心知禁军和天机营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再次回旋落在武英王的背影上,不由地安慰着自己:武英王一共只带了四十近卫,纵是有通天的本领怕是也难逃此劫。   丝竹声还在继续,龙风行来到蜀皇身边坐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脸病容的兄长,皱了皱眉:“不过半年未见,皇兄怎的这般模样?”   蜀皇声音沙哑:“御医说是郁结于胸,受了刺激一下爆发,这才病倒了,无碍,无碍……”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   龙风行声音很轻,众人听罢都以为自己是听岔了。   蜀皇一顿,又问:“四弟刚才说什么?”   龙风行笑笑:“本王是在说,一场中风没能要了皇兄的命,真是可惜。” 第六十二章 宫变   太和殿内, 乐人们纷纷停下手中奏乐,丝竹声戛然而止——   蜀皇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四弟, 你,说什么?”声音一改刚才亲切, 带了些微压迫。   龙风行丝毫不怵, 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皇兄是聋了不成?本王说……那中风没能将你收去阴曹地府, 是老天不长眼!”   “武英王!”公孙皇后高声喝道,“天子面前慎言!”   “皇嫂不必如此,”龙风行脸上尽是凌厉笑意, “今日皇庭这场鸿门宴上下齐聚,不就是为了拿住本王吗?还说什么摒弃前嫌?真当虚伪!”   他声音低沉浑厚,话语之间带着凛然寒气,听得龙四海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起身,却忽然见蜀皇手中杯盏落地——   摔杯是蜀皇与天机卫和禁军约定好的号令。   飞溅的碎瓷片还未完全落地,太和殿四周埋伏已久的士兵便早已冲了进来,将龙风行团团围住。   龙风行个眯了眯眼,站在一众士兵当中, 遥遥望向蜀王,脸上尽是冷意。   蜀皇微微一笑, 慢条斯理道:“四弟啊,寡人知道你心里有怨,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带兵谋反, 事到如今,你可知罪?”   龙风行脸上毫无慌乱之色,闻言挑了挑眉:“知罪?既如此, 皇兄又可知罪?”   “胡言乱语!”   龙风行冷笑一声:“三十年前,皇兄夺了我的心上人,十年前又夺了我的兵权;我兢兢业业为你卖命,却换来你千般猜忌背叛!苍天在上,这大殿中的有罪之人可不是我龙风行!”   说着,他忽在众人眼下抚起掌来。   清脆的掌声在大殿回荡——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原本团团围住龙风行的天机卫却忽然调转刀尖,与身旁的禁卫军缠斗在了一起。   今日本是天机卫和禁卫联合出兵,禁卫统领对天机卫的人毫无防备之心。   太和殿外的大部分人马早已被天机卫拿下,如今冲进来的三五十禁军也不过只是个障眼法,不到片刻工夫便被清理干净。   转瞬之间,原本对准龙风行的刀尖对准了蜀皇,天机卫统领钟杰在龙风行面前单膝跪下,声音朗朗:“下属不负王爷信任,天机卫已将皇宫完全掌控!”   “钟杰!你!”太子起身,看向钟杰,满目俱是不可置信。   龙四海目光也落在钟杰身上,眉头紧拧。   谁都知道,天机卫的钟杰和北山大营的景随风两人不对付,年年夺旗都要交恶……没成想,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幌子——   正因为钟杰与景随风不对付,蜀皇才会越发信任天机卫,却不知原来天机卫才是龙风行手里的王牌。   待如今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今日本是家宴,所有皇子皇女都在殿中,如今天机卫一反,龙风行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冰冷目光扫过这一群侄子侄女,声音冷漠:“将他们押到隆昌宫分开关押。”   钟杰领命,一群士兵蜂拥上前围住了龙四海一行。她侧身站到了龙明娇和龙静姝身旁,只见两个妹妹虽然脊背挺直,脸色却都是苍白。   她抿了抿唇,小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皇姐……”龙明娇抬头,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袖口,一双杏眼望着她,“怎么办?”   龙四海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小声嘱咐道:“照皇叔说的做,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   待六个皇子皇女被天机卫押走,龙风行这才转头望向蜀皇,冷笑道:“皇兄千算万算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结局吧?”   蜀皇眯了眯眼,瞧着龙风行身后的钟杰,冷嗤道:“养不熟的狗!”   钟杰对他叱骂的话毫不在意,黝黑的脸上不带怒气,反倒嘿嘿一笑:“陛下说笑了,臣本就是王爷的人,又何来养熟养不熟这说法?”   当年他走投无路之时,龙凤行对他曾有救命般的一饭之恩。   因此,从钟杰入伍的那一刻起,从头至尾,都是龙风行的人。   龙风行笑意凛然:“皇兄莫要多言了,若是想保住全家性命,便将那禅位书和罪己诏写了吧。念着多年兄弟之情,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武英王好生放肆,张口闭口便是夺人性命!”公孙皇后轻叱道。   说着,她行至蜀皇身边,挡在了他和武英王中间,眉宇凌厉:“蜀国万民皆知你武英王在北疆举了反旗,篡位之人受天下不齿,又何必要用禅位书掩人耳目?”   公孙皇后满脸厉色,余光扫过太和殿内手持利刃的天机卫,脸上一丝惧意也无。   “皇嫂?”龙风行偏头,忽然笑了“你不说话,我险些都将你忘了。”   说着,他朝钟杰挥挥手:“本王想要与陛下单独叙旧,先将皇嫂请回坤宁宫吧。”   钟杰垂首称是,两旁士兵上前想要压住公孙皇后,却被她厉声喝退:“放肆,本宫自己会走!”   她被一群士兵簇拥着往外走去,行过龙风行身边的时候,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从头至尾,公孙皇后的脊背都挺得笔直,凤冠正中的金龙对着殿中怒目相视,一身傲骨。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太和殿外,龙风行这才笑笑,话语似是揶揄:“皇兄当年换了公孙家的嫡长女做皇后,真是不亏。不过若换了郭小姐那烈性子,只怕当场便要与本王拼命了。”   郭岚的名字被他不经意似的提起,蜀皇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我兄弟多年,该明白,禅位诏书和罪己诏,你一个也别想!”   “是吗?”龙风行偏头笑了笑,满脸不在意的模样。   “其实皇嫂刚才说得对,臣弟我本就是反臣,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无妨……所以皇兄,这两天时间不是帮我,而是帮你……两天之后你若还是坚持己见,臣弟拿不到禅位诏书,便只好自己去这皇位了……不过到时候,你那几个孩子,我可一个也不会留下!”   蜀皇闻言,面不改色,反问道:“一个也不留?即使是南梧的女儿你也下得去手?”   南梧正是龙四海生母姓名,听见蜀皇提起她的名字,龙风行脸色发沉:“你不配提起她的名字!”   他将人迎进宫中,只是为了给他死去的心上人做替身……而且那姑娘就连死,都是为了护着他的皇后才丧命刺客刀下。   “不配?”蜀皇挑了挑眉,“当初但凡你在我面前多说一句心仪她的话,寡人也不会召她入宫,可惜你偏要犟着,一口一个师妹喊着……你我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对不起她,你心里清楚。”   南梧的父亲本是龙风行的武艺师傅,从小教他习武。南梧到了约莫七八岁的时候,也开始在父亲的指点下练武,与龙风行私下便以师兄妹相称。   同门时间久了,南梧便对自己这位师兄有了些好感,女儿心事藏不住,绣了荷包相赠,却被龙风行拒绝。许多年里,龙风行都以为自己只将南梧当作师妹,对她示好视若无睹,直到那年他回京,听闻她一声不响地入了宫。   那日宫宴上,他见到南梧坐在蜀皇身边,笑意盈盈为他斟酒,嫉妒和悔恨忽然之间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可却为时已晚。   她已嫁作他人妇,做了自己兄长的妃。   这些往事成了龙风行心里的疤,一提便隐隐作痛。所以这么多年里,他有意不去想它,不去想南梧这个名字,也不去想她笑颜如花的模样,不去想那只被他私藏的荷包,更不去想她死时的情形……   见他眼中闪过痛苦神色,蜀皇眨了眨眼,却还不愿意放过他,又道:“你觉得寡人将她当做了阿岚的替身,可她却是心知肚明,甘愿入宫,不过是因为我与你兄弟二人有那么几分相似……我将她做替身,她也将我当替身……呵呵,若是当初没有那场刺杀,我们这两个替身可能相互取暖到今日也能做对糊涂夫妻。”   说到此,他像是提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好弟弟,是你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心,到了如今却怪寡人横刀夺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闭嘴!”   南梧是因为自己的拒绝才进的宫……   她是因为自己,才会丧命……   龙风行双瞳巨震,蜀皇见他这般模样,眉宇间闪过一丝快意。   半响,龙风行似是才回过神来,看向他声音阴沉:“一天,我就给你一天时间,写下禅位书和罪己诏,不然我就先从龙霖烨开刀!”   他说罢,转身出了太和殿,独留蜀皇一人被外面的天机卫团团看守。   另一厢,龙四海等人被天机卫的人押到了隆昌宫,分别关押了起来。龙四海被关在叶贵妃曾经的卧室中,与龙明娇和龙静姝二人分开。   自从叶贵妃死后,隆昌宫便彻底空了下来,无人居住的大殿里,原本繁复贵重的立柜装饰被一一拿走,只剩了些最简单的桌椅和床板。   空荡荡的寝殿到了傍晚时分有些渗人。屋外苍白的月光泄了进来,龙四海坐在地上脑子却一刻不停转。   武英王通过天机卫彻底地摆了他们一道。他们这些皇子皇女被当作人质,一是用来逼迫蜀皇,二则是为了防范宫外九城兵马司的官兵救驾……因此,当务之急是要带着宫里的人出去,或是将宫外的人领进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抬头望着窗外月光低声喃喃,手指下意识地在地面上画着圈。   傍晚的夜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了大殿里,发出呜呜声响,龙四海想得出神,冷不丁地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一股熟悉的草木香气从身后袭来,龙四海将积在喉咙里的叫声咽了下去,转过头去死死抱住了身后来人。   “八荒!” 第六十三章 不想做个人……   暗夜中的隆昌宫寂静一片, 冰冷的青砖地在苍白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龙四海转过身去,被八荒紧紧抱在怀里, 低头看她目色温柔——   “吓坏了吧?”   他声音柔和,宽厚的双手在她的后背不住抚摸似是安慰。龙四海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汲吸着他身上的草木香, 点了点头。   “嗯……”   其实在八荒来之前, 她还没有多害怕,只是一心一意都在盘算着要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局。可不知为何,在见到男人的那一刻起, 她满心的孤勇便如潮水般退去,不自觉地想叫他安慰。   琉璃瓦上洒下的光照在她耳畔仍在晃悠的珍珠耳坠上,映出些许微光,八荒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不住地轻拍着她的背脊,像是哄孩子一样地安慰着怀里的人。   月光幽幽似是永夜长明,不知过了多久,龙四海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却仍搂着他的腰不松手。   八荒只听她轻声道:“我们得将五妹她们救出去, 不然武英王将他们当作人质,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敢进来。”   他摇了摇头:“不必如此麻烦。”   话里似是胸有成竹, 龙四海抬头看他,目光闪过一丝狐疑。   “不必麻烦?”   他点头轻声道:“义父曾跟我说过, 这宫里有一条通向宫外的密道。”   蜀国建国之初, 迁都通京,刚刚建立的朝廷根基尚且不稳,因此在修建皇宫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 开国皇帝便命令工匠打造了一条可以从宫里通向宫外的暗道。   “密道?”龙四海双眼睁大,满是震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建国数百年,皇庭早已没了性命之忧,这密道之事在帝皇中代代相传,直到先太子暴毙,这消息便断了……义父曾经在先太子手下办事,这才知道此事。”   说着,八荒松开他的手,走到了那张楠木大床后面。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密道有一条入口就应该在这里……”说着,他伸手去探墙角下的接线处的木板。   经年累月,那木料早已腐朽,轻轻一捏便碎成了粉末。   八荒弓着身子,食指在一排排朽木上敲击,发出阵阵闷响。龙四海站在不远处,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心中将信将疑……然而就在他快要将那一排木板都要敲完的时候,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片刻之后,龙四海只听到一阵轻微的碎裂声,旋即是一声“咔哒”轻响。   她不可置信似的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原本严丝合缝的石板地上裂开了一条细缝……   八荒走上前去,伸手用力一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后,地上竟凭空出现了一条暗道!   龙四海满目惊异的表情,就在这时,屋外的侍卫也听见了响动,开了门进来——   “是什么声音?”门口的天机卫望向屋里,眼中满是警惕。   大殿内空荡荡的,他走近两步,只见身段修长苗条地坐在床边,红纱大衫落在地上,望向他们睡眼惺忪,脸上却满是不快。   她蹙了蹙眉道:“这什么破床,翻个身子便嘎吱嘎吱地响……皇叔这不是将本宫当人质,是当犯人了!”   眼中虽是睡意朦胧,然而她脸上的不悦却是不加掩饰,望着门口的侍卫,横眉冷对寒若冰霜。   上头有交代,让他们不可为难镇国公主,侍卫见她一脸怒意,心里也没底……草草地环顾了屋子一圈,又将门关上了。   木门许久未经清油润滑,关上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直到门被完全反锁,坐在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怒意全消。她伸手拾起地上的大衫,被衣裳掩盖住的密道赫然眼前,黑漆漆的洞似是没有尽头……八荒从里探出身子来,向她伸出了手。   “殿下,咱们走吧。”   龙四海随八荒进了地道,数百年间未经人烟的密道散发出一股腐败潮湿的气息,八荒掏出怀中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引着两人一路朝着黑暗深处走去。   两人牵着手,在蛛网密布的漆□□路中缓慢行走。龙四海手心浸了汗,有些滑腻,便将男人拽得更紧了些。   八荒感受到手心湿滑,回头看她一眼,目光温柔:“殿下莫怕,万事有我。”   密道狭窄,两人无法并肩同行,高度也不太够,男人只能一直半垂着头,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堵小墙堵在了她的面前。龙四海心中不由感到安心,嘴角微微翘起,跟着男人一路慢慢往前。   长夜漫漫,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到了密道尽头,前面似乎曾经是一道门,却在岁月流逝中被碎石掩盖,不见了踪影。   龙四海皱了皱眉,八荒却在这时回头,轻声道:“殿下,往后退一些。”   “好,好……”   她举着火折子,往后退了两步,只见八荒站在那一堆碎石前方,似是云淡风轻地抬起左掌击向了面前石墙——   一击雷霆万钧,轰鸣巨响中,碎土砂石四溅——   她还来不及闭眼,便被八荒护在了怀里,听得耳畔轰隆之声,不由抱紧了身边男人。碎土砂石哗啦啦地下落,似是天降大雨,灰土落了两人满头满身,却也来不及顾及。   待到声音渐缓,龙四海从八荒怀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洞口,像是黑夜之中破了一块大洞,露出天幕星辰点点。   “你没事吧?”   龙四海伸手拂开八荒肩上灰尘,却碰到了些湿腻的液体。   她心中一惊,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果不其然,是血!   还不带八荒回答,她的手边慌乱的在她身上查看起来,想要找到伤口所在,然而夜色黒沉,她只能在他身上一通乱摸,却丝毫不得章法,也找不到那伤口究竟在何处。   半响,八荒无可奈何地攥住了她的手,声音似是经过烟尘沾染,变得十分。   “殿下,别看了……”   “这怎么行?”龙四海皱了皱眉,还欲接着查探,手却被八荒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你干嘛?快让我看看!”   她声音急促,八荒被憋得无奈,只好道:“刚才有碎石落在我耳后,应当是不小心磕到了头,皮外伤,无碍。”   “伤到头了?你俯身我帮你看看。”龙四海将火折子举到他耳畔,颇有些看不到便不罢休的架势。   八荒只好垂首,将头递到了她眼前。   果不其然,耳朵后面的皮肤被利石划破,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渗血。   龙四海从怀中掏了一方仍还干净的帕子来为他止血。直到白净的帕子贴在男人耳边,她才发现男人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你耳朵怎么那么烫?可是也伤着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看,却被八荒一把抓住,沙哑声音里竟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殿下,别再看了,再看就别怪臣忍不住了……”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攥着她的手也使了些力气。龙四海见状一怔,半响之后才像是忽然一下反应过来了什么,向后退了半步,嗔骂道:“你畜生呀!”   在这种时候也能想着那事……这人真是离谱!   八荒闻言,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里似是盛了灼灼月色,薄唇微抿:“殿下先不分青红皂白在我身上胡乱摸蹭一番,这下又骂我是畜生……真当是不讲理。”   他声音幽幽,藏着些委屈,更藏着欲.望,听得龙四海心尖一颤,赶忙又往后退了半步。   借着月光,她瞧见八荒的表情有些幽怨,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那么容易发情……”   发情?   八荒听见只觉又气又笑,上前两步爱恨不能地捧住了她的脸,沙哑声音道:“圣人有言,食色性也……况且臣发情的时候,殿下不是也被伺候得很开心吗?怎么穿了衣服便不认账了?真是薄情得很……”   男人手心火烫,烧得她微微一颤,紧了紧喉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便只能抬头看他,张着双眼似是不服气的模样。   她温热鼻息喷洒在他脖颈处,八荒身子一颤隐隐又起了些鸡皮疙瘩,紧了紧喉咙无奈似的摇摇头。   或许她说得对,自己在她面前真是不想做个人……   思及此,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探头在她额间解气般地落下一吻,声音恨恨:“若非今晚有事,臣定当在这里便将殿下伺候舒服……”   她总说他是畜生,他总归得将罪名坐实了才不至于吃亏吧。   借着惨淡月光,两人一路携手往树林外走去,谁也没有想到这地道的出口竟然在城北的树林中,往回走半个时辰是五城兵马司的地方,往外再走半个时辰便是北山大营。   龙四海站在树林出口,环顾四周似是在思索些什么,片刻后对男人道:“许过不了多久便是日出,我还得回到隆昌宫,以免皇叔起疑……”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令牌和玉佩将它递到八荒手里,又道:“你拿着我的玉佩去北山大营和五城兵马司调兵,届时给我传个消息,我们按照计划行事!” 第六十四章 分明只是私心作祟,何故又……   一天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太和殿内,蜀皇却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龙风行再次来看他的时候, 最后一丝耐心也已经消耗殆尽,带着身旁侍卫押着龙霖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皇兄, 我说过, 只有一天时间, 这禅位书你是写还是不写?”   夏日的天气已然闷热,龙霖烨被龙风行绑在殿外火辣辣的太阳下烤晒了一个下午,十分虚弱, 薄唇苍白,脑门儿上不住冒着虚汗,滴滴答答的冷汗顺着下巴流到地上,在石砖上积起了一块小水潭。   蜀皇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长子身上,眼中痛意飞逝,眯了眯眼望向龙风行,话语却满是坚定:“不写。”   “皇兄不愧铁石心肠,”龙风行微微一笑,薄唇掀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从身旁的侍卫腰上拔出剑来,猛然指向了龙霖烨的颈喉处。   “既然皇兄也不在意, 本王自也不必顾忌,今日便用太子祭我这第一剑好了!”   锋利的剑泛着寒冷银光, 直指龙霖烨的颈脖, 刺破他的肌肤渗出点点鲜血,龙霖烨却恍未所觉,掀开眼皮看了看龙风行, 苍白脸上无一丝惧色,声音沙哑:“皇叔今日踩着血脉亲人的尸血登基,希望来日午夜梦回之时想起侄儿还能做个安生梦”。   见青年脸上虽然狼狈却满是嘲讽,龙风行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在龙霖烨幼时,他也曾将这个侄子抱在怀里逗弄,满月的时候送的如意黄金锁,现在还在东宫的库房里放着。想起他幼时拽着自己的衣摆唤“皇叔”的画面,剑尖不可查地微颤。   “龙风行!”   蜀皇忽然拍案大喝他的名字,声音凌厉:“夺权也好,逼供也罢,本是你我兄弟二人之间的恩怨,何苦要牵连无辜晚辈?”   “你若真的那么恨寡人,这剑尖也不该朝着太子,而是该冲着这儿!”   说着,蜀皇站起身子来冷冷看着他,原本有些浑浊的鹰眸变得锐利,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大殿。   “皇兄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龙风行挑眉一笑,锋利的剑刃从龙霖烨的脖颈处拿开,转而抵到了蜀皇心尖。   “不忠不义,无仁无信!我纵然现在杀了你,回头到了阎王殿,判官也说不得什么!”   温热的剑尖还带着鲜血,染在蜀皇明黄袍子上似是在胸口处落下了一朵红梅。   蜀皇冷眼看他:“你若真是这么想的,那便动手吧。”   龙风行沉默一瞬,众人眼看便要往蜀皇胸口刺去,门外却忽然传来钟杰突兀的声音:“王爷,镇国公主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话想对您说……”   话音刚落。龙风行剑尖一顿,转头看向钟杰:“阿容?”   钟杰垂首:“正是!”   今日一早他曾去过隆昌宫,和龙四海解释宫变一结束便会放她出宫,当时龙四海没有什么反应,现在却又来找他……   龙风行眼中露出些许思量,钟杰又道:“听镇国公主的口气,似乎是想用手中虎符换下父兄性命,属下不敢私拿主意,特来请王爷定夺。”   万寿节后,太子将西北边疆的虎符还给了龙四海,那虎符可以调动西北十万军力,若是能从龙四海手中取得,调动着十万大军与景随风的北疆军队两方夹击,到时候纵使杨城军队有心抵抗怕是也力不从心。   这是个极好的诱惑力,龙风行蹙了蹙眉,望向蜀皇和龙霖烨:“阿容那孩子为了你们父子俩交出虎符,倒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虽是这样说,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剑,随着钟杰朝着隆昌宫的方向离去了……   .   隆昌宫正殿内,龙风行让人新添了床褥被子和茶水器具,龙四海依旧穿着宫变那日的青裙红袍,袍脚些微有些皱着,却不显狼狈,亭亭坐在那里,见了龙风行进来,朝他点了点头,神情肃穆:“叔父。”   龙风行微微垂头,抿了抿唇:“听钟杰说你要拿虎符来换皇兄和太子的性命?”   “正是。”   龙四海点了点头,声音是慢条斯理未见气愤也未见委屈。   龙风行见状,不由绷紧了下巴:“皇兄和太子六年前从你手中抢走虎符,日后太子若是登基,对你防备定不亚皇兄于我,你真的要拿如此重要的东西换他们两人的性命?”   龙四海闻言,笑了笑:“是,正如当年我跪在乾清宫外求父皇对阿风网开一面。”   不知为何,说起景随风,她声音忽儿有些疲倦:“皇叔与父皇两人之斗,我解不了局,也不该我解……阿容胸无大志,只求从这场争斗里救下几条人命,也算是对得住天地良心。”   说着,龙四海站起了身来,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放在桌上:“皇兄放了父皇母后与我一众兄弟姐妹罢,这虎符我今日便交给您。”   龙风行垂首望着静静躺在桌上的虎符,这样的兵符他手中也有一块,上面印着盘龙高吟。虎啸龙吟,本是希望北疆和西北大军能像两方神兽扞卫蜀国领土,却不料今时今日被用作兄弟相轻的工具。   东风新没有说话,下巴却绷得更紧了些,片刻之后,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摇了摇头:“阿容,我不能答应你。”   无论蜀皇和写不写禅位书,他和太子以及二皇子五皇子都必须死,若不然后患无穷。   龙四海闻言,微微垂下眼眸:“皇叔,真的不欲留父皇和皇兄性命?”   “你知道我不能。”   起初的犹豫之后,龙风行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声音发冷:“若是今日留下皇族男裔,日后朝堂纷争恐被人利用,对蜀国万代千秋不利。”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乾清宫内,龙四海皱了皱眉忽而发出一声轻笑:“皇叔与父皇还真是兄弟,就连残杀彼此的理由都是相似的……于江山无益……”   她声音很轻,里面似乎是带上些轻嘲:“分明只是私心作祟,何故又要扯上什么江山?”   说着,她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直勾勾地望着龙风行:“皇叔,你是否心意已决?”   龙风行看着她,恍惚之间似是瞧见她眼底飞速的闪过了一丝祈求挣扎之色。   眼前忽然闪现出多年前那个少女的面庞,比龙四海少了些锋利,多了些圆润,正像是她耳坠上挂的珍珠……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也是这般看着他,问他:“师兄,你真当对我一丝男女之情也无?”   与当年一样,他刻意忽略了心里微弱的挣扎,皱了皱眉:“我心意已定,此事无须再谈。”   闷热潮湿的空气吹进了房间,卷起红袍衣摆飘逸,下一刻,龙四海的声音在大殿响起:“动手!”   话音刚落,原本龙风行身后的“钟杰”暴起上前,一掌打上了他的后背,龙风行没有料到钟杰会动手,避闪不及,被打中后背心立即吐出一口鲜血。   猩红血液站在龙四海青色的衣裙上,变成了绛紫的颜色,她微微朝后退了两步,看着“钟杰”与龙风行缠斗在了一起。   另一方面,通过密道进入皇宫,在隆昌宫藏匿多时的五城兵马司和北山大营众人从藏匿处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出,与天机卫进行交战。   常修跟着一部分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隆昌宫外埋伏,龙四海口令一出,他便带着人朝宫内而来,将紧锁的房门挨个踹开,放在身侧的手却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尽管龙四海已经向他保证龙明娇在隆昌宫内只是被关押,并没有受伤,他的心却还像是悬在高空每个停落之处。   终于,在他踹开北殿的最后一道房门的时候,一个红色的身影跃然眼前。龙明娇双手抱膝坐在角落里,听见巨大的撞门声不由瑟缩了一下,抬眼却见来人竟是常修。   “殿下!”   常修顾不得君臣之礼,三两步上前将人搂在了怀里,感受到龙明娇温热的体温和心跳,心中大石才瞬间落地。   龙明娇被常修抱在怀里,只觉他力气之大,叫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起来。   她抿了抿唇,奋力推开了男人,声音客气而疏离:“多谢常大人相救。”   见她一脸淡漠表情再不如往常明媚,常修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殿下为何如此客气?”   “本宫已然订婚,与常大人既是君臣,更有男女之别,还是客气为好。”   春末那场桃花宴,本是为她相看驸马所设。她默默期盼的男人始终未曾出现,真正是将那句“对您无意”贯彻到了极致。桃花宴后,公孙皇后和贵妃为她定下了王家三房的嫡长公子王措做驸马,她想起男人冷漠声音便未曾拒绝。   常修不知道,原来热情如火的六公主也有冷漠如冰的一天,瞧他的眼神疏离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拧了拧眉,只觉那眼神像是一把刀子刺在了他心上最柔软之处。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道:“是臣越距,还请殿下恕罪。”   女子轻飘飘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嗯”,跟着他往宫外而去。 第六十五章 大结局(上)   宫里因为两方人马混战, 场面十分混乱。在这个夏日的阴天里,浓厚的血腥气飘荡在蜀宫之中,经久不散。   常修虽然走在龙明娇身前, 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偶尔飞扑上来两个天机卫也被他用刀轻巧制住。   原本依照他的性子, 定要将那些没眼力的贼人通个对穿才能心生安逸, 然而在龙明娇面前, 他手中剑刃一转,却只是将人击晕,带着身后的女子迅速地向宫外而去。   天阴沉沉的, 空气闷热而潮湿,穹顶好似下一刻便再也载不住漫天的水汽,将有倾盆大雨而下。常修将龙明娇安置在昭狱中,行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却被龙井及哦啊从身后叫住。   他身子微微一颤,心中无可避免地生出些希冀来,转过身一双墨眼看着她:“殿下还有何事?”   龙明娇神情庄重:“今日动乱,还请常大人护好皇姐。”   女子清脆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 屋外大雨倾盆而至……轰然雨声中,常修心中升起一种闷疼似的讽意来。   她已经定亲了, 自己还在期盼些什么?   明明是他主动将人推远的,为何事到如今, 尘埃落定, 他却放不开手了?   浓眉微不可查的轻蹙着,他微微附身:“臣遵命。”   虽然龙明娇拜托他好好保护龙四海,可是龙四海这边似乎却用不着他出手, 身旁的男人三十招内将武英王制服在地,随后便像是只机警的猎犬守在她身边,不容任何人靠近。   武英王被八荒打晕了过去,昏倒在地,再次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是漆黑一片。   夜已深沉,浓厚的黑雾遮挡住了天上繁星,大地不见一丝光亮。   他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手脚都被铁链绑住,随着他的挣扎发出“叮铃铃”的响声。他皱了皱眉,回想起那个表情冷峻的青年,不由抿了抿唇。   那人身手了得,是阿容之前的驸马,怎么会又出现在她身边?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皇弟,你醒了。”   黑暗之中,龙风行挣扎着循声望去,只见一枚豆大的烛火在不远处的木桌上点燃,幽幽烛光映出蜀皇严肃面庞。   见到他,龙风行冷哼一声:“皇兄生了一个好女儿,节骨眼儿上竟然还一心向着你。”   蜀皇挑眉:“寡人的女儿,自然是向着寡人的。”   此番龙风行计中计在太和殿引起宫变,他们本是应接不暇,幸亏阿容聪慧这才助皇庭躲过一难。   龙风行又道:“如今我又是皇兄的阶下之囚,皇兄可是想在此送我上路?”   这话说得平静,龙风行脸上却满是嘲弄之情,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长兄。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便能为自己报仇。   可惜天意弄人。   想到此,他不由笑了。暗黑的牢房里,他干涩的笑意回荡,有些渗人,听得蜀皇平白皱了皱眉头道:“寡人不会杀你……十年前的事情,是寡人疑心太重,你心有怨怼我怪不得你。这次,寡人亦不会伤你性命。”   “皇兄是在怜惜我这个弟弟?”   龙风行笑意渐停,有些费力的抬起头来看向蜀皇,鬓角鸦发不知何时染上了雪色:“大可不必,本王不需要你虚伪的悔意。”   他若真是后悔,太和殿内便当签下禅位书,自裁谢罪。如今等到他再次变为阶下囚,他再掉两滴鳄鱼的眼泪,何其虚伪?   他不需要!   听他冷冰冰的话,蜀皇忽然也笑了,笑意很轻,恍惚之间龙风行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皇弟是不是觉得寡人罪该万死?对兄弟不忠不义,言而无信,过河拆桥?”   “你说呢?”   “若真是如此,皇弟大可放心,寡人一定走在你前面。”   说着,蜀皇忽然像是憋不住了似的,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他那袖口去挡,放下来的时候,明黄的袖袍上满是鲜血。   龙风行皱了皱眉头,蜀皇见状又是一笑,幽幽解释道:“寡人因病召你回京,鸿门宴是真,可也确实是时日无多。”   说着,他似是自嘲哂笑:“你也好,阿容也好,太子也好……都觉得寡人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那日上书房内,阿容看他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父亲,只是在看一个心思莫测的上位者。   他们大抵都觉得他不将兄弟当兄弟,不将子女当作子女,可身在这个位置上,谁又能知道他心里无奈?   皇权在他手上,蜀氏江山的百年基业也在他手上,他不敢行差步错分毫,只能如履薄冰地谋算着……兄弟也好,子女也罢,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父亲和兄弟的身份便排在了帝皇之后。   “难道皇兄不是吗?从你言而无信与公孙皇后成亲,陪上郭岚性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个怪物了。”   龙风行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用个狠毒的语言当作利器狠狠地戳向了蜀皇心上最痛的疤。   郭岚自焚的那一晚他也在,眼睁睁地看着蜀皇抱着一具焦骨在废墟之中枯坐了整夜。   那时,他心疼自己的兄长……可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他心疼的不该是抱着尸体痛哭的男人,而是男人怀里那个曾活生生的女人。   郭岚也好,他也罢,阿容也是,在他心里永远比不上这万里江山,无上权势。   短短几天之内,这是龙风行第二次提起郭岚,蜀皇面上闪过一丝阴郁,鼻尖似乎又有一股淡淡的焦味萦绕,是他几十年来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   他定定的看了龙风行一眼:“当你寡人若是不与皇后成亲,没有公孙家的兵权做倚仗,三弟一登基我们都是他剑下亡魂,哪里还有今日这番恩怨争执?”   说着,他垂下眼睛,望着不远处那盏豆大的烛火,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或许……当年正该如此。若是他没有登基,郭岚不会惨死,他们至少还能在阴间作对鬼鸳鸯,忘川之畔,奈河桥头,也能一起走。   两人都被彼此说到痛处,两两相望,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龙风行忽然开口,声音艰涩:“要杀要剐随你如意,只是我最后还有一个要求……若皇兄真如你所说,对我还有一丝兄弟之情……便,放过阿风那孩子吧。他素来忠心于我,谋反之事也不过是顺了我的意愿罢了。”   提起景随风,蜀皇顿了顿:“劝降书已下,阿容昨日便已启程前往凉城,他若受降,寡人不会伤他性命。”   龙风行闻言笑笑,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阿容的话,他一定会听的吧……”   .   凉城——   北疆的大军在距离凉城约莫五六里之外的地方扎营,与蜀皇军队已在此焦灼了三个月之久。   大帐外,一个身着湛蓝裙装的姑娘与一片银枪铁戈显得格格不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看了一眼两旁人高马大的侍卫,不由有些瑟缩。   蓝群姑娘却是一片镇定,向营帐外的护卫询问道:“将军在吗?”   侍卫抿了抿唇,正欲说些什么,帐内却传来了景随风冷冽的声音:“放她进来。”   闻言,蓝衣女子似是松了一口气,在侍卫的注视下抬步进了营帐。   她便是崔妙菱,景随风的新婚妻子。   两人为了崔家和武英王的联合草草结亲,成亲后景随风却以军务繁忙为由始终不与她同睡一榻,平日见了面,也是客气有余,亲切不足。   两人本就是顺从家族意愿结婚,崔妙菱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藏着远在通京的天之娇女,也不甚在意。   若非必须,她亦不想接近景随风。   只不过半个月前,通京传来消息,武英王宫变失败已被蜀皇捉拿,诏安书也下来了,说只要北疆叛军投降,降者不杀。   武英王失败,北疆军队与朝廷的战争落了下风,眼瞧着冬天快要来了,他们若是硬撑到底只有死路一条。这劝降书本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然而诏令进了景随风的大营却没了后文。   崔妙菱觉得身为妻子和利益伙伴,自己该是提醒男人一句,今日才来了大营。   营帐内飘着淡淡的檀香之气,景随风见了她进来,轻声问:“什么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神情却隐隐含着些不耐。   崔妙菱垂下眸子,屈膝一礼:“见过将军。”   两人虽然已经成亲,她却从不曾唤过他夫君。   “妾身今日前来,是为了劝降书一事。”   她淡淡的声音回荡在营帐之中,听得景随风皱了皱眉,望向不远处的小妇人,心中好笑。   什么时候她也能管他的事了?   “军事要务,你还是少管的好。”他声音里喊着些警告。   崔妙菱抬眼看他,眼里却并无惧怕神色,又道:“虽是军事要务,却也关系着妾身的身家性命,严冬近在眼前,还请将军三思。”   景随风轻笑一声,话语里却没什么暖意:“你还知道严冬将至?”   崔妙菱本是个深闺妇人,擅长歌舞刺绣,出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也知道行军打仗之事?   景随风权当是崔家在她身后提点,心中更觉厌烦,挥了挥手:“此事我自有考虑,你先出去吧。”   崔妙菱素来不喜欢檀香的味道,只觉闷得人头昏脑胀。见到景随风一脸不耐表情,心知他也没有心思听自己的话,便微微屈膝,俯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她余光瞟到案板上的书信,只见末尾一行小字:“镇国公主不日将至。”   原是如此。   崔妙菱心中一下了然。   他如此硬撑,不过是想见那人一面。   思及此,她心中大石落地,离开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帐外的侍女月柳见她出来时唇角带着隐隐笑意,也松了一口气,急忙迎上前去轻问她:“姑爷可有为难您?”   崔妙菱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揶揄:“有人要来了,他怕是没心思为难我。” 第六十六章 大结局(下)   初秋刚到, 可凉城的天气却已经十分寒冷,龙四海坐在马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轻轻吐一口便在空气中化为一阵白雾。   她望向不远处北疆军队的大营, 眉宇间闪过一丝轻愁。   朝中的诏安书下了,景随风却半点反应也无。陛下好不容易开了金口,降者不杀。她想着,无论如何也得保他一命。   “殿下,给……”   八荒也骑马坐在她的身侧,伸手递来一物,龙四海定睛一看却是一只手炉, 泛着热气。八荒双唇紧抿,自从踏上前往凉城的路途起, 他的神色便大不如之前好看。   她来找景随风, 男人心里一直醋着,却也不愿多说, 一路上也没个笑脸。龙四海接过手炉, 无奈一笑, 好生哄道:“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北疆天气,只要阿风受了降我们便立刻回京可好?一刻也不耽搁。”   八荒睨了她一眼:“一口一个‘阿风’, 殿下叫得倒是亲切。”   那声音嘲讽里带着委屈,听得龙四海好气又好笑。   回通京的这些日子里,别的没什么,倒是把男人一身小性子惯出来了。以前龙四海从没发现八荒有喜欢拈酸吃醋的毛病,直到如今才恍然大悟,他并非不吃醋,只是从前都藏在心底,生怕说出来惹了她厌烦。   如今他摸清了自己的脾气, 知道她非但不会厌他,反而会好声好气地哄着,胆子便一日比一日大,眼看上房揭瓦的架势都有了。   “从小到大不是叫惯了吗,”她好笑轻道。   “那我还不是从小侍奉在殿下身侧,怎么也没见您给我取个称呼。”   八荒,八荒地叫着,虽说也好听,但男人心里却不满足起来。   龙四海斜他一眼:“怎么没其他称呼?”   八荒挑眉:“什么称呼?”   龙四海朝他招了招手,他打马便又靠近了些,她这才轻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夫君~”   这声音到最后微微上挑转了个弯儿,像是只小钩子猛然勾住了八荒的心尖儿。龙四海侧头,见他耳廓果然登时红了起来,她只觉可爱,便又吻了吻他的侧脸,补充道:“全天下可就只有你一个人得我这称呼,可喜欢?”   八荒抿唇没说话,唇边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半响,才侧头在她鼻尖落下一个吻,声音温柔:“喜欢,可喜欢了。”   景随风到的时候,恰巧看见这一幕。寒风之中,马上一男一女亲昵地靠在一起,男子脸上微微带了些红,低头吻向女子额间,目光中满是怜惜。   那人,是八荒。   景随风只觉这画面十分刺目,打马行至二人面前,声音朗朗:“殿下,好久不见!”   龙四海偏头,朝他笑了笑:“阿风,好久不见。”   景随风的目光在她与八荒之间回转了一周,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看来大驸马还真是有本事,被人休弃还能舔着脸爬回主子身边。”   这话十分刺耳,龙四海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却被八荒一把揽进了怀里,望着景随风,脸上嘲讽之意分明。   “景大将军说错了,武英王已被陛下关押,我们俩之间这丧家之犬,可只有一条。”   他声音冷冽,锐利的目光望向景随风,目中满是轻嘲不耐。   龙四海的两个发小,常修和景随风,他一个都不待见。然而比起常修来,景随风却更让他讨厌。   与武英王一同算计龙四海在北疆被绑,这笔账他还没跟他算。   “丧家之犬?既然如此,今日殿下又何故前来诏安?”   两人凑在一起就没有好事发生,龙四海有些头疼地扯了扯身边的人,小声道:“你别添乱。”   八荒抿唇,揽着她的手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龙四海叹了一口气:“阿风,冬季将至,皇叔已经被圈禁在了王府之中,为了这二十万将士,也为了你,受降吧。”   景随风抿了抿唇:“你……就没有其他什么要和我说的?”   “其他?”   “我同义父一起算计了你,常修为此与我割袍断义,你却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说的吗?还是说在殿下心里,我从始至终都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即使背叛也不足以让殿下心忧?”   她望向他的眼神太过纯粹,没有喜悦,没有仇恨,也没有失望,只有淡淡的无奈,那眼神让他心慌,也让他愤怒。   他想不明白,自己在龙四海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阿风,你是我的朋友,从前到现在到未来,永远都是……我对你无法心生恨意,因为我知道你和皇叔经历了什么,可是现在我见了你也生不了欢喜,因为你确实将我送到了哈图人手里。”   凛冽秋风中,龙四海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旋即随风飘散。   “当年在北山大营,你我和常修许诺,不离不弃,同心同德……事到如今,我想守住我这份承诺……阿风,受降吧。”   说着,龙四海翻身下马,来到了景随风面前,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是一片赤诚,正如许多年前在北山大营,她也像是今天这样站在他和常修身边,三人意气风发许诺要永远成为彼此后盾。   秋风四起,龙四海将手炉放在马上,此时手中空荡荡的,寒风吹过有些凉意。景随风坐在马上低头看她,下一刻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把拽起来她策马狂奔离去——   快马绝尘,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景随风便已带着龙四海消失在了远处。八荒心中一惊,赶忙打马追上前去。   龙四海被景随风揽在身前,白狐裘有些别扭地挤作一团,有些拥挤。   “阿风!”   龙四海沉声喝他,马蹄却并不停歇,一路急驰着往荒山上而去。   马蹄颠簸,带着龙四海紧蹙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景随风却并不回话,抿着唇打马向前,走到一条岔路口,分了三路,他带着龙四海往最左边的小道而去。烟尘砸起,小山并不算高,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山上一片密林深处。   不远处便是陡峭悬崖,崖底还未冰封的漠北河汹涌流淌,飞流湍急拍岸,发出熊熊怒吼声,一路向南。   秋风扫过,枯叶簌簌落地,随着风扫过两人脚边,龙四海惊魂未定地从马上下来,皱了眉看他:“你疯了?”   女子一双杏眼含怒看他,景随风紧蹙的眉眼这才微微舒展开来。   喜欢也好,恨也罢,他总得从她脸上看出些情绪才觉得踏实。   他微微垂下眼帘,不知是在盘算些什么,龙四海看不清他眼底情绪,却见他脸色越发肃然起来:“我不会受降的。”   “受降不杀,你难道正想要死撑到底?”   “你手下是二十万将士,身后还有新婚妻子……你,你莫要执迷不悟!”   龙四海声音急促,望向垂着头的男人,不知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呵,新婚妻子?”景随风忽然抬起头来,“殿下这也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风卷起他鬓边一缕乱发,吹过他越发棱角分明的侧脸,遮掩住他紧抿的唇。   龙四海蹙眉:“你大婚之事我还未来得及道恭喜,待到日后回京,我定备礼相贺。”   “备礼相贺?”景随风挑了挑眉,“殿下可真是知道如何在我心窝上戳刀子。”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你当我是朋友,起不了那方面的心思……殿下一早不久已经说过了吗?”   “可是我,对殿下的心思从来就不纯啊,放不下,忘不掉,求不得。”   景随风望向她,眼里渐渐浮现出痛意挣扎,是龙四海从不曾在他这里见过的。   他似乎永远都是一副镇定模样,成竹在胸,宠辱不惊。然而直到武英王揭竿而起,龙四海这才明白,他不是没有情绪,只是将万般惊涛骇浪都埋在心底从不曾表现出来罢了。   对蜀皇的背叛是如此,对她,恐怕也是如此。   她愣了愣,上前两步想要去拉他的手:“阿风……”   景随风却往后退了一步,躲闪开来,定定看她。   满腔抱负也好,炙热少年心意也罢,他曾经想要拥有的却始终不曾得到,便在欲望中失了本心,被仇恨浸润,生成荆棘反骨。   可即使到了如今,他也不曾后悔。与其唯唯诺诺在蜀皇手底下讨命,他至少在最后对这不公世道负隅顽抗了一番,倒也不算窝囊。   纵然力微如螳臂当车,他却也在这人世间留下了痕迹。   思及此,他抬眼望向龙四海,目光冷冽:“殿下,那日一副将你送至哈图,哈图人要北疆十八郡,陛下给了……如今若我绑了你,再向陛下讨要凉城,你说陛下会不会答应?”   龙四海微微睁了睁眼:“你想要……绑我?”   “殿下,得罪了!”   话音刚落,景随风拔出身旁利剑便向她袭来,出手之快,势如疾风。龙四海身子比脑子快,转身从腰间掏出那把常修送她的玄铁匕首,侧身一送——   只听“噗嗤”一声,是利刃穿过皮肉的声音。   握剑的手感受到湿润暖意,龙四海抬眼一看,只见景随风正含笑望着她,原本向她袭来的剑在最后一刻却是剑尖朝里,剑柄对外。   他从一开始便只想逼她出手。   见她一脸震惊,景随风呵呵一笑,低沉的声音似乎也浸着血:“不离不弃,同心同德……殿下,我食言了,便以此谢罪吧。”   话落,他手握着腹部的匕首往后退了两步,鲜血从伤口涓涓流出,他微躬着身子,脸上神情却一如多年温柔,喘着粗气。   余光扫见从不远处打马疾行而来的八荒,他唇角撕开一个笑来。这笑龙四海许多年都未见过,那是属于鲜衣怒马的景小将军的,揶揄而玩味,不知是喜是怒。   喘着粗气的男人声音沙哑:“听闻殿下要与大驸马复婚了……祝二位青山白首,生死与共。随风,先走一步。”   话落,在龙四海碎裂目光之中,他仰身一跃,跳下了断崖,落进湍急河流之中,眨眼间便再也没有了踪影。   八荒赶到龙四海身边的时候,只见她半跪悬崖旁,发丝散乱地覆在外系的狐裘之上,右手满是鲜血,糊了些在雪白的大氅上,又沾了些在脸上,看着十分狼狈。   她怔怔地望着悬崖下汹涌河水,声音喑哑喃喃:“他恨我,他到最后还是恨了我……”   不离不弃,同心同德……他借她的手杀了自己,并非想谢罪,而是想拉她一道破了这誓。   同样是面对不公,她选择顺从,选择安于一隅;他却用最决绝而猛然的报复相向……他用自己的死坐实了皇庭的虚伪和假善,也坐实了她的懦弱。   少年曾有春光时,本可同道共日月;奈何岁月易人心,命理殊途终相离。   他们隔着两代人的恩怨,终究是做不了一路人。   .   景随风的死讯传回京中,武英王被圈禁在王府,听闻这个消息后换了一身月白的燕服。那是他当皇子时惯喜欢穿的颜色,小姑娘曾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说他穿月白,皎如玉树临风,好看极了。   后来她死在宫里,他便再也没穿过这颜色。   十一月的风刮过武英王府院子里的梧桐,带起梧桐枯枝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龙风行为自己温了一壶酒,腰间挂着那枚珍藏多年的香囊,不住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檀木剑。   那是景随风满月抓阄的时候抓到的。他刚从娘胎里出来便被他抱回了王府,虽说是义父义子,可他无嗣,经年累月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满月那天,来了许多人。那时龙四海尚未出生,蜀皇携了公孙王后前来,还带来了一只金镶玉的长命锁,南梧为他缝了一整套的小衣服,也派人送来了。   那日他和蜀皇喝了些酒,醉醺醺地抱着尚在襁褓里的男孩儿和他手上的木剑,语气豪情万千:“本王的儿子,日后定要随着本王坐镇北疆,父子上阵,为蜀国守住这万里江山!”   回忆起那天,龙风行不住地旋转着手中的木剑,杯中酒渐渐转凉,他忽而停止了手上动作,起身将残酒一饮而尽,而后拾起了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玄铁剑。   剑上青色的剑穗早已老旧不堪,那是南梧多年之前送他的……   秋风吹过,带起一阵血雾喷涌。青色的剑穗被血粘得湿哒哒地挂在剑柄上,“哐当”一声落了地。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是见到了当日那个一身翠衣的姑娘在不同远处朝他招手,声音一如当年轻快:“师兄。”   《蜀国志》有云:承乾三十年,武英王龙风行与义子景随风叛乱,帝怀仁心放诏安书,景随风抵死不降,被镇国公主斩于凉城,武英王闻讯,自裁于王府。   .   自武英王死后,蜀皇的身子仿佛一夜之间垮了下去,原本两鬓只有些微白发,如今却是雪落满头。在上书房内,望着半垂首的龙四海,叹了一口气,而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时候还早,正,正值冬日,你,你不必如此着急前往封地,在,在京中再,再住段日子吧……”   蜀皇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龙四海不住皱了皱眉,语气却仍旧坚决:“南平冬日暖和,儿臣现在与驸马启程,正好赶上过年时节,也正好与封地百姓同乐。”   闻言,蜀皇抬起头来望向龙四海,只见她神色淡然,眼中虽有关心之意,但决绝之心更是分明。   蜀皇的肺疾越发严重起来,说不了两句话便要猛喘:“你当真心意已定?”   “当真。”   “走吧,走吧,女儿大了留不得,赶紧走吧!”蜀皇摇了摇头,一脸疲惫的模样冲她挥了挥手,似乎是等不及在赶她走。   龙四海见状,起身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轻声道:“儿臣不孝,此去一行,还望父皇母后岁岁康健,年年安乐。”   十一月的通京先于往常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听闻龙四海要搬去封地的消息,常修,龙明娇,龙静姝,太子等人纷纷都来送行。太子与蜀皇一样,对她百般挽留却还是被龙四海拒绝。   于是在十一月的一个清晨,她带着几十辆马车的行李,拉着八荒,踏上了前往南平的马车。   南平三郡,是龙四海出生的时候皇庭给予的封地,虽然地方不大,却还算温暖富庶,龙四海本就不喜欢太过寒冷恶劣的天气,南平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出了通京,马蹄踏过昨晚新下的雪,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龙四海从车窗外探出头去,瞧见昨晚这场飘然大雪似是一夜之间将天地万物都覆盖住了,红墙绿瓦,青砖白地,一切的一切统统都被掩藏在了晶莹的雪下,与之一同掩埋的,也还有皇庭之中所有的血腥和肮脏。   两旁道路上,早起的人家开始准备一天的早餐,炊烟袅袅升空,在凛冽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烟火气。   又是新春时,万家炊烟起,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这篇文章大的故事线就完结在武英王宫变,后面的番外其实还有很多想写的东西,比如说常修和六公主的故事,龙四海和八荒在封地的故事,还有景随风可能也会回归……总之,关于这篇文,想写的还有很多,但可能有些零散,碍于故事的完整性,就把剩下的都放在番外里面去写了。